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誤的河 第6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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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燦跟隨大部隊趕到喜洲鎮上,下車之后先去賓館放了行李。他們在酒店房間和總導演領導見過面、開了個小會,又坐上車去往文化節開幕式活動的籌備現場了,地點在一個稍有偏僻的山谷度假村里。 鎮內古樸色彩很濃,白族居民建筑群隨處可見,翹角飛檐,莊嚴玲瓏。度假村里則修建得更錯落有致,穿過剛零零散散開花的玫瑰園便是一大片山谷中央的空地,舞臺還在搭建中,觀眾席的木架臺階也才安好。 他們幾個實習生作為臨時的執行導演,分別被安排了不同工種的雜活。 池燦負責催場,聯系嘉賓、接洽表演流程、帶人彩排這些事一樣不能落下。 比起其他人,池燦在北京實習的時候待過電視臺的項目大組,對這些工作倒是很熟悉,毫無障礙。他們現在才來,勉強還算是幸運的,如果是從頭跟到尾,從前期策劃到后期統籌跟組,基本什么文武夾雜的活兒都得干一遍,人當磚使。 只不過經過一番舟車勞頓,池燦又有許多心事,覺得格外疲憊,在泥巴草地和搖搖晃晃的木架臺上來回跑兩趟,人便有些發木了。 等到下午終于徹底放晴,池燦拿著對講機跑去度假村門口接武術表演班來準備彩排,因為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他沒空再傷春悲秋、邊想李景恪邊編纂罪狀,不得不專注工作。他遠遠看見門口大巴旁站著的那堆中學生,于是露出一個笑臉,朝被人堆擁在中間的那位帶隊老師走去,同時打招呼道:“你們好,我是來接你們進去彩排的工作人員,里面路不是很寬,大家排好隊先跟我一起進去吧?!?/br> 那位帶隊老師一頭齊肩短發,穿著長裙,外套風衣,她聲音不大的讓同學們安靜,隊伍很快安靜下來,然后她轉過了頭來。池燦一下愣住了,嘴唇微微張著。 ——是許如桔。 “小桔姐?!背貭N喊道。 許如桔也怔愣片刻,接著笑起來。 池燦高考結束那年許如桔坐火車離開的鳳城,這些年他們靠短信和每年過年時的一個電話往來,沒有斷過聯系,但聯系得也不多。后來許如桔在昆明考了研,之后又去了西藏,因為條件不便,和外界都聯系得更少了,這兩年才像是徹底不見了人影一樣。 太久不見,會令人莫名有些惆悵,有種大夢一場、恍然間看見時間從人與人之間清晰流過的感覺,既有什么一去不復返了,又像回到了熟悉的某時某刻。 池燦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許如桔。 許如桔還是回風城當了老師,但不在風城市內,而是喜洲,就上個月的事。 第一天的初次彩排結束時已經是晚上八點。 下午許如桔帶學生們彩排完就回去了,她就住在喜洲鎮上,離池燦下榻的賓館很近,跟池燦約好晚上一起吃宵夜。池燦坐在回賓館的車上就給許如桔打了電話,他們見面后散步去了附近的夜市。 “這兩年我在西藏支教,咱們沒聯系上很正常,”許如桔下午就跟池燦聊了一小會兒,接著說道,“你哥倒是跟我有聯系,之前為了能轉上賬,寫過信?!?/br> “之前放假回來的時候,他告訴我了?!背貭N點了點頭說。 他是知道許如桔和李景恪一直以來也同樣保持了聯系的,心里會因此好受一點。而這個之前,確實也是很久之前了。不知道許如桔和李景恪近來又如何。 盡管許如桔當年的離開和池燦喜歡李景恪并沒有多大正相關,但許如桔那時發現了他們不太一樣的所謂兄弟關系,無法接受,也不愿意接受,是很正常的事。 