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熤開車去了湖邊。

    他們沿著橋邊的階梯往下面的公園走，橋上風大，周熤把她朝懷里攬，低頭問道“冷嗎？”

    “不冷”

    橋梁側身的藍色燈帶倒映在湖面上，隨著風吹動水面，泛起波瀾，藍光被打亂成了一顆顆散落的繁星。

    夜晚溫度低，人也少，偶有兩個夜跑的人從身后經過，又很快跑遠，他們走進公園，在湖邊找了張長椅坐下。

    冬季樹木枯黃，沿水的雖還綠著，卻也沒有春日那般富有生機，綠植表面泛著灰，呈現出一種衰敗跡象。

    成群的白茅被風吹的左右擺動，悠遠綿長的汽笛聲劃破寂靜的黑夜，船只豎著巨大的船帆，在夜幕下，緩緩駛來。

    他們牽著手，注視著貨輪從眼前行過，龐大的船身像是一只巨獸，它從黑夜走入光明，又緩緩融入黑夜。

    周熠開口打破寧靜。

    “大學四年，我經常像現在這樣，一個人坐在湖邊吹風”

    一個人？

    衛苨試著去想象，他坐在黑夜里的樣子，只能想到，孤獨。

    她回想原博里的那些評論。

    那天周尋的消息剛發沒多久就被撤回，前后不過一分鐘。

    本來沒什么，可是撤回的這么著急，引起了衛苨的注意，她循著記憶中的id找到了原博，雖然照片后來被刪除，但在那之前，她還是看見了。

    大概率是周熤讓刪的，應該是怕她知道了會困擾。

    那張照片火起來的原因是有一個人認出了周熤。

    是同校的學生，隨著坐標暴露，越來越多人出來認領。

    頗具名氣的學校，學霸的身份，加上不俗的樣貌，這些標簽之下，火起來不過是時間問題。

    熱一蓋了一千多層，衛苨翻了半宿評論才了解到，自己是和一個怎樣優秀的人在交往。

    她感到恐慌。

    衛苨自卑慣了，渴望星辰的同時又懼怕它耀眼的光芒，她從心底里認為那不是可以被她所擁有的東西。

    見不到周熤還好，見了面就陡然生出一些陌生感，那些標簽在他們之間隔出了一段距離，令她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跨過去。

    一整天，她每每回想那些人對周熤的夸贊，心里歡喜的同時，又被害怕纏繞。

    她驚覺，除去是周柚的弟弟以外，她對周熤好像沒有其他了解。

    他們在一起的太快，掠過了解這一步，這會通過別人的口知道周熤的事情，她有些混亂。

    他怎么會是一個人呢？

    評論里對他贊不絕口，想要認識他的人不計其數，他應當被眾人簇擁，鮮花圍繞才對。

    周熤知道她在擔憂些什么，他望著平靜下來的湖面說道“苨苨，那些都太吵了”

    甩不掉的眼神，無休止的竊竊私語。

    在了解之后會失望的發出感嘆，驚呼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居然是這樣無趣的性格，歡呼聲看似浩大，實際卻是像羽毛一樣輕到浮于表面的東西，風一吹就散。

    當初所謂名氣的影子，正向反向雙面交迭的影響著他的生活，如今又是如此，他厭煩的同時意識到，這次涉及到的不再是他一個人。

    而他不能再沉默。

    周熠一直清醒，知道自己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但是衛苨呢？

    “他們喜歡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周熤，不是我，苨苨，你能明白嗎？”

