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天亮之后說分手
一片安靜。 只有布料摩擦的聲音,非常細微也相當局部,溫建勛眉頭一皺,再次轉身用手機的閃光燈當成手電筒往后一照,他逮著了想要鑽進王柏青睡袋里的現行犯。犯人也注意到前面的狀態,因此和溫建勛對上了視線,一人一狗兩兩互望,小狗動作自然地完成未竟之事,溫建勛推算牠大概鑽到王柏青的腰邊就不動了。 至于王柏青,勉強地屈著身體側身躺在清出來的后車廂,明明說自己精神很好很興奮,甚至剛才還說好恐怖睡不著的人,現在睡得很香,還做起了會發出痛苦呻吟的惡夢。 「……唔嗚嗚……媽……不要打了……我錯了,不要打我……爸糾糾我,糾命……」 溫建勛怎么就沒發現原來王柏青做惡夢的時候還會說夢話呢? 在聽見后方傳來的聲音時,溫建勛便悄悄打開了車里昏黃的燈光,錄影中的手機也設定為夜間模式,即便螢幕中呈現的畫面畫質不盡理想,聲音卻清清楚楚地錄了下來。 王柏青說完這句夢話后便安靜下來,溫建勛又等了一會兒,覺得王柏青應該不會再發出什么聲音后,他才停止錄影,靜悄悄地拿出耳機接上后撥放,檢視方才錄製的效果。 王柏青的夢話帶著罕見的聲調,是至今溫建勛還沒從清醒中的王柏青口中聽過的。檢視完畢,他才滿意地把檔案上傳到云端,隨后繼續剛才因為王柏青的夢囈而中止的事情。 大概十幾分鐘后,后面又傳來了些許動靜,溫建勛看見米漿踩著王柏青的臉從睡袋鑽出來,望了他一眼后走到自己的小床上窩著睡,但是才縮成一團沒多久,牠似乎不太滿意,又回到王柏青身邊走來走去,最后選定了被充當枕頭的睡袋,小小的腦袋和王柏青一起枕著睡袋,伸直的四條小腿不留情地踢在王柏青臉上。 小狗很快就入睡了,一人一狗沉入寧靜的夢鄉……也許王柏青的夢有點不太寧靜。 守上半夜的時間,有三分之二以上都被溫建勛用來關心國家大事。他和王柏青一樣會看八卦板,只是相較于王柏青專挑廢文來看,溫建勛的眼睛彷彿內建了廢文過濾程式,光看標題就能夠判斷一篇文章是不是廢文,準確率高達八成,失誤的兩成包括了各種無法預測的變數,像是廢文帳號持有人突然正經了一回,又或者是新警察回廢文時發表了正經的長篇大論。 時間就這么不知不覺地悄然流逝,來到凌晨兩點。 溫建勛一度猶豫要不要把睡得正熟的王柏青吵醒,誰曉得王柏青竟然偷偷設了鬧鐘,在高亢音樂的嘶吼之中,被嚇醒的米漿狂吠好幾聲,王柏青整個人彈起來,花了三秒鐘找到手機快速關掉他的鬧鐘音樂,一臉心有馀悸。 「雖然這鬧鐘音樂是我自己設的,可是每次被叫醒的時候還是覺得很驚嚇?!雇醢厍嗄四樕喜淮嬖诘暮?,再伸手摸摸還在亂叫的小狗,安撫牠受驚的心,「這么快就兩點了,我怎么覺得我才剛睡著而已?」他重復看了手機上的時間好幾回,才愿意相信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的事實,自睡袋中鑽出來,在狹小的空間里伸了個懶腰。 「我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br> 「什么問題?」溫建勛問。 「我要怎么過去?」王柏青看著副駕駛座再看看坐在駕駛座的溫建勛。他想如果換他守夜的話,他應該是要坐在駕駛座的對吧?這樣若是碰到該開車落跑的情況,他才能第一時間反應,「所以說現在是我先爬到副駕,你過來,我再換到駕駛座去嗎?」他認真地問。 溫建勛只想問王柏青有多不想讓他打開后車廂蓋安安份份下車換位置,但王柏青說的也不失是種方法。收好電腦跟地圖,溫建勛先換到副駕,王柏青才動作有些困難地從后面鑽到駕駛座去,看著手腳都比他還長的溫建勛更艱難地移動到后車廂,盯著對方的屁股,王柏青又有了動手的衝動。 只是還沒實際動作,溫建勛就已經鑽過去了,王柏青在心里暗嘖了一聲,用力眨眨眼睛讓自己清醒一點。 人才剛離開的睡袋帶了點馀溫,溫建勛鑽了進去,不囉嗦,閉上眼睛就睡。 王柏青原本還打算還和間話家常一下,誰曉得他自言自語了兩分鐘沒得到任何反應,回頭看又是漆黑一片,同樣拿手機當手電筒之后,才發現他的米漿跟他的男朋友頭貼著頭睡得好開心,王柏青突然不知道要吃誰的醋,總之他好羨慕。 熬夜不是什么大事,王柏青專業得很,只要有ptt他就能稱霸全世界,于是他開始了他的廢文之夜。 沉浸在廢文之中對王柏青來說是件很快樂的事,而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他和廢文在天亮之后說分手,揉揉盯了半個晚上手機螢幕而發澀的眼睛,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四周慢慢籠罩在微弱的光芒里,仔細一看才發現光線會那么弱是因為清晨起了霧。 距離六點還有半個小時,王柏青看看四周應該很安全,他小心地打開車門下車后,同樣小心地把門關上,躡手躡腳地找了個隱密的地方,安靜地待了三十秒才回到休旅車旁,深深吸了一口久違的清新空氣。 