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誤的河 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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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馬師費勁牽著那匹停步不前的紅鬃烈馬還站在馬廄附近,李景恪握握被緊扣住的手,示意讓池燦松開、自己站到一邊去,然后抽手走了過去。 李景恪從馴馬師手里牽過領繩,抬手順了順馬脖子上漂亮的毛發,用領繩繩尾掃了下它的腹部。那馬認識他似的,居然一下便被拉動了,移動前腿慢悠悠地跟著走在了李景恪身后。 池燦握著黑傘不知什么時候跑近到了圍欄外站著,看得目不轉睛。 訓練場內不少人也看了過來,只見李景恪隨意調整了兩下馬鐙,揪著馬鬃和韁繩一個翻身便縱上馬背,從前他們騎馬也沒那個講究非要換馬術服,能降住馬、比誰跑得快才最要緊,李景恪一身黑衣黑褲倒是剛好適合。 那馬被陽光曬得皮毛發亮,立在馬道里分外威風凜凜。他腿一夾馬腹便奔走如飛,很快不緊不慢地追上了前面的丁雷。 兩人隨便跑了兩圈,最后丁雷搖搖頭,笑嘆著停在一邊,說道:“到底還是老了不中用了?!?/br> 李景恪嫻熟地勒著韁繩緩緩回身,說:“丁哥,哪里的話?!?/br> “自從你不來了,這兩年就沒幾個人騎過賽塔這匹烈馬,”丁雷說著,轉頭看向不遠處的圍欄,“有時候別人靠近摸一把都難,去年還踢傷了個人,也是個養不熟的?!?/br> “無父無母的野種不都是這樣么,丁哥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李景恪不再跟他打馬虎眼,雖然是在自我嘲諷,但言語散漫,毫不介意地說,“本來以為都好幾年過去,丁哥應該早把我忘了,畢竟從不缺人想孝敬您?!?/br> 他稍微俯身拍拍馬背,安慰般對正踏在原地的賽塔說:“不過賽塔不是,是那些人不配騎你?!?/br> 丁雷凝神片刻,風城其實小得出奇,這卻是他兩年來第一次再見到李景恪。 雖然他常年為了生意各處來回,但憑丁雷的勢力和本事,想在風城找到李景恪是輕而易舉的事。 曾經那個十幾歲一邊讀書上學一邊流浪街頭的小混混,被他偶然施舍救過,便一直替他干活,不過也就幾年,丁雷從施舍到有心指點,卻沒想到這樣的野種確實天生冷血,書讀完了,想要自由了,翅膀一硬就是猛獸出籠,說走就要走,無法駕馭的烈馬都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當初那些人都以為李景恪想跟丁老板劃清界限是天荒夜談。丁雷自己也沒想到,他真的放李景恪走了。 雖然李景恪為此付出過代價。 時隔這么久,丁雷心中居然還是有著隱隱的怒火難以遏制。 李景恪看了看他表面冷靜的臉孔,很明白丁雷的怒火來自哪里,他甚至覺得熟悉,當年池振茂的怒火和這仿佛如出一轍。這些人的人生里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付出和回報,因為想要太多所以痛苦無數,同樣是自私,李景恪的存在對他們而言卻是背叛、無情、冷漠和挑釁。 “就算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你也讓丁哥我頗為惱火啊,”丁雷冷笑了笑說道,“誰讓我今天又碰上你了呢,是么?!?/br> 李景恪說:“以后不會再讓您碰上了?!?/br> “以后的事誰說得準?”丁雷夾著馬腹逐漸往回走,阿文早站在那邊等著了,他繼續說,“景恪,現在身邊沒有稱心的人啊,當初搭你一把,你應該知道是因為你和池家有些淵源,如今陳英去世,她的兒子居然回了風城,被你帶著……” 他從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丁雷下了馬,走過入口看了看旁邊貼在圍欄上的池燦,露出的依然是和藹的笑容。 “現在讀幾年級了?”他問道。 池燦眼巴巴看李景恪騎馬看了一路,這會兒蹙起眉,明知不能惹這個丁老板,卻還是不想回答他的問題。 