    別人口中的周熤，和自己身邊的周熤，哪個是真實的，衛苨分不清嗎。

    真實的他近在咫尺。

    會因為她笑，因為她煩惱，會細心觀察她的情緒，在意她的一切。

    這是喜歡著她的周熤，在她面前，比從任何人口中聽見的都要真實的周熤。

    她怎么會不了解，那些人隔著美化后的一層薄霧，進而看見華麗辭藻下包裝后的他，是虛浮的。

    而她了解的，是純粹而真切的周熤。

    那些溫柔的，動情的，對她表達需要，表達想要被依賴時的一個個面容，只有她能看見。

    再沒有別人了。

    唯一這個詞，讓衛苨在失衡中找到了穩固的支撐點。

    她笑起來，側身鉆進周熠懷里。

    周熤收緊臂膀，低頭埋進她泛著冷意的發間，從鼻腔深處呼出一口氣，心下輕松起來。

    他知道，衛苨一定能想明白。

    兩人躲在長椅一角，接了個短暫的吻。

    今日的月亮像是一柄鋒利的彎刀，高高懸在夜空上。

    衛苨的眼睛在夜色里很是明亮，周熤想到她白天對自己的躲避，心里發酸，在她眉心親了一下。

    “你坐在椅子上，都在想什么呢？”衛苨望著他的下顎，忽然好奇。

    周熤睜開眼，笑著搖搖頭“什么都沒想，我只是在放空”

    他握住衛苨的手，發現有些涼，于是牽著她起身離開。

    兩人并肩慢慢走回橋上，周熤把手揣進棉襖口袋，張開五指，將她小小的手包進掌心，然后問她“周柚和你說過她為什么不進公司么？”

    衛苨回想了一下“她說…不喜歡這個職業？”

    周熤嗯了一聲說道“父親沒料到周柚會拒絕，所以開學前夜他找我談話，希望我從大一就開始學習公司的事情，因此，整個大學期間我都很忙”

    “除去學校就是公司，只有在那條長椅上，才有一點屬于我的時間”

    別人在享受大學生活時，他已經承擔起了一個成年人的責任，忙于工作的同時還要兼顧學業。

    “…你一定很累”

    有人問過周熤喜不喜歡嗎？

    周熤見她望著地面，嘴巴抿著，好似在替他委屈。

    她一向心思敏感，大概在心疼他，周熤揉揉她的腦袋“還好，父親給過我選擇”

    “只是我那時尚沒有找到目標，覺得接手公司也可以，至少到目前為止，我覺得還不錯”

    他們走到車邊，上車前周熤問道“苨苨，如果你身邊出現比我更優秀的人，你會離開我嗎？”

    答案顯而易見，周熤懂得衛苨，不用等到回答都知道她不會。

    他俯下身，把衛苨耳邊被吹亂的碎發撥到耳后，晚風輕柔，他聲音也溫柔“我也不會”

    “苨苨，自信一點”

    “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沒有人比你更好，外界的言論總是片面之詞，如果事事都去在意，那未免太累，無論我怎樣，我都是喜歡你的，這不夠嗎？”

    他比衛苨想象中更加通透。

    這么多年，衛苨總覺得自己不算糊涂，她明白許多事情，也悄悄保留著一份清醒，而事實上，當輪到自己深陷其中時，她什么都看不清。

    當一個人自以為清醒，卻又不夠清醒時，遇事就會陷入比旁人更加混亂的境地，她就是最好的例子。

    幸好，有人把她帶出來了。

    衛苨靠進周熤懷里，點頭回答道“夠的”

    足夠的。

    她應該明白，所有虛幻之中，只有握在手心的才是真實的。

    當初她沒有因為自我的膽怯拒絕周熤，現在，她也不應該因為旁人的言論而去躲避他。

    他這樣好，自己不能傷害他。

    停車場燈光暗下來，他們在陰影里，周熤靠著車門擁著她。

    云在他身后，風被遮擋，只剩下月光落在他們腳邊。

    衛苨輕輕觸碰他的指尖，那只手伸過來將她握住，手心的冰涼被溫熱取代，她聽見周熤說。

    “以后不要躲著我，好不好？”

    “苨苨，我也會害怕”

    他這樣示弱的姿態，衛苨心都揪成了一團。

    事出有因，周熤這樣聰明，只需想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他把一切看在眼里，卻不追問，反而用自己的方式去開解她。

    他哪里無趣，分明溫柔的不得了。

    相反，她遇到事情只會選擇逃避，真是膽小的可以。

    要跟他道歉才行。

    衛苨皺了下鼻子，忍住眼睛里的酸脹感，伸手抱住周熤的脖子，仰頭親了他一下，用很誠懇的語氣說道“對不起，是我不對，我錯了，以后我再也不會這樣了”

