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妻如她 第15節
他抬步就走,明雪霽急急向張氏遞著眼色,見他不偏不倚隔在中間,恰好擋住視線,張氏一丁點兒也沒看見。 張氏,會說漏嘴嗎?明雪霽惶急著,又拼命穩住。張氏太急了,就算明孟元說服了明家,也不可能現在就給謝禮,更不可能讓計延宗捎回來,突然送那么多東西過來,計延宗怎么可能不起疑心? 卻見計延宗突然回頭,漆黑一雙眼陰沉沉的,死死盯著她。明雪霽心里一跳,連忙轉身往回走。 計延宗默默看著,她很慌,雖然已經極力掩飾了,但她心思太淺,又怎么能掩飾得好。她有事瞞著他,重要的事,牽扯到張氏和明家。會是什么事? 轉回頭問張氏:“母親著急要什么東西?” “沒什么,我就是隨口問一句,”張氏到這時候也有點反應過來了,連忙掩飾,“想著上回你丈人不是送了那么多東西嘛,這看看就到七月十五了,說不定又要送什么東西給咱們?!?/br> 可明睿從不是什么大方的人,中元節也從沒有送禮的習俗。計延宗垂著眼:“這兩天雪娘有沒有見過別人?” 明雪霽快步走回臥房,心里砰砰亂跳著,計延宗那陰沉沉的眼神始終揮之不去,難道他發現了什么?明雪霽緊張地坐不住,在屋里來來回回走動,他現在是不是在追問張氏?他心機深沉性子又敏銳,張氏能瞞得過他嗎? 額頭上一下子出了汗。如果張氏瞞不住,那么她和離的事,就沒指望了。她這輩子只能像母親那樣痛苦煎熬,無聲無息死在后宅。 不,她會比母親更慘,母親是妻,如今,他們要她做妾。 明雪霽痙攣似的,攥緊了拳。修得短短的指甲掐著手心,在恐慌害怕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氣,憑什么? 門簾子一動,計延宗回來了。 明雪霽猛地回過神來,連忙站定,看見計延宗一步步走來,停在簾外。 竹簾子密密的縫隙擋住他的臉,明雪霽看不清他的神情,強撐著鎮定下來:“娘都跟你說了什么?” 竹簾子掀開一條縫,露出淡綠袍的下擺,計延宗上半身依舊隱在簾子后頭:“沒說什么?!?/br> 明雪霽總覺得他躲在那里觀察她,咬著嘴唇不敢動,噠,簾子放下,計延宗走了進來。 他依舊是平日里那副從容溫和的模樣,方才那陰沉沉的一瞥仿佛只是她眼花,他慢慢走來,抬手搭上她的肩:“你頭發亂了,坐下我給你梳梳?!?/br> 按著她在桌前坐下,手指慢慢撫過她薄薄的夏衫,看見她白皙的后頸上迅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果然在厭惡他,厭惡到惡心,雞皮疙瘩都出來了??伤€裝作向他認錯,裝得像從那樣什么都聽他的。 計延宗低著眼,取下她發髻上的琉璃簪。烏黑濃密的頭發披下來,那么多,一只手都握不住,低頭,從鏡子里看著她的臉,拿過了木梳。 梳齒劃開頭發,從前他很喜歡這件事情,冰涼的發絲一點點分開、順滑,頭發上殘留皂角的氣味,并不香,因為沒錢買頭油,但是有獨屬于她的,溫暖柔順的氣味??伤F在,心思變了。 連摸她的頭發,碰一下她,都能看見她掩飾不住的厭惡。 計延宗放下梳子,從身后,雙手捧住明雪霽的臉:“孟元來過?” 看見她慌張著低頭,她在他手里發著顫,心思單純的人,總是學不會說謊。所以她何必,做這個嘗試。 指尖摩挲著柔膩的肌膚,余光瞥見旁邊空蕩蕩的首飾盒,他記性很好,所以知道,那支鎏金銀釵是當掉了,但,另外一支呢? “簌簌?!庇嬔幼诘吐晢?。 明雪霽發著抖,從鏡子里看他,他便從鏡子里盯著她的眼睛:“簪子呢?” 第19章 簪子呢。耳朵里嗡嗡直響。簪子呢。 簪子,在元貞手里。 她貼身常用的東西,在別的男人手里,若是被計延宗發現…… 身體發著抖,牙齒打著戰,臉上貼著計延宗溫熱的手,聽見他涼涼的聲音湊在耳邊:“簌簌,你的簪子呢?” 呼吸撲在耳朵上,黏膩,惡心,想吐。明雪霽聞到淡淡的佛手香氣,那是明素心慣用的香,白檀香混著阿膠制成,窨干了制成衿纓戴在胸前,留香清雅但并不持久。他們在一起待了多久,就連這么容易消失的香氣,都染在他手上不曾散去。 