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章年年歲歲番外
高閑云和孟屏山是有過婚約的,在他們兩個都還沒出生的時候。 高、孟兩家因為交好,在孟夫人懷孕時,便玩笑似的說,若有緣,兩家以后各得一個男孩女孩,就結成親家。 結果孟夫人不僅一舉得男,還是兩個,這個口頭約定自然也就像玩笑一樣散去了。 自來生育艱難,何況是雙生子。在腹中時,就是一個健壯些,一個瘦弱些。等到臨盆,先落地的帶著臍帶扭轉,瘦弱的那個險些沒有保住。 出生兇險,又氣虛體弱,這個孩子理所當然成為舉家關注的對象。 好好吃飯,好好穿衣,莫受餓,莫著涼。 這是孟屏山最常聽母親對弟弟念的。 萬幸母親不用再對他念叨、對他cao心,因為他每天都活蹦亂跳的,無病無災。 世道,好像總是難以公平。即使一母同胞如他們,面容相似如他們,也生來存在差距。如果沒有他,也許弟弟不會總是纏綿病榻。 弟弟弟弟,你要快些好起來,我明天給你帶泥娃娃。 孟屏山在弟弟床前小聲說道,心里已經想好后天、大后天要帶的玩意兒。 而即使在孟家上下這樣無微不至的呵護下,體弱多病的小兒還是夭折了,六歲的時候。 六歲,孟屏山失去了這世上與他聯系最密切的親人——他的雙生弟弟。 最傷心的,莫過于作為母親的孟夫人。 很長一段時間,孟屏山感覺母親見到自己,都會情不自禁眼角泛紅,隱有淚意。 相像莫過于他們,眉毛眼睛,也難免見之傷心。 那一年,孟屏山沒有過生日。以后的每一年,都沒有過。 再一年,孟屏山去了太青山,他爺爺執意要送他去的。 也正是那一年,山腳岔路前,盛夏蟬鳴中,孟屏山第一次見到高閑云。 他以為高閑云是個男孩兒。 怪不得孟屏山眼拙,那個時候的高閑云才六七歲,本來就是男女區別不明顯的年紀,她又穿著身泥巴落落的罩衣短褲,露著胳膊小腿,扎著倆沖天鬏,一個人在抓獨角仙,手掌那么大的。 孟屏山一掌拍在高閑云肩上,詢問:“小弟,請問上山到霧隱峰的路是哪條?” 霧隱東峰,即是高家父女居住的地方。 高閑云眨了眨眼,也沒出聲,伸出手,從孟屏山面前揚過,手里的甲蟲生龍活虎,觸手亂伸。 孟屏山下意識身體后仰躲了躲,見高閑云所指,道了聲謝,沿著指定山道而上。 走了一段,孟屏山漸漸生起奇怪。東峰在東,這個方向怎么和太陽指示的方位不太對? 但又想到人家與他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干嘛騙他,還是走了下去。 一直走到死路,孟屏山不得不意識到,他確實被騙了二里地。 人心不古啊,小孩都會騙人了。 這么一來一返,等孟屏山到霧隱峰,已然是大中午,而高閑云已經優哉游哉地在院子里溜她新抓的獨角仙。 高閑云與孟屏山大眼瞪小眼,一點也沒有說謊的心虛。 山下的時候她沒說話,就不算說謊,誰又是他小弟。 被捉弄的孟屏山沒說什么,還沖她笑了一下,隨即從她身旁經過去找她爹。 怪人,不會生氣的嗎? 高閑云回頭望了一眼。 后來高閑云發現,孟屏山確實不太會生氣。什么都能一笑而過,好像生活沒有任何不順。 或者可以說,他的不喜歡被他自己壓抑了,比如說高閑云給孟屏山抓蟲子這件事。 孟屏山上山之前,高閑云的日子其實過得挺無聊。山上就只有高閑云和她爹,她只能自娛自樂。 春天,她會去采花。夏天,她會去捕蟲,捕那些長得好看或者叫得好聽的蟲子,蝴蝶、蛾子、蟋蟀、蟈蟈…… 只要她能抓到,她也會給孟屏山帶一份。 高閑云一直以為孟屏山喜歡的,因為他都有好好放好,尤其是對比第二年來的陳杳。