37、黃麥一夢-《夢回萬象》
她的右手穿過他的腋下,左手搬開他的中指和無名指,取出手槍。 他以為她會試著練習兩次,可她慢慢抱緊了他的手臂,跟他十指相扣,“很精彩啊,簡直是個作家?!?/br> 若是普通人,見到他這般脾氣怪異的兇神惡煞唯恐避之不及。 迄今為止他性交經歷都是以金錢為代價,遇到敢主動投懷送抱的女子,他反而會果斷拒絕。但同樣的溫熱綿軟,此刻卻有不同的精神感受。 “十六歲之后,我幾乎就沒寫過中文字了?!?/br> “哪一年?” “把子彈頭給我看看?!?/br> “???在這兒。怎么了,你不舒服嗎?” 邵慈端詳完后說:“看來是普通子彈?!?/br> “不舒服就馬上說?!?/br> “沒事??囱b備和作風,他們好像是‘烏鴉’(殺手界中代指技藝不高的尋仇者)?!?/br> “什么是‘烏鴉’?” “應該是我的仇家。差點連累了你?!?/br> “會是cia殘黨嗎?” “不會?!?/br> “為什么這么肯定?” “我當時從金奈盜走了cia大量的機密文檔。分成了三份,一份交給了組織,一份交給媒體,還有一份自己保存著。以此威脅利堅國人:我如果被他們追殺而死,十五天內,未曝光的資料會自動上傳至因特網,那其中的丑惡超過已公布的部分?!?/br> “你好大膽,沒有全部上交!” “……因為我看過了那些資料,有的內容極其陰暗。世人有必要知道。而如果全部上交,我擔心高層只會拿它們做籌碼和美國人談判,交換利益,結果密而不發?!?/br> “那美國情報局會相信你嗎?” “嗯。因為我向他們透漏了一些細節?!?/br> “什么細節?呃,我只是好奇?!?/br> “……遠不止毒品(英文)?!?/br> “好吧。那你把資料交給了你的一個朋友?” “三臺伺服器?!?/br> “你不是不懂電腦嗎?” “都有基本的培訓,之后也學的?!?/br> 盧雨雁說:“……就算你強到以一敵百,也沒有必要總是獨來獨往?!?/br> “我聽說你也喜歡獨來獨往啊?!?/br> “但每次行動都有同志偵察、掩護、在旁邊策應啊??墒悄氵B個司機都沒有?!?/br> “‘蘭花豆’嗎?他今天也來了嗎?” “不要避開我的問題!”她突然吼起來。邵慈的臉色也變得嚴肅,沒想到她這么在意。 “……我是最強的,為了任務需要,刀山火海也能闖。但是任何跟我共同出入的人都會死。而且他們會讓我分心?!?/br> “……你不會孤單嗎?” “會。你也是嗎?” 她又抱起他的胳膊,右耳貼在肱二頭肌上,“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邵慈不由的屏住呼吸。 “他已經被通緝了?!?/br> “其實我知道?!?/br> “我也被通緝了?!彼齺y發中張大眼睛,“可我不想回去?!?/br> 邵慈好吃驚啊,他不知道她為何這么信任自己。 “為什么?你沒做錯什么,現在只是懷疑你。你應該回去把事情交代明白,協助我們的人制裁‘蘭花豆’。然后回國去享受接下來的人生?!?/br> “哼。那邊人太多了,而且到處都是攝像頭?!?/br> “你說什么?”他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 “你要抓我回去嗎?” 無論是不是真心發問,她的話比子彈的威力還要大。 “我不會強迫你?!?/br> 這反應意外的快,說完,邵慈感到她的身體一顫。 “真的?” 她抬頭看他,發現臉色很難看,又生氣地問,“為什么?” 他說:“你為什么跟蹤我?” 盧雨雁坐起身子,緩了緩說:“因為……你和我有一樣的眼神。