李景恪沒有說話,圍欄上閃過的反光,他深邃的眉眼有一瞬難以看清。 “在風城真出了什么事,你自身都難保,”丁雷不介意池燦的冒犯,視線放在池燦臉上,卻是在對李景恪說,“讓池燦去我那里待著,對誰都好,不是么?!?/br> 池燦愣了一瞬,頃刻間瞳孔放大,直直盯向李景恪。丁雷也笑著看過去,帶著毋庸置疑的要求和些許詢問的意思。 李景恪仍然騎在馬上,無法駕馭的烈馬竟讓馴服得顯出破天荒的溫順。而池燦滿眼令人心軟的緊張,天真無比,只等他一句話來判定池燦的去留。 “那要看池燦自己怎么想,”李景恪沉默片刻,低笑一聲,俯視著池燦說,“還要看丁老板能開出什么樣的條件了?!?/br> 池燦心里一顫,突然渾身冷了下來,臉色在陽光的鍍金下卻白得像張紙。 而丁雷對李景恪要談條件的樣子像是毫不意外,呵呵笑道:“條件可以慢慢談,不著急?!?/br> 和丁雷講條件卻需要資格。 他招招手說:“就按老規矩,先比一場?!?/br> 無論是要比什么,池燦都徹底呆在了原地,手指用力扒著堅硬的長著木刺的圍欄,耳中嗡鳴,像賴以生存的空中樓閣轟然倒塌了。 李景恪的話不斷環繞重復在腦海里,可池燦居然弄不懂意思,只是心臟猶如被一只手狠狠扼住,高原反應一樣難以呼吸。 他視線模糊地對著馬場,不再像那晚一樣失控地往往外跑,想在大庭廣眾之下維持屬于自己的僅有的尊嚴。 李景恪在馴馬師上馬后卻拉住韁繩,朝池燦的方向過去,然后說道:“過來?!?/br> 池燦眨了下眼睛,眼淚就掉了下來。 他茫然失措地低了低頭,假裝什么也沒發生,遲鈍地對李景恪的話毫無反應。 “池燦,過來?!崩罹般≡俅握f道。 丁雷站在一旁默許李景恪拖延了比賽,并想看他要做什么,對如此兄友弟恭的場景看得新鮮。 讓他相信李景恪有多在意池燦其實很難,甩手丟掉一個包袱而已,所以才會來談條件,但他依然不喜歡李景恪和他談條件。 池燦緊繃著下顎,喉嚨里干澀酸楚難當,在難以言喻的焦灼中邁著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腿走了過去。 “上來?!崩罹般〈怪?,伏下身過去一伸手就把池燦攬上了馬,讓他跨開腿坐在身前。 李景恪的聲音就在耳邊,他對他說:“帶你騎一次馬,以后沒機會了?!?/br> 像是一種補償。 池燦無聲驚呼了一下,靠進李景恪懷里仍然沒反應過來,濃密的眼睫濕漉漉的。 李景恪解釋道:“賽塔是純種賽級馬,不太公平,我帶上他一起比?!?/br> 丁雷不置可否。 話音才落下不久,池燦都不知道怎么開始的,李景恪雙臂拽著韁繩一攏,池燦往后仰了一下撞在李景恪胸口,馬便放蹄奔去。 速度實在太快了,一開始另外那匹馬還跑在前面,李景恪說了句抓緊坐穩,他們飛速過完兩個彎道,轉眼間就超了過去,池燦心跳頃刻間快得過載,刺激又驚慌,他死死抓著馬鞍,在獵獵回響的風聲里稍稍縮起了上身。 視野里虛晃成影,空蕩蕩一片,騎完這場馬,贏得比賽,李景恪就要把他送給丁老板去了。 即便知道李景恪有力的雙臂箍緊了他,堅實寬闊的胸膛嚴密貼著他,池燦也大口深呼吸著,在顛簸的行進中仍舊感到害怕,渾身止不住顫抖。 李景恪似乎感覺到了,稍稍放慢了速度,伸手按著池燦的肩膀讓他坐直,側頭便在池燦耳邊,低聲問:“怕什么?” 池燦眼睛讓風吹得迷蒙,根本回答不了,李景恪忽然感覺有發燙的水珠掉在手背上,又迅速被風吹跑變涼。 身后的馬蹄聲又由遠至近追了上來,李景恪勾唇笑笑。 “別怕?!彼诿钯愃铀偾跋荣N在池燦耳側說道。 胸腔的震顫無比清晰地傳來,池燦驟然無法抗拒地心悸,心臟一緊,隨著疾速的起步重重地跳了一下,有種真的可以不怕的感覺。 那天自然是李景恪比贏了,他們才剛下馬,丁雷就默不作聲領著阿文轉身離開了訓練場。 池燦軟著腿跟李景恪去取自行車的時候,頭發被風凌虐得亂糟糟蓬成一團,眼淚糊了滿臉,整個人還處于狀況之外,都來不及把自己收拾整理漂亮一點,顯得可憐又狼狽。 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李景恪會不會送走他,丁老板是玩笑還是認真的,他們談了什么條件,贏了賽馬就怎么樣了?池燦反而更加胡思亂想、惴惴不安起來,心情也復雜混亂,走路姿勢奇怪地跟在李景恪身后。 