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國子監開組會 第112節
最先沸騰的便是國子監, 尤其是剛剛獲得春闈資格的這一批人,考試的變革對于他們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 莊良玉坐在臺上, 手里搖著折扇讓他們安心, 說他們的科舉不會大改, 只是有些細微的小小變動而已。之后的人才是真正要經歷變革的一批。 當即嗚呼哀哉的人從即將上考場的考生變成了后面仍在學習的學子。 莊良玉心態良好,不管剩下的人心態如何,國子監中的學習一切照舊。 寫文章、開組會、做實踐,將這些學子們的生活排了個滿滿當當,根本無心胡思亂想。 在這群人里,最拼命的是洛川郡主。她一入學就指名道姓要進最好的班,要日后參加科舉。 葉瞳齡曾勸她,說不急于一時,洛川郡主垂眸,漠然說道:“若不急在這一時,我應當此生都不會再有機會?!?/br> 洛川郡主現在已經十七歲了,至今不曾婚許,一年兩年,興許還能自由,可三年五年,便不可能再有自由了。 莊良玉知道洛川郡主的心思,所以只給了一個入學資格考試,洛川郡主果然奪冠,以絕對高傲的姿態進了科舉狀元的苗子班。 科舉,說到底是在選拔官員。 落腳點仍是寫一篇文章。 莊良玉從不否認這樣的考察形式,只是覺得這樣的考察內容實屬空洞泛泛。 今年要參加科舉的學子加起來有近三百人,她將這些人重新排班,然后進行模擬考試。 中間還要穿插許多實踐內容。 有不服氣的學子覺得這是在浪費他們的時間,此時應當全身心投入到讀書這一件事里。 莊良玉笑而不語,從厚厚的答題紙中拎出來兩份看似頭頭是道,實則狗屁不通的文章,當著眾多學子的面朗誦出來。 念完之后,說道:“這確實是一片文采斐然,理論充實的文章。但我想問,有可行性嗎?能夠落地嗎?” “爾等為官,不是給百姓畫餅?!?/br> “年初大雍剛剛遭遇雪災,今年糧食產量各地銳減,賑災支出頗多。你提出改稻為桑,是想讓整個國家的人都餓死?” “吃不飽飯,你拿什么換錢?真以為錢是從地里直接長出來的?” 莊良玉被這文章氣到了,質問一聲接著一聲,恨不得將這文章拍進這些學子的腦袋里讓他們好好看看自己究竟寫得是什么天方夜譚的東西! 她深呼吸,穩了穩心神,繼而說道:“爾等可知這耕地一旦用來種樹,十年二十年,再想恢復以往耕種的土壤肥力時極其艱難之事?” “樹木的根系甚至會改變土壤本身的結構,如果不能加以專業措施,想要恢復農墾根本就是無稽之談?!?/br> 有學子低聲道:“可、可我等并不知曉這些……” “所以,不知道就可以亂寫?”莊良玉直接冷聲反問:“上了春闈的考場,文章也能這樣亂寫?” “你又不教給我們怎樣寫文章!我們如何知道對錯?” 改稻為桑的文章便是這位學子寫的,他本自詡是建言良策,誰知竟被批了個如此一無是處,臉面哪里還掛得??? 在座學子各個都是天之驕子,從前哪個不是被夫子哄著學習,何曾被人如此指摘過? 當即便反抗起來。 莊良玉笑了一聲,在方寸臺上踱步,手中折扇輕晃,每晃一下,底下的人就跟著心底顫一下。 此時已經是下課時間,教舍外想起別的學子交談嬉鬧的聲音,立時屋里的氣氛顯得更加焦灼難熬。 在莊良玉毫無情感波動的眼神里,這名勇于反抗的學子已經開始心里打鼓了,但仍舊硬著頭皮說道:“你說我們亂寫,你讓整個國子監的學子來看看,看他們會不會同樣是亂寫!” 莊良玉笑了,整個國子監中,最缺乏實踐經驗的就只有這群春闈應屆考生,一群小紈绔們有葉瞳齡帶頭,早就跟著下三學早早下地,眼下甚至都在自家院子里開始嘗試種植和品種改良。 