而她,卻在為一支簪子怕得要死,滿心里想的都是清白,名聲。 什么清白,什么名聲。眼前仿佛看見含著嘲諷的笑,聽見那鄙夷不屑的一聲,狗屁。 狗屁。明雪霽張張嘴,喑啞著聲音:“丟了?!?/br> “丟了?”呼吸低下來,沿著脖頸流連,計延宗用鼻尖蹭了蹭凹下的鎖骨,“怎么會弄丟了?” 她那么節儉,莫說一支銀簪,就算是一根木頭簪子,弄丟了都要心疼好幾天,又怎么會一個字也不曾提過。 “在山洞那次,我用簪子挑腳上的刺,后來你跟素心……”想不出謊話,也只能橫著心說出實話,只把最后那段瞞下,“我太慌張,出來時就找不到了?!?/br> 計延宗抬頭,手依舊捧著她的臉,思忖著這話有幾分真假。拇指點著嘴唇,像成熟柔軟的莓果,輕輕一碰,便有汁水,便下意識地揉過來,揉過去:“孟元找你做什么?” “找我……”見她突然頓住,驚訝疑惑,微張著嘴唇,像紅艷艷的果子。 計延宗低著頭看她。從前在梧州他曾見過父親審案,并不會一直抓著某件事問,而是突然跳到另件事上,讓人猝不及防,一下子便失了鎮定。就像,眼下的她。 那樣迷?;艁y,又開始微微發著抖,老半天才囁嚅著說道:“阿元,阿元說的,我都沒怎么聽見?!?/br> 沒聽見么,又怎么會沒聽見,這么一間屋三個人,面對面說話,怎么可能聽不見。拇指點著嘴唇,揉過來,揉過去:“可母親并不是這么說的?!?/br> 審問犯人,通常都要分開,使之不能串供,然后再將兩方的說法核對比較,找出矛盾破綻,逐個擊破。計延宗不急不慢說著:“母親說孟元他……” 停住了沒有往下,眼睛看著她,覺得手中的人像即將凋零的花,枝干軟得撐不住,看看就要倒下。計延宗下意識地伸手想扶,她卻突然坐直了,軟軟的腰挺起來:“我沒聽見。我一直在哭,什么都沒聽見?!?/br> 沒聽見,才找不到破綻。明雪霽自責到了極點,她真是蠢啊,應該提前跟張氏對一下說辭的,她居然連這個都忘了。 計延宗沉吟著沒有說話。張氏說,明孟元是來勸她的,讓她早點想開,別再跟明家硬頂。這個說法看起來沒什么問題,只要把兩邊的細節對一對,大致就能判斷真假,可她一口咬定沒有聽見,這案,可就沒法往下審了。 手指慢慢移上去,撫著她細細彎彎的眉:“簪子丟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看見鏡子里她紅紅的唇又張開了,錯愕過后,喑啞著嗓子說了下去:“我不敢,那簪子兩錢多重,挺值錢的,我怕你怪我,后來我偷偷去找過幾次,怎么都找不到?!?/br> 還是真話。除了瞞下了最后一句。手藏在袖子里緊緊攥著,她說的都是真話,她不會說謊,那么,就跟他講真話,只要瞞下最關鍵的一點,就行了。 計延宗沉吟著。很像是實話,除了,不能解釋她對他突如其來的厭惡。為什么會厭惡他呢?是怨恨他要娶明素心,還是她,有了二心——那支簪子,又恰好不見了。男女jian,情,通常都會送些貼身的物件,簪子手帕頭發,諸如此類。 撫著她臉的手突然用力,計延宗有一瞬間想到廖延,隨即又否定了,她雖然美貌,卻實在沒什么見識,廖延不可能看上她,況且她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三貞九烈刻在了骨子里,又怎么敢跟別的男人不清白?!懊显f了什么,你哭成那樣?” 看見她紅紅的眼圈,鼻尖也是紅的,她吸著氣似是在平復著情緒,計延宗耐心等著。 “計兄,”院子里突然有人叫,是周慕深,“你在嗎?” 他怎么來了?計延宗連忙松手,整整衣服迎出去,周慕深拉著他就往外走:“快走快走,我剛剛聽說一件事,后天中元節建元寺辦浴佛大典,請了許多大家作詩會文,聽說連陛下都有可能過去,你快跟我上山,我趁這兩天都給你引見引見?!?/br> 計延宗心中一喜,忙道:“稍等,我去跟內子說一聲?!?/br> “跟她?”周慕深停步,臉上便有些不屑,“她懂嗎?” 計延宗笑了下:“我去去就來?!?/br> 快步往屋里去,隔著簾子,看見明雪霽扶著桌子站著,竹簾子縱橫著擋住視線,看不清她的臉色,但能看見她扶著桌子的手,那么用力。她在怕。 怕什么?