我已經活過二十多年,在這個世界上,我恐怕再也找不到另外一個像你一樣的人了?!?/br> 他看向她,可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你也有這種感覺吧?!彼龁?。 “對,我們很相似?!?/br> “你知道嗎,女人是很傻的。你哪怕是擺明了說謊,也有人愿意相信?!?/br> “呵呵呵呵呵?!彼α?。 她突然轉頭,問:“你當時是怎么逃出去的呀,說來聽聽吧。大鬧cia分局之后,我聽說印度特警水陸層層封鎖,情況特別兇險?!?/br> “看來我的領航員又沒管住自己的嘴。我在化妝間發現了暗道的機關,爬上來之后就趕緊跳進水里,差點被趕來的警察發現?!?/br> “海上不是也有封鎖線嗎?” “我跟你的訓練科目不同。我們當初有嚴格的水下特訓,我不吸純氧,最長紀錄連續潛游五分鐘?!?/br> “我愿意跟你回去?!北R雨雁突然說。 “???”邵慈很意外。 “我可以回國自首,不過有個條件?!?/br> “呃,什么?呵呵呵?!?/br> “嗯……你得為我寫一首詩。要寫得很好,能讓我開心,我就跟你回去?!?/br> 邵慈這輩子還沒讀過幾首詩。 “不如讓我刺殺美國總統吧,還有一成把握?!?/br> “哼哼哼哈哈哈。你什么時候寫好我就什么時候回去?!?/br> 他挪動身體靠近,輕輕摟住她的腰,湊近她的嘴巴。 盧雨雁牙齒緊閉,他也沒有深入的意思。 感覺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可她的脖頸還是比之前更顯潮紅了。她埋下頭,斷開跟他嘴唇上的接觸。 兩人靜坐了一會兒。 “我最喜歡在這樣的天氣里睡覺。只要開著窗,靈魂什么的也是可以感受到春天的?!彼f。 其時已是春末夏初。 “你見過暴風雨么?我見過?!彼龔潖澋难劢菫鹾诹聋?。 “當時我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咚地跳。我知道得趕緊走了,大風像掐著大樹的脖子晃來晃去,耳朵里除了風聲什么也聽不見?!彼锲鹱?,像孩子一般擺出夸張的表情,白皙的額頭上浮出細細的青血管,仿佛暴風真的正在把自己吹飛?!?/br> “雨水啪啪地糊在臉上,腦子變得好遲鈍,只知道腳底下要拼命地踩,拼命地踩,哈哈哈哈……頭皮都快要被掀起來了……就像正在和這個世界告別一樣,有點悲傷——但心里卻暖洋洋的。也許是因為,大風緊緊地裹著我的身體…… “就好像是有人在抱著我一樣……” 他知道她動了情,于是輕輕撫摸她的肩膀。 她的眼眶卻像開閘后的瀑布口,淚流涌冒。 他左手再次抱住盧雨雁,右手伸過來擦她的眼淚。她慢慢翻入他的懷里。他慢慢仰倒,讓她更舒服地趴在他結實的胸膛上??薜眯÷曅┝?,他又起身給她蓋上被子。她也給他提了提被子。他摩挲她的耳朵,哄她入睡。 邵慈看她風情萬種的臉龐睡熟了,悄然撤出手臂,下床。 窗外是明美的遠山,金黃色的小樹葉落在綠草外凹凸不平的土徑上,微風撩動潔白的針織窗紗飄起飄落,向鼻孔里送入塵土、麥香和野花草香。 他無息地走到窗邊。 窗臺上七只黃梨子排成優雅的上弧線,但每只黃梨都形態各異,有的昂起小腦袋,將把兒舒展地指向云天;有的圓滾憨厚,仿佛躲在眾同伴身后熟思。 他意識到這是她用心擺出的造型,很美。以至于讓他這個不知情調為何物的男人下意識停下來欣賞了許久??床煌慕嵌?,看陽光下的陰影,看水珠的晶瑩。 她并沒有睡著。 她回想他罕見的微笑。最初她不作聲,開始得意,后來覺得有哪里不對勁。沒錯,他不應該笑。