接近傍晚,他們從觀音古街離開,街上的人比下午那會兒少了一點,李景恪帶著池燦從主干道外的小巷里穿插過去,很快走上了寬敞的大道。 李景恪停下來踢開車撐,這時才瞥了一眼池燦,摸了下他的臉問道:“你在哭什么?” 池燦呆了呆,嚅動嘴唇,非要說:“我沒哭了?!?/br> “那你之前在哭什么?” 李景恪問完便跨腿騎上自行車,有些無奈地催促:“是不是要我請你上來?!?/br> 池燦站在大馬路邊后知后覺回過神,無論如何不能自己先丟了機會。他懂得看臉色,說不是,很快上了車。 “我看你也不是很聰明,池燦?!崩罹般]被他討好到,評價著說了一句,載著他迅速又踩著自行車蹬了出去。 第16章 長大之路 那天回去后池燦就覺得自己病了,第二天一醒來果然眼皮沉重腦袋發昏。 他躺在折疊床上稍微動動腿,頓時皺眉,聲音沙啞地哼哼了一聲。 池燦從屁股到腿根整個都酸痛得厲害,仿佛昨天不是李景恪帶他在騎馬,而是馬在騎他,鐵蹄直直從他身上碾過了一樣。 同樣體驗飛馳人生,池燦的心臟更適合承載在摩托車上的,而過載意味著久久難以忘記和平靜。 這天星期六大概是休息日,池燦翻身去看時那床上終于不再是空落落一片,李景恪還在睡。 他盯著那道頎長寬闊的背影,疑惑李景恪一晚上睡覺怎么都不會跟他一樣翻身或動作,總是躺在隔他床位很遠的地方,像那巍然不動的大山。 在忍受著生病的難受感覺的放空時間里,池燦不可避免地又想到昨天的一切。 李景恪說他根本不夠聰明。 他大概真的不夠聰明,每次以為李景恪有點喜歡他了,一些事實卻令他心灰意冷;可每次再以為李景恪要丟掉他了,他卻仍然睡在了這間屋子里、躺在這張床上。 短短幾個月內體驗過被拋棄無數次感覺的池燦,來到風城像只吹滿氣繃緊了的氣球,有一點風吹草動就飄忽不定,隨便被扎一扎便驚惶失措。 盡管有著很多的理由,池燦卻也忽然舉著小熊玩偶捂到了臉上。 他越想越覺得丟臉,自己已經決定好要快快長大做個大人,不再把過去當虛幻的避風港,昨天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居然還是哭了出來。李景恪肯定也覺得他丟臉,所以回去的路上才不讓他再牽手,隔他那么遠,走得那么快。 明明一切還有商榷的余地不是嗎? 李景恪并沒有直接答應要把他送到丁老板那里去,他們昨天贏了那場賽馬,等同于手中獲得的籌碼更多了一些,或許直接為難住了丁老板,讓丁老板打消再接走他這個麻煩精的念頭。 至于李景恪會不會輕易就同意丁老板開出的條件,池燦經過一晚混亂的睡眠后,莫名篤定不會,因為李景恪攔著他不讓他跑過、答應過他要對他負責。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李景恪真有打算用他去換錢、換更好的生活,也無可厚非,這和池燦一直在偷偷想念兒童牛排和炸雞薯條差不多,池燦這樣安慰自己和原諒別人。 可他到底還是不愿意承認的,連問也不敢再問。 池燦只想相信李景恪這樣厲害的人一定會是個言出必行的哥哥。 他沒有別的更想希望的,只能這么相信。 屋外白茫茫的光線透過遮光紙照進來,霧蒙蒙的,是適合睡懶覺的模樣。 趁李景恪終于和他一樣,睡了次懶覺還沒有醒,池燦拖著其實還想蒙頭大睡的軟綿綿的身體斂聲屏氣爬了起來。 他盡可能輕地換衣服,去廁所洗漱,然后出來在書包夾層里掏了半天,把他這些天攢下來的零用錢數了數,整齊地裝進口袋。 口袋里還放著昨天去配來的新鑰匙,池燦瞄了眼床上,打開走廊這頭的門悄悄出去再關上。 他走路的姿勢比起昨天剛下馬時更奇怪了,但還是咬牙去了上面的小街上買早餐,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兩個包油條的烤餌塊和兩杯豆漿。 池燦一推開門,剛好就撞上正脫了上衣從廁所出來的李景恪。 李景恪系著褲扣,看了池燦和他手里的東西一眼,去床上拿起一件寬松的長袖套上。 池燦在原地呆了幾秒,剛才一晃而過看見李景恪光裸的上半身,即便沒有看清,也和池燦洗澡時候看的自己的很不一樣,他的長大之路仿佛道阻且長,還瞬間又想起昨天被李景恪攬在懷里的感覺。 “去買早飯了啊,”李景恪走到桌邊拉開椅子,見他還不進來,笑著問道,“怎么,不敢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