計延宗放慢步子,隔著簾子說道:“我有公事要出去一趟?!?/br> “好?!彼芸煺f道。 不對。計延宗忽一下打起簾子。 光影變換中,看見她煞白的臉,和眼中來不及掩飾的慌。她盼著他走。以往他說要出門,她總會問他去哪里,去多久,戀戀不舍,如今,她連問都不問,只是迫不及待趕他走。 她一定有問題。 門外,周慕深半真半假催促著,計延宗看著明雪霽,半晌,轉身離開。 等回來吧,好好審一審,以他對她的了解,一定能挖出她心里藏的東西。 竹簾子落下來,明雪霽緊走幾步到窗前,目送淡綠的身影消失在院外,再也支撐不住,靠著墻軟軟滑下。 像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劫后余生后,滿心里都是懊悔自責。 她怎么這么笨,早該想到他會疑心的,早該跟張氏和明孟元都對好說辭,結果毫無準備拖到現在,不知道有多少破綻落在了他眼里。 “雪娘啊,”張氏很快找過來,“延宗走了吧?他是不是也盤問你了?你怎么說?我怎么瞅著延宗好像有點疑心?” “我說我只顧著哭,沒聽見阿元說什么?!泵餮╈V定定神,“娘快讓人找阿元過來,咱們得好好對對詞?!?/br> 張氏走了,明雪霽扶著墻慢慢走到桌子跟前,首飾盒敞著,空蕩蕩的。 簪子呢?在元貞手里。拿回簪子,才能瞞過計延宗。 明雪霽緊緊咬著嘴唇。要去找他嗎? 第20章 夜色沉沉,馬匹跑得累了,鼻子里咻咻地呼著熱氣,元貞猛地勒住了韁繩。 空寂的大道上響起另一道馬蹄聲,瞬間來到近前,騎士滾鞍下馬:“王爺,陛下的密使與狼王議定,送戎狄六公主入宮和親?!?/br> 半晌,元貞冷笑一聲:“什么臟的臭的都往屋里拉,他倒真是不挑?!?/br> 和親只怕是個幌子,皇帝眼睛盯著的,應該還是,兵權?!霸偃ヌ铰?,我要知道他們私下說的每一個字?!?/br> 騎士應聲而去,元貞回頭,望著黑沉沉的來路,撥轉馬頭。 既然已經知道皇帝要做什么,燕北,倒也不必再去。選秀在即,各家明里暗里正搶得頭破血流,如今又添了一個戎狄六公主…… 眼前閃過那張熟悉的面容,元貞刀鋒似的唇壓下來。她一心想做賢德皇后,如果她知道皇帝要娶她殺父仇人的女兒,不知她這個賢德皇后,還做不做得下去? 抖開絲韁:“回京?!?/br> 夜風烈烈吹在臉上,從前的情形不斷頭的從腦海中劃過,高聳的宮殿,連綿望不到頭的屋脊飛檐,三個小小的身影,他騎在墻頭,有點不耐煩地等著,她在往上爬,那人在底下虛虛托住,低著聲音:“小心點,我扶著你吧?!?/br> 啪,元貞重重一鞭落下,馬匹飛奔而出,踩倒路邊一叢杜若的柔枝,許是錯覺,覺得嗅到了極淡的花香,指尖莫名有些濕意,像白天里在墻角揉碎的那朵花。 一霎時想到了明雪霽。那個女人,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膽小得像兔子一樣,滿腦子三貞九烈,但敢提和離,至少,還不是無藥可醫。 如今他不在,沒人提點著她,也不知她對不對付得了計延宗。 也許是奔波了一天有些疲憊,他現在,竟有點想見她。 啪!元貞又重重加上一鞭,催著馬箭一般地沖了出去。 *** 明雪霽醒來時,眼底下帶著淡淡的淤青。 明孟元昨天并沒有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變故,還是明家壓根就沒同意她的計劃。 翻來覆去一整夜不曾合眼,反反復復想著這事,又想著那支簪子。 她說丟了,計延宗分明是不信,可她也不敢去找元貞。他幾次讓她找他,可他從沒告訴她向他求助的話,需要付出什么代價。從前趕集時,那些不說價錢的東西通常才是最貴的,這個道理,她懂。 在桌前坐下,拿起梳子,又看見空蕩蕩的首飾盒。說謊這事,一旦開頭,便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她直覺付不起元貞要的代價,那么,就只能一口咬定這個謊言,繼續瞞著計延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