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家太大,床太多
召兒在照顧陳杳的飲食上不可謂不用心。胃口不好,便做酸的;天氣太熱,則送湃過的瓜果;夜里還有南國的小點心,不帶重樣。陳杳不曾去過南國,卻通過這樣的方式嘗到了南方口味。 這日休沐,陳杳偷得浮生半日閑,在雁影榭歇涼。 入夏以來,天氣愈發炎燥。雁影榭建在水邊,夜里涼風習習,帶著些微水氣,與藕花的香味,頗為舒爽慰藉。 陳杳正在讀《莊子》,倏忽間,燭光燈影產生了變化。陳杳抬頭,便見召兒捧著一個白玉盤款款而來。 “殿下在看書嗎?”召兒將盤子放到陳杳面前,盤中放著四塊條狀的糕點,與白瓷盤一般的潔白。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标愯秒S口誦出自己讀到的地方,放下手中的書卷,捻起一塊來吃。 原是藕粉糕,入口軟糯,清涼解膩。 前幾天他與召兒說他不甚喜歡吃太甜的東西,今天的藕粉糕甜度便淡了很多。 陳杳正要說很好吃,抬頭只見召兒柳眉微皺,很是不解的樣子。 “昭君?”殿下方才讀的是一句詩嗎?講昭君出塞?殿下為什么突然沖她讀詩?別有深意? “朝菌,”陳杳耐心解釋道,“是一種朝生暮死的菌子,所以不知月盈月缺;蟪蛄是一種春生夏亡的小蟲,所以不知年來歲往。說的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莊子的《逍遙游》,你沒有讀過嗎?” 或許小姑娘并不喜歡莊子吧,所以不曾讀過。 聞言,召兒臉色一變,忙說:“朝菌和蟪蛄,生來活不長。這樣以大嘲小,以強凌弱,也算逍遙嗎?” 陳杳頗有好奇地問:“那你覺得什么是逍遙?” “朝菌和蟪蛄雖然生命短暫,但已然過了自己的一生。萬物生于天地,便有大有小。隨遇而安,順應自然,便是逍遙?!?/br> 小大之辯,天地之理;順應自然,便是逍遙。召兒雖不曾讀過莊子,卻與道法自然的思想暗合。 陳杳也豁然開朗一般,“我原先也不解,為何取名‘逍遙游’,卻要感嘆‘之二蟲又何知’,汲汲于大而美的鯤鵬,原來都是小大之辯?!?/br> 召兒還是一點沒聽懂,不過見陳杳很是認真,心虛著說:“妾瞎說的?!?/br> 陳杳微笑著,又吃了一口,道:“藕粉糕,很好吃?!?/br> 說話間,水上驟起一陣風,將燭火吹得閃爍跳躍,一時昏暗不定。 夜里看書,最忌光線不明。召兒也是為了逃避自己無知的尷尬,轉身去給燈罩上防風罩。紗罩再薄,一攏也暗了許多。于是召兒又點了幾盞燈。 橘色的燭火,慢慢點亮,在召兒的臉上跳動,好似這池月下的水,波光瀾瀾。 “這些交給下人做就好了?!标愯猛賰旱膫饶?,如是說。 “妾整日無所事事也很無聊,”召兒又點起一盞燈,罩好紗罩,“皇后娘娘吩咐妾照顧好殿下的飲食起居,妾做這些都是應該的?!?/br> “原來是因為母后啊……”陳杳嘀咕了一句,“如此盡心盡力……” 召兒卻搖頭,“妾還有些沒做好?!?/br> 她想到皇后娘娘的交代,略有心虛。飲食起居,她只做到了一半,后一半嘛,也不是她想做就能做的。 召兒還要點燈,聽見陳杳略低的聲音,“算了,別點了?!?/br> “我想睡了?!标愯谜f。 “好?!闭賰簭牟惶礁康?,再突兀的轉折她也不會追問,一如此時,她只是點頭,便放下了手中點燈的活兒,去里間收拾床鋪。 陳杳興味索然地放下書。 稍時,只見召兒又匆匆過來,捂著口鼻,單露出的一雙眼睛,神情凝重,二話不說就拉起他,三步并做兩步出了屋子。 “怎么了?”陳杳任她拉著,不明不白地問。 “殿下!”召兒望了望四周,雖然沒人,還是收低聲音,湊到陳杳耳邊說,“你榻邊香爐里摻有客身香。這是毒香,聞多了會讓人日益昏沉,損精耗氣……” 召兒去為陳杳整理床榻,聞見了nongnong的沉香味,以及隱于這股濃香后的絲絲甜膩感。 這股似有若無的味道,召兒那天在長天閣也聞到了。竟是客身香,就燃在榻邊博山小香爐中。 掀頂一看,里面打著“壽”字香篆,有些松散,燃得亂七八糟。 召兒一杯水潑了下去。 配香的人很謹慎,并不是均勻混合,而是摻在香篆中段位置,深夜才會燃起。晨起的時候,味道就散得差不多了,又量小,借沉香的甜涼掩蓋,一般很難發現。這次若不是香爐中的壽字香篆沒打好,提前燃到那個位置,召兒也聞不出這個味道。 “長天閣也有這個味道。殿下,有人要害你嗎?” 他在哪里,這香就燃到哪里。他又何德何能,當得起這么精巧的心思。 陳杳臉色一變,輕聲說:“不要聲張。我會查清楚的?!?/br> 召兒點頭,擔憂道:“客身香香味持久,沒有幾個月香味散不去的。殿下這段時間不能再住在這里和長天閣了,另收拾出一間院子來住吧?!?/br> 連夜叫收拾出一間院落,只怕會打草驚蛇。 這樣深的夜,陳杳無端覺得心累,身體也有點發涼。 他想了想,說:“去你那里吧?!?/br> ------------------------------------- 浥塵軒,確實是再好不過的去處。與側妃共住,沒人會懷疑。 召兒與陳杳并肩走在通往浥塵軒的路上。月光朗朗的,照著腳下的碎石路,粒粒清晰。 盡管如此,召兒還是很用心地提著燈。半低頭間,召兒發現石子路上有好多好看的花紋,蓮花、白鹿、喜鵲…… “你覺得是他嗎?”耳旁傳來陳杳低沉的問語。 “誰?”召兒轉頭看向陳杳。 月光下,夜色中,明暗交織在他的側臉,顯出一股皎月的平靜,與深夜的落寞。 “沒什么……”最終,他什么也沒說。 是一些不愿面對的懷疑,召兒不懂,又懂。 “殿下,一切都沒有明了,不要多想徒增煩惱了,”召兒玩笑似的補充說,“不然會睡不好的?!?/br> “哈哈,”陳杳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你倒是活在眼下?!?/br> “因為妾只能看到眼下的事?!彼f。 不,更像是一種通透,如她的逍遙游,陳杳想。 陳杳看著召兒水一樣淺淺的笑容,搖了搖頭,接過了召兒手里的宮燈。 浥塵軒的眼下,卻有另一件事不得不想。 今晚……該怎么睡。 她那夜喝了酒,折騰了大半宿,不曉得她平常是不是也睡相不好。 陳杳坐在桌子邊,雙手搭在膝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扣著大腿,眼睛不小心瞄到召兒收拾被褥的忙碌身影。 俄而,傳來召兒的聲音:“殿下,好了?!?/br> “嗯?!标愯脩?,站了起來,卻見召兒抱著棉絮枕頭和小毯子,攤到了外邊的軟榻上。 “殿下好好休息?!闭賰赫f罷,十分貼心地為陳杳放下翠綠色的帳幔,瞬間隔出里外兩間。 床上只剩下一個尚新的鴛鴦枕,成雙成對的另一只,在翠色外頭、召兒枕下。 “……”陳杳對著厚實的翠簾愣神片刻,然后直挺挺地平躺到了床上。 ----------------------------- 【小劇場】 陳杳:白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