陳杳直接一本書把高閑云專門放他桌子上的蜻蜓拍到地上,掃地出門。 所以高閑云覺得陳杳這個人很沒意思,規矩無聊,再沒有給陳杳捉過。 而于孟屏山而言,當時的他只覺得太青山的夏天實在是太長了。他不得不每天面對自己書桌上多出來的東西,有時候還會飛,翅膀噗啦噗啦響,撲面而來。 起初孟屏山還會倒吸涼氣,慢慢就習慣了,準備了好多琉璃罐子,連書帶蟲一起倒進罐子里蓋好。 很長一段時間,孟屏山都以為高閑云在報復他,為他錯認她為男孩兒這件事,可明明他第一天得知后就特意給高閑云道歉了。 這小姑娘也太記仇了吧,路子也野得沒邊。 直到秋天,孟屏山桌子上的東西變成了落葉或者松果,孟屏山才驚覺高閑云也許不是那個意思,她在分享她所喜歡的。 不過孟屏山沒去和高閑云說——花啊草啊也就算了,飛蟲能不能不要,只是安然度過漫漫長夏,給高閑云還有陳杳兜底,尤其是高閑云。 孟屏山第一次覺得夏天短暫、覺得這些蟲子也有那么幾分可愛,是高閑云帶他去火螢溪。 彼時的高閑云已經出落成少女模樣,坐在老楓樹上歇涼。 孟屏山來叫她吃飯,她騰的一下跳下來,口中問的是孟屏山什么時候生辰,他們認識這么久竟然沒給他過過一個生日。 “走吧,回去吃飯?!泵掀辽饺缡钦f,沒有接上話頭。 他出生的日子,真沒有什么值得慶祝的,母親受苦,胞弟生祭。孟屏山一直這么覺得,所以他一到那個日子附近,總會找點什么理由遠離家里。 在太青山,就不要問他這個了吧。 執著的高閑云不會言棄,每天追問,但孟屏山總是轉移話題,就是不說,于是高閑云準備另尋他策——問爹。 “老頭,孟屏山什么時候出生的???”不知道你幫我去信孟家打聽一下,高閑云一邊問她爹一邊想。 她爹捋了捋須,“好像是六月……初七……還是初六?” “到底是哪天?” “六月初七吧?!?/br> 于是那年六月初七晚上,高閑云拽上孟屏山就走:“我帶你去看個東西?!?/br> 一路小跑,踏著各種紫色、白色的野花,穿過這場盛夏的夜晚,漸漸聞聽溪水的潺潺流聲。 螢火蟲的光輝很微弱,但是成千上萬只,也可以照亮一片草地。一閃一閃,像天上銀河星子流入人間草溪。 “噔噔噔噔——”高閑云不知道哪里變出一掬花,紅花酢漿、白花車軸,揚揚灑灑,拋向還在出神的孟屏山,“年年歲歲啊孟屏山!”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確實如此,往后每個夏天,孟屏山都會想起那夜微光與落花中的高閑云。 精靈一樣。 可這些發光的、漫飛的、鳴叫的天精地靈,應該在山間,在林野,而不應該在他手中。 就像高閑云,討厭墨守成規,討厭都城——她多次這么和陳杳說過。 自然之物,閑散自由。若一定要拘住這片云,便只能打散這片云。 孟屏山不能拘束這片云。 那便只能在觸碰之前,就收手。 一如那時。 作為領路人的高閑云一直拉著孟屏山,走在前面,各種野蠻生長的茅草打在她身上,少女青澀的臉龐被鋒利的葉片刮出一道血痕,還有灰塵泥土。 孟屏山下意識伸出手,想用大拇指為她擦掉。 在即將碰到高閑云臉的那一刻,他方向一改,替她輕輕拈掉鬢發上的野花,然后收回了手,微笑說:“你頭發亂了?!?/br> “我們回去吧?!痹谶@句話中,結束了那個夜晚,兩個人加起來被叮了二十七個包。 好像也正是從那天起,高閑云也說不上來,只是隱隱有種感覺,孟屏山對她態度冷淡了很多,當然照顧還是照顧的。 后來孟雪沅來太青山玩,高閑云才知道,孟屏山出生在七月初六,他也不喜歡飛蟲。 她白忙活了,白被叮成那樣。 