在許如桔看來,李景恪生性不會愛人,也似乎不想愛人,和誰在一起都差不多,都可以,所以覺得談戀愛麻煩,一直就一個人——那么怎么能突然之間是和池燦? 最終無論如何,許如桔都對李景恪產生了誤解,李景恪身邊的人都在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離開他。也許離別是人生的常態,但池燦不喜歡。 他那時想填風城學院不是一時沖動,他其實想了很久的。只是方式糟糕。 池燦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對風城真正有了眷戀,有了歸屬,有了融入血脈源源不絕的鄉愁。 “可我聽說,你很久沒回去過了?”許如桔笑了笑,問池燦,“還吵架???” 池燦頓了頓,沒想到許如桔連這個都知道。 但他篤定李景恪是不會當回事說給人聽的,他聲音自動變低了,很后悔,需要粉飾著說:“為了寫畢業論文,寒假就留在學校了,前段時間已經回來了?!?/br> 鎮中廣場上的夜市沸騰喧鬧,他們在前面一家賣喜洲破酥粑粑的地方停下來,老板將面團做的圓餅抹上香油,放入上下炭火都燒得通紅的平底鍋里烤著,口味可甜可咸。 “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許如桔兩種口味都要了一個,很平常地對池燦說,“李景恪他對你好嗎?” 出鍋的那爐圓餅已經被考香到酥脆,色澤金黃。池燦轉頭看了眼許如桔,先“嗯”了一聲,想一如既往回答很好。他語氣輕松地說:“挺好的,就那樣唄?!?/br> 他不知道許如桔如今知道多少,李景恪又告訴了她多少,怕亂說了話,也不是很想再在這些問題上打轉鉆牛角尖了,到頭來只會庸人自擾,浪費大好時光。 雖然李景恪告訴過池振茂。 池振茂后來回北京找過池燦一次,池燦獨自面對著自己的親生父親,眼睛看向的是窗外刮起的沙塵暴。池振茂對著一個被帶壞了的、病入膏肓的同性戀兒子,大概也已經沒有多少執著念想,更怕他影響敗壞了自己的名聲,破壞了自己的家庭——這似乎就是李景恪會向池振茂承認他們關系的原因,他太了解池振茂了。 而池燦愿意出來見這一面,也已經清楚,想利用自己僅有的主動權徹底擺脫糾纏。 北京有大風的日子就有沙塵暴,飛沙走石,干燥無比,不適合池燦這個來自南方的孩子,養不活他心中那條小河,撫不平鄉愁上的皺褶。 不過池燦此刻更多感覺脖子里空蕩蕩的,心里、肚子里通通空蕩蕩的,他一口咬在了那個酥松香脆的甜口破酥餅上,想李景恪還不如先想了眼前這塊餅,熱乎乎的,到嘴就能踏實咽進肚子里。 許如桔默默的沒說話,跟他繼續在夜市里漫無目的地逛著。 夜市攤位上也有些有意思的東西,許如桔偶爾拉著池燦停下來看看,她再抬頭打算叫人走時,發現池燦正站在旁邊那家店鋪門口,像被什么吸引了,探頭盯著里面看。 民族風的銀器店內擺著各式各樣精巧的小物件,東西做得別出心裁,什么都有。 池燦進來后就停在最外面的地方看著,用手指了指櫥窗中間那排,店家熱情地拿出來遞給了池燦——是個銀光閃閃的很漂亮的打火機,撥開刻著小狗腦袋的蓋子,白色的火舌立即冒出來。 許如桔說道:“池燦,你不抽煙吧?” “嗯?!背貭N仿佛驟然被點醒了一下,于是放下打火機站起了身。 他嘴里說“就是看看”,很多此一舉地掃過一圈櫥窗,然后看著店家老板打算把那只打火機收進去,又往前走了兩步。他停頓片刻,還是讓老板替他把那只打火機包起來了。 他拿自己剛發的工資買下了這只打火機。 “在風城有朋友很久沒見,”池燦和許如桔解釋,連自己也不信,“我買個禮物送給他?!?/br> 許如桔比從前多了股豁達和銳意的感覺,也還和從前一樣和顏悅色,點了點頭。 