眼前這些人,個頂個都是家里的驕傲和希望,從小便是被當做別人家的孩子來培養,脾氣也是個頂個的傲氣與不服輸。 莊良玉笑吟吟問道:“你想跟他們比什么?” “就比比看各自設想究竟能不能如莊先生所言那般,落、地、推、行!”話說到最后,儼然是咬牙切齒的狀態。 莊良玉透過窗子看了一眼,發現外面鬧得最開心的那群人赫然就是葉瞳齡跟他的小伙伴們,心里忍不住為這學子默哀片刻,屬實是不會挑時候,碰上了一群懂行開竅的家伙。 “別的班中已經下課,你便去院子里看看,挑幾個人帶回來比比便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建空中樓閣,又是否是不知民生疾苦的井底之蛙?!?/br> 大約是為了壯膽,前呼后擁地跟了十來個人。 教室里只剩下三五個,其中有兩個便是洛川郡主以及葉瞳齡那個大哥葉同曦。 莊良玉扯了一把椅子過來,笑吟吟地看著剩下的人:“幾位不出去轉轉?” 洛川郡主一貫不給她面子,冷哼一聲道:“浪費時間?!?/br> 葉同曦說:“曾在家中聽四弟提及,也曾見識過一些下三學每日所做之事。到底是不是井底之蛙,總要碰壁才肯接受答案?!?/br> 其言下之意便是這群心高氣傲的天之驕子,注定是要撞個頭破血流的。 很快,這群人就烏烏泱泱地涌了進來,拉著、拽著不明所以的其他學子,擠在教舍門口。 葉瞳齡滿眼懵,還被人拽著后領,眨著眼問道:“先生,這是要做什么?” 莊良玉眉頭微蹙,奚落道:“原來各位世家公子的禮節儀態竟是這般,屬實長了些見識?!?/br> 話音落,葉瞳齡恢復自由,一邊整理領口一邊咳嗽。 見這群人稍稍冷靜些,莊良玉說道:“上三學的子弟們有些問題要同諸位討教?!?/br> “誒?” 方才還在外面玩得開心的人愣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葉瞳齡膽子大一些,直接問道:“跟我們討教什么?我們也不會什么???” 莊良玉沒說話,從桌上拿起那兩份文章,遞到葉瞳齡等人面前,讓他們仔細觀看。 一片文章千字,匆匆掃過一遍不過是幾息時間。 葉瞳齡看到一半,眉頭皺得像是能夾死蒼蠅,他抬頭,不確定地看著莊良玉:“先生,這確定不是在開玩笑嗎?” “你說誰在開玩笑?”上三學子弟當即有人不服氣,那位學子的“改稻為?!币怀?,他們爭相傳閱,覺得這肯定是個好方法,能夠極大促進江南一帶絲織產量,屆時與其他國家通商貿易,必定能大賺一筆。 怎得現在竟輪到葉瞳齡這不學無術的紈绔來說他們“開玩笑”? “諒你無知——” “劉兄慎言?!币恢蹦蛔髀暤娜~同曦沉聲提醒。 葉瞳齡平日里表現得再怎樣不知上進,說到底仍是葉家的子孫。葉瞳齡可以好脾氣,但這些人輕易冒犯便要吃些苦頭。 “玩笑何處?”莊良玉問道。 葉瞳齡眨眼看了看,說道:“其一,貿然改稻為桑,在相應工坊繅絲技術無法跟進之時,會造成蠶繭擠壓與損壞,目前大雍并不具備承接如此大規模紡織的基礎。其二,桑樹和蠶蛹比糧食作物更缺乏應對極端天氣的能力,年初凍災,桑樹今年供給不足。其三……” “夠了!”這位劉學子惱羞成怒,沒什么是比被一個不學無術的人挑出錯處更讓人難以接受的。 “……其三,凍災導致糧食大規模減產,貿然改種桑樹,會引起饑荒和民亂。其四,耕地直接轉林地會對土地形成破壞,難以恢復?!?/br> “其五——” “夠了!” “其五,改稻為桑終究只能富了一方錢袋,所有后果都加在百姓身上。說到底,就是在用百姓的命去填國庫的窟窿!”葉瞳齡被激出氣性,直接朗聲說完。 甚至還能再舉例幾段。 