也難怪孟屏山對她這個態度了,要她也會和自己討厭的敬而遠之。 誰叫他不說不喜歡呢,她不知道他不喜歡呀。 也不曉得孟屏山當年,是怎么和那些裝著各種蟲子的琉璃瓶子共度夜晚的。 回思往事,高閑云會心一笑,坐在初六晦暗的月下,飲了一杯。 在靜謐的夜里,身后有腳步聲漸近漸快。 高閑云回首,望著姍姍回遲的某人,打趣道:“夠忙的啊大忙人,這么晚才回來?!?/br> 剛下值的孟屏山尚有些恍惚地看著一年半沒見的人,嘴角微微彎出一個弧度,“回來怎么也不說一聲?” 早知道,他就不會磨蹭到這么晚了。 “你都忙成這樣了我怎么和你說?”高閑云打量著孟屏山一身緋紅的官服,調侃說,“聽說你又升遷了?” “承蒙皇帝厚愛?!?/br> “難道不是你之前推三阻四太多?” 孟屏山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十六歲及第,可不是靠的家蔭或者和皇子的關系入朝為官,雖然他可以,但他當時拒絕了,一考即中,也算古今異才。 他的卓異不僅僅在才華,還在他真的很會做人。 加之起點高,不出意外孟屏山會一切順風順水,但他卻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升調。 為了陳杳。 所以陳杳一走,他開始蹭蹭蹭地升。 “沒有的事?!泵掀辽阶匀欢蛔?,不想高閑云把這些歸咎到別人身上,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意愿。 他的意愿里,有他的弟弟、父母、meimei、友人,卻好像總是沒有他自己。 弟弟病弱,他就照顧弟弟。父母難過,他就不過生日。陳杳在政局沉浮,他就一直在戶部。 他自己的境遇與喜惡,好像從來也不重要。他唯一希望的,是身邊的人不要擔心傷心。 從很小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輕搖杯盞的高閑云凝視著與自己對坐互酌、慣常微笑的青年,有點醉意上頭,含混開口:“孟屏山,你有想過……你自己嗎?” “想什么?”孟屏山沒有聽懂。 “想想你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br> 與高閑云對視的孟屏山握杯的手一緊,錯開了目光,“我能有什么不喜歡的?!?/br> “有吧,比如我……”高閑云說著,一只螢火蟲從她面前飛過,高閑云一把握住。 聞聽此語的一瞬間,孟屏山錯愕不明地抬頭看向高閑云,聽到她后半句:“給你抓的那些東西?!?/br> “沒有,”孟屏山脫口解釋,“叫起來挺好聽的?!庇峙赂唛e云以為又是場面語,他補充道:“真心話?!?/br> 在即將放手這只不被喜歡的螢蟲時,高閑云聽到孟屏山的肯定,重復確認了一遍:“真心話?” “真心話?!?/br> 其實,在得知孟屏山的不喜歡時,高閑云并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夠送他,可她總想有什么好東西都給他看一看。 可能是一種從小養成的習慣。 如果他是真心喜歡的,她可以繼續把這個夏天送給他。 高閑云把虛握的手放到孟屏山掌心,慢慢張開。手心螢蟲從她指縫飛出,拖著微弱的尾光。 “孟屏山,”高閑云莞爾一笑,祝福道,“年年歲歲?!?/br> 雙手交迭,他們在彼此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