除去第一天還有時間和許如桔跑出來吃吃宵夜逛逛夜市,池燦在喜洲待了要命的剩下兩天,幾乎都是六點鬧鈴響起,他一大早在賓館樓下領了后勤阿姨發的早餐,就要趕往度假村里,晚上則是連夜聯排,到凌晨兩點回了賓館還要到房間集中開會。 連手機電量不足自動關機了都沒發現。 他沒忍住給李景恪打過電話,還好沒說兩句就信號不好,只能掛了。因為他除了沒出息的要回寶寶佛玉佩,或者說想你,不想鬧別扭了,其余不知道再多說什么。 他已經兵敗如山倒,被李景恪一下就攥住了不能動彈,不論李景恪攥住的是他的靈魂,還是換種開玩笑似的怪羞恥的形容,叫狗鏈。 文化節活動圓滿結束的時候,池燦和許如桔見了離開前的最后一面。 相隔多年,許如桔跟他匆匆一見,在現場看著他照顧了自己的學生又滿場子跑來跑去叮囑別人,不知為何總會想起當年他還小的時候,跟在李景恪身邊矮矮一個的樣子。她沒有什么能再擔心的,臨別前拿給了池燦一個牛皮紙袋,讓他好好保管。 牛皮紙袋的邊緣已經起毛,大概是許如桔一直帶在手邊了的,但重新經過了封訂,并不能直接打開。 “里面有一些我在西藏拍的照片,以前你做作業還是論文研究,不是想要一些這樣的資料么,雖然已經晚了,但照片當時的心情還在里面,像文字一樣,回去找個時間再看吧?!痹S如桔說。 池燦點了點頭。 上車后池燦昏昏沉沉歪著腦袋睡了一覺,手里抱著許如桔給的那個牛皮紙袋。 回到風城市區已經是中午,池燦跟著大家一起去吃了飯,算是一頓草草的慶功宴,領導在小結上還特地拎出池燦表揚了一通,在所有實習生里他確實是最熟練最不怯場的那個,比正職員工都不遜色。 晚上臺里還有一場晚宴,池燦他們終于先暫時被放回去休息了,他在飯店門口打了個車,直接回了濱海大道的家。 池燦換鞋進來后直接把行李放在客廳,四處看了一圈,然后回了自己樓下的房間,將手里其他東西放在桌上,又走了出去。 李景恪并不在家,他拿著手機經過紅木樓梯來到二樓,打開主臥房門的時候還有些緊張起來,回風城這么久了,他還沒進過這個家的主臥,沒躺過李景恪的那張床。 當初買這么大的房子,分什么你的房間我的房間就是不對的,池燦就這么一個人,二十四歲了也和十八歲時沒區別,只用睡一張床,塞在李景恪身邊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池燦恨恨盯著臥房看了一會兒,這里仿佛一成不變,寧靜而沉悶,李景恪就是這樣無趣的人。 他繼續往里間書房走去,像從前一樣,木質地板上鋪著深色的地毯,踩起來很踏實柔軟。 書房不大,四四方方被滿柜子書圍著,中間一張工作用的書桌。有著池燦也要跑進來看書的緣故,書桌旁有一張椅子和一張沙發,地上則鋪著更柔軟的絨毛地毯。 池燦拿起桌上的水杯,低頭喝了一口,冷的。李景恪今天在這里待過,日歷上寫著字。 他確實是來看日歷的,很想快點見到李景恪,玉佩也只有去找李景恪才能要得到。 不過他隨手翻了翻之后發現以前的很空,李景恪似乎很久沒有在日歷上寫行程的習慣了,但好在最近幾天有,每一項都寫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如果是在電影里,這是一件很適合用來查找某些蛛絲馬跡的物件,主人公如果有愛人,也像個很配合查崗的丈夫。 李景恪今晚受邀將去參加臺里的那場晚宴。 家里就池燦一個人,干什么都不用有心理障礙了。 池燦離開書房先去洗了個澡,連衣服也忘了拿,他一絲不掛走出來的時候難得不慌張,徑直拉開李景恪房間的衣柜,從最底下的抽屜里找到了自己的內褲,又隨手扯出一件李景恪的襯衫套在身上,然后上床鉆進被子里就很快睡了過去。 晚宴地點設在市內規格最高的酒店內,池燦作為實習生,如果實在不想去,不去也是可以的,但他聽見鬧鈴響,依然從李景恪床上爬起來,重新換上衣服趕去了酒店。 