他是不學無術,也不求上進,但他從沒想著去害死一方人的性命根本來換政績。 葉瞳齡甚至有些囂張,他極為傲氣地看著莊良玉:“莊先生,上三學的學子凈是些‘何不食rou糜’的混子?”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曉今年收成不好,都知道頻頻賑災必然導致國庫虧空,誰能給皇上想出解決虧空的良策,誰便有機會在科舉中更進一步。 兩方還在吵,一邊瞧不起他們那些臨陣脫逃轉去下三學的人,一邊瞧不起這些眼高于頂天馬行空滿腦子不知所云的高貴子弟。 莊良玉心情良好,她說:“既然都不服氣,便以改稻為桑大家各自寫篇文章,我們來開一場組會,來看看究竟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戰勝東風?!?/br> “若是課堂上辯不出個一二,我們便實際去地里瞧瞧,莊家的農田尚有一二,實在不行便讓你們試試改稻為桑到底可不可行?!?/br> 此話一出,今日鬧劇算到此為止,雙方互撂狠話,誰也看不上誰。 眾人散去,莊良玉回到自己的書房,身后還跟這個亦步亦趨的葉瞳齡。 莊良玉勾勾手指,讓葉瞳齡湊到跟前來,笑吟吟說道:“葉四,好好打他們的臉?!?/br> 方才還氣焰囂張的葉瞳齡突然一塌眉毛,一癟嘴巴,哼哼唧唧道:“可我、可我什么都不會??!” 莊良玉:“……” 第103章 亂中求穩 劉學子能想出來改稻為桑的辦法, 必然不會是他一個人的主意。這位劉學子的父親在戶部當職,國庫虧空一事想必令他家頗費心力。 他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必然背后有人指點, 這其中,多半不是榮親王便是大皇子。 顯然這位劉學子是想著在春闈中一展風采, 才動了這樣的心思。 趙衍恪最近很老實,什么都不做, 什么行動都沒有,就是每日老老實實當值,閑了便帶著兒子和左儀靈去城郊游玩,整個一個游手好閑不求上進的狀態。 在風雨將至的西都城里, 這二人悠哉得過分。 …… 在上三學與下三學設立賭約的第二日,不服輸的葉瞳齡便抱了大摞卷宗來找莊良玉, 準備在下一場組會上好好殺一殺對方的風頭。 當然, 比起組會,這更像是一場辯論。莊良玉是樂于折騰這些學子的, 所以給了三天時間,將這場本該是組會的討論變成了辯論。 限定發言的時長,限定發言的次數, 雙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比起空中樓閣天馬行空的劉學子等人, 葉瞳齡有過下地經驗,也跟著莊良玉去見識過一些民生現狀,拿出來的數據有理有據, 比起單純的設想不知要可靠多少倍。 高下立現。 就連劉學子本人都說著說著沒了信心,直接啞聲。 莊良玉坐在主席臺上, 笑吟吟說道:“想必諸位已經能分出個結果來。到底改稻為桑對不對, 該不該, 心中已有定數?!?/br> “論文要寫在大地上,沒有經過實踐檢驗的論文,就像是這輩子都抓不到老鼠的貓,要它何用?抑或是說——” 她的視線掃過在場眾人,慢條斯理道:“在諸位眼中,政令不過是掌中寵物,目的并非造福百姓國家,而是為自己攫取權利……” 諸多學子立時臉色煞白,不敢相信莊良玉竟然敢把這種話說在明面上。 莊良玉起身,笑容和善地叮囑諸位學子好好休息,然后宣布今日課堂結束,可以回家休息了。 等到教舍中人走得差不多了,莊良玉才看到洛川郡主竟然還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