    她笨拙又認真的道著歉，周熤長嘆一聲，問道“那你能告訴我，今天在想什么嗎？”

    衛苨不解地眨眨眼睛“你…你不是…都知道了”

    “我想聽你說，苨苨，我想要你主動告訴我”

    他想要衛苨學會坦白，所以就算知道，他也要聽衛苨自己說出來。

    見他認了真，衛苨松開手，站直，像作報告一樣垂著腦袋說“我…我看見評論里好多人喜歡你，說你成績多么多么好，還得了好多獎，你…你好優秀…所以…”

    想到還有人說他們不般配，衛苨聲音越來越小。

    眼看要停在這里，周熤問道“所以什么？”

    要坦白就要徹底，衛苨已經決定不會再對他有所隱瞞，她努力著把話說完。

    “…我…害怕了…”

    “那現在呢？”

    月光移到車上，照亮了兩人站立的一小塊天地，衛苨看向天邊的月亮，它懸掛在夜空，那樣皎潔，那樣美麗，銀輝落到人間每個角落，照亮原野和江海湖泊。

    但它不屬于任何人。

    可是周熤，那樣好的周熤，屬于她。

    她心里藏著一個秘密基地，那個基地里被她放進了一個很珍貴的人。

    衛苨感到歡喜，眼睛彎起，嘴角也上揚，她悄悄往前挪了一步，對準他的鞋尖，輕聲地說“不怕了”

    因為周熤喜歡她，所以她不怕了。

    她做這些小動作，一舉一動間都表現著對他的喜歡，眼睛里還帶著討好。

    周熤記得周柚總說衛苨笨，事實上她根本一點都不笨，簡直聰明的可以，把他拿捏的死死的，心里很清楚的知道怎樣能讓他開心，也知道怎樣能讓他消氣。

    真是敗給她了。

    還是有點生氣，她想躲就躲自己，想賴著他，伸伸手指就能把他勾過去。

    怎么這么不公平，偏偏他還高興的很。

    周熤把她抱進懷里，低頭在她嘴唇上咬了一下。

    用了一點力，衛苨哼唧著喊疼，人卻往他懷里鉆，周熤被她嬌滴滴的哼唧聲迷的人都暈了，又好聲好氣的去哄她。

    兩人膩歪著親了一會，衛苨再次跟他道了歉，這事才算翻了篇。

    面對一件事情，想不通時很容易鉆牛角尖，可一旦想明白，就會覺得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何須放在心上。

    照片刪除后熱度降的飛快，到現在，只剩下幾個晚到的吃瓜群眾在瓜田里哀嚎著求科普，但是半天也沒人回應，想必很快就無人再記得這件事。

    衛苨關掉手機，有些開心的晃了晃腿，同周熤說“元旦我放假三天”

    周熤看了她一眼，沒有表態。

    衛苨揉揉耳朵，又說“我可以…讓我哥哥來幫忙照顧貓貓…”

    周熤表面上若無其事，轉過臉卻忍不住嘴角上揚，眼睛也笑得瞇起來。

    衛苨覺得自己說這個話，好像迫不及待想要留宿一樣。

    見他依舊沒有反應，不免有些尷尬，她紅著臉看向窗外“嗯…你不方便的話就…”

    她能主動到這個地步已是極限，周熤再裝不下去，把車停到路邊，靠過去吻她。

    “周五下班，我來接你”

    他笑的得意，明顯故意為之。

    衛苨一整天都沒怎么和他親近，這會補償心理作祟，忍不住想親近他。

    車停在路邊，時間地點都不太合適，但不太能克制得住。

    她抱著周熤脖子，親了他兩下，舍不得松開手，整個人擠進他懷里。

    “周柚也說要來接我…”

    早晨周柚親衛苨的事周熤還沒忘，這會又要來和他搶人？

    “我來解決，你收拾好東西等我”

    周柚想什么周熤能不知道么，不過是怕他趁著假期對衛苨做些什么，想先下手為強，把人接到家里。

    別的不說，奶奶見到了衛苨，頭一個就不放人。

    周熤自然是不愿意的，好不容易可以單獨待上幾天，衛苨當然要住到他那里去。

    搶人？

    想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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