酒店二層的大平層宴會廳里已經布置妥當,左側還有個面積很大的露天花園,視野開闊,是飯后順便舉行紅酒品鑒會的地方,方便交談,同時旅發會在即,安排了慈善拍賣的公益活動。 池燦到的時候晚宴還沒有開始。 他是掛著臺里胸牌進去的,卻不用干活,碰見領導,領導剛聽了那邊部門對他的表揚過來,還知道了池燦是跟臺里常年有來往的重要合作方李景恪的弟弟。他讓他把胸牌取了,說等會兒多見識見識。 這些年風城發展迅速,很吸引投資商的目光。這晚受邀前來的大多是各界名流,同時不止風城,各地相關的投資商也來了很多。 池燦吃飯的時候和同事們坐在靠墻角的一桌,很偏僻。 宴會廳里燈光閃閃晃人眼睛,他連李景恪的人影都沒找到,心道自己屬于無產階級,評了個優秀實習生有什么用,累死累活打工人一個,吃飯都不能上大桌。 先發現的竟然是孟新泉,她坐在池燦對面的位置,連忙揮手叫了叫池燦,說:“池燦,你哥哥也來了,那是不是?” 池燦捏著筷子往后看去。李景恪還沒落座,正和人在半道上握手,個子在人群中實在顯得高大挺拔,是和善禮貌的樣子,卻總有些格格不入的冷峻。 不怪孟新泉只正式見過李景恪一面,就能認得出來。 池燦“嗯”了一聲,看得有些久了,才回來繼續低頭吃飯,表情又頗為平淡起來。 旁邊的張老師知曉內情,以為池燦想避嫌,便說道:“池燦剛回風城不久吧,那天說搬出宿舍,這幾天又去了喜洲,還沒回去見過吧?” 其他人卻不清楚李景恪到底是什么來頭,和臺里什么關系,只記得池燦與他哥關系一般,回來了都不回去的。 “哪有,”林輝說道,先跟孟新泉透露起來,“池燦跟他哥應該緩和了,那天他哥還去池燦宿舍睡了一晚上呢?!?/br> 池燦不動聲色間覺得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么澄清或解釋,連他自己都難以為自己說清什么,不是一句關系好不好能概括的。 “你們睡一起?”孟新泉沒覺得有什么問題,只是很疑惑,“床不會小嗎?!?/br> 這個不是不能回答,床是小的,所以那一整晚池燦幾乎都貼在了李景恪身上睡著,大部分時間意識不清,不知道是在夢里還是現實,哪里都不被李景恪放過。 “那天他來幫我搬宿舍,太晚了,就將就睡了一下,”池燦是背對著李景恪那邊,被迫回憶著,又干笑了一下,說,“單位里宿舍房間緊,我還是不占用地方比較好?!?/br> 宴席快結束,要撤桌的時候,大家陸陸續續往露天花園移步。池燦他們這幾桌類似員工桌,撤得慢,就都還坐在原地沒動。 沒一會兒張老師忽然站起了身迎過去,像是有人過來了,然后大家都站了起來。張老師很快叫了池燦。 池燦起身看過去,招商主任和好幾位領導、投資商站在了不遠處,右手邊的就是李景恪,緊接著主任便引著眾人過來了,主要是為引李景恪來見一見。 他那天得知了李景恪的弟弟就在單位實習,又聽說池燦這幾天被派去了喜洲干苦力,今天特地過來走個過場,也是為賣李景恪一個面子,表示他們很重視池燦。 不用刻意點明關系,只借領導張老師之口介紹介紹便可以。 池燦這個優秀實習生很快和其他人一樣,公事公辦地跟領導們打了招呼,碰了酒杯,對李景恪卻頗為冷淡。 而李景恪剛好就站在了他面前,目光平直地看過來。 李景恪無法拒絕招商主任的“美意”,有些事瞞不住更沒必要刻意隱瞞,于是他把池燦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令池燦像被那雙眼睛當眾釘住了一樣。李景恪隨口般說道:“襯衫不錯?!?/br> 池燦是這樣冷淡的,冷淡到今天出門急,里面穿的是李景恪的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