他的笑容看似簡單卻又深邃,讓人捉摸不透。雖然他經常做出讓她吃驚的舉動,但也不該在那時候笑。尋常女人或許覺得他的笑容再正常不過,可她越想就越感到不安。 本來還想趁著幸福時分睡去,可是某種直覺困擾著她——他不應該笑!她有點發狂了,臉上仿佛有小蟲叮咬。盧雨雁聽到他離開了房間。 “該死的?!彼R出了聲。 他過了很久才回來,臉上寫著自信。 盧雨雁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盯著他。 她尷尬地微笑道:“我覺得你的‘孤單’是假的。你那么自戀,那么愛你的槍法,在意你的任務……又怎么會感到孤單?” 他緩慢地踱步過去,在床墊上坐下,明顯咽了一吞口水,低頭望著她的手說: “……你就是另一個我。我遇到你就感覺不孤單。如果在我的一生中有一刻是不孤單,那么剩下的就全是孤單?!?/br> 盧雨雁看似平靜地望著他剛毅的下巴輪廓,左手卻在底下狠勁掐著大腿,拼命憋著不使自己笑出來。 ——“他從來都沒有開懷大笑過,我絕不能笑,不然太丟人了!” 可是她緊閉的嘴角還是咧開了,而且最后張得很大很大,用盡了全力地笑。 她實在是太開心了,自出生以來,就不記得過有這樣的笑容。 很快她又羞得滿臉通紅,兩手掀起被子趕緊鉆到被窩里! “唔啊啊啊??!” 她雙腿在被窩里撲騰,還一腳把邵慈踹下床。 她突然又高高撐起被子,恢復往日語氣:“你不用得意!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會跟你回國的。絕不會,一開始就沒這個打算!” 邵慈站在門口,變得好似一尊灰泥塑像。 他站了一會兒,說:“我也是騙你的。為了帶你回去自首。從一開始就是?!?/br> 她繼續蒙上被子睡大覺,“哼?!?/br> 她有自信,他已經死心塌地愛上了自己,任怎么折騰也不會跑遠,沒有男人能離開自己。更何況是他,這次為了自己,甘愿冒這么大的風險。 賭氣等了許久,周圍都靜靜悄悄的,她竟然真的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黃昏。 原野上驟然下起了大雨。 達摩走了,哪里都尋不到他的蹤跡,仿佛瞬間從世界上消失一般。 她找了一圈又回到屋內。 她的心像是被掏空。 一切是一場夢嗎! “呃嗚嗚……嗚嗚……”她害怕了,彎腰攥拳,用力地跺地板,臉頰又掛上豆大的淚珠。 她蹲下來哭,突然聽到隱約的鳴笛聲。 她拿起槍,走到門外。遠處公路上白色襯衣的男子登上了軍綠色的的士頭車,司機被打倒在地。 盧雨雁朝著他奔跑,麥稈劃破了小腿肚。 他的臉一度轉向這邊,卻似乎沒有看到她。 她心里開始感激這場雨,讓她從頭濕到尾,也許不容易看出她的淚。汽車轉彎,濺起水花,泛出彩虹。她看到彩虹,和他在車子里的側影,她終于意識到這是最后離別的彩虹。 她舉槍瞄準,準星隨著車子平移,但她又放下槍,忍不住駝著背繼續哭起來。 邵慈下手很重,原車主頭部流血,轉而昏厥過去。 “我知道錯了,后悔了……都是我的錯嗚嗚……你怎么能這么狠心!” 她緩緩爬上柏油馬路,望著天際線邊的黑點沙啞地哭泣。 天色漸漸變暗,盧雨雁扯過白人男子手中達摩的外套,披在肩上。 兩天后,她發現外套內口袋中的紙條,上面有鉛筆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句子: 我會采盡最野的小花 抱你上盡頭的燈塔 你得指顆星星 告訴我一個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