開了一道小縫的窗戶傳來米漿的聲音,王柏青下車時就吵醒牠了,不甘寂寞的小狗只能用聲音吸引人類的注意力,王柏青連忙又打開車門把小狗從后面撈到懷里,順便看了眼還在睡的溫建勛,嘴角不由自主地彎了彎。 「米漿安靜點,不要吵醒他?!顾」氛f話,替牠上了牽繩,下車把米漿放到地面上,就這么遛了半個小時的狗。 溫建勛醒來時車上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他皺著眉頭從睡袋中爬出來,折好睡袋爬到前座下車后,終于看見被米漿牽著走的王柏青正跟在米漿后頭繞著這一塊空地走。 小狗走走停停,誓言要在尿遍這一片空地。 王柏青無奈地對著米漿說話:「你的尿都乾了,你干嘛還堅持要抬腳啊……」 溫建勛笑了出聲,離自己有點距離的人聽見了,高舉著空間的那隻手,用力揮動,和他打招呼。之后溫建勛打開后車廂蓋開始準備毫無新意的早餐。 吃著泡麵,王柏青的眼神都快死了,雖然今天早上還加了菜--簡單用熱水煮過的三色蔬菜。 小狗則是吃著拌了rou罐頭的幼犬飼料,王柏青有點擔心米漿太小沒辦法咬過硬的飼料,還先把乾飼料用rou罐頭拌軟了才給牠吃,現在米漿低著腦袋吃得頭都抬不過起,狼吞虎嚥到能聽見牠吃東西的聲音。 兩人一狗匆匆吃完早餐之后重新上路,后車廂就維持著原狀,王柏青抱著米漿坐在副駕,在溫建勛載著他們離開這座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山之后,他卻有些昏昏欲睡。 「睡吧,柏青,快到的時候我再叫你?!箿亟▌纵p聲勸道。 唯一擁有充足睡眠的米漿已經掙開王柏青的懷抱,兩條后腿踩著王柏青的大腿,兩條前腳抓著窗戶盯著外面快速后退的風景猛瞧。 王柏青打了個呵欠,他以為自己還能再堅持一下,單調的風景卻像是在他眼前晃動的鐘擺,眼皮抵抗不了地心引力的致命吸引,他的堅持只有十分鐘。 離開山區后,溫建勛一路上小心地避免鬧區以及主要干道,雖然難免會遇到零星的腐尸和異變者,他會盡量在不驚動它們的情況下離開,除非距離太近,它們已經注意到他們的存在,溫建勛才會停下車,使用異能在它們靠近之前全數解決。 就這么走走停停也沒把王柏青吵醒,經過了一個上午,連開了近六個小時車的溫建勛體力再好也有些吃不消,王柏青才總算在溫建勛打算找個地方停車休息吃午飯時悠然轉醒。 睜開眼睛的王柏青還有些茫,「我們現在到哪里了?」說話時,溫建勛已經鑽到后面去,非??穗y地狹窄的空間里架起他的簡易瓦斯爐,王柏青看著這一幕心里發毛,一個不小心車子爆炸的話怎么辦? 顯然溫建勛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他的動作快速而熟練,一邊燒開礦泉水一邊拿出泡麵和容器,同時回答王柏青的問題,「要是沒有意外的話,離你家應該只剩下一、二個小時的車程了?!?/br> 現下反應還有些遲鈍的王柏青思考了一會兒才有辦法理解溫建勛的意思,隨后他拿出手機,溫建勛已經關了他的手機熱點,幸好位在平地,他的網路終于有訊號了!他點開google地圖定位了一下,他們所在的點在小小的螢幕上,離王柏青老家不到一公分的距離。 這下王柏青全醒了,回家的興奮以及面對母親的恐懼像張大網將他吞噬,「我好想回家又突然好不想回家?!顾檬治嬷?。 溫建勛看著王柏青,給他一個關愛的笑容。 泡麵很快就煮好了,午餐加的料不只有早上解凍后剩下的三色蔬菜,更有海底雞罐頭跟土豆麵筋。如此豐盛,王柏青有點受寵若驚,就算快到他家了也不該這樣浪費可以放得比較久的糧食吧?而且王柏青也不確定他回家這事到底該不該慶?!傆X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接過了溫建勛遞給自己的午餐,溫建勛打算先把東西收拾好再吃飯,他人還坐在后面整理東西,王柏青捧著加了滿滿的料的午飯,吹著蒸騰的熱氣,一陣音樂聲嚇得他差點沒把整碗加料泡麵打翻在自己腿上。他慌亂地四處張望才把碗遞給溫建勛從后面伸過來的手里,接著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line訊息上的王母娘娘四個大字令王柏青心頭一驚,他想起來自己忘了什么,他早上忘了跟爸媽報平安。他可以猜想一開始他爸媽可能只當他還在睡還是怎樣,直到現在赫然驚覺為什么兒子一直沒消息,所以擔心地打電話過來。這個推論很合理,可是身為人子與母親之間曾經擁有的緊密關聯卻給了王柏青另一種更不好的預感。 所謂母子連心,和母親有關的不好預感向來只有一個準。 王柏青戰戰兢兢地捧起電話按下接聽,王母中氣十足帶著一點腔調的怒吼連后座的溫建勛都聽見了。 他看著那碗豐盛的麵,心中出現四個字:最后一餐。 「王柏青!你好大的膽子!你媽的話都不聽了嗎!不是叫你待在北部不要回來你他媽居然給我跑回來找死是不是!看你回來我要怎么好好修理你這個小王八蛋!」王母娘娘氣瘋了。 不管王柏青怎么討好賣乖都沒辦法安撫自己的母親,他兩手捧著電話不敢斷,想向溫建勛求救卻也知道對方根本幫不上忙,反正他看溫建勛也只是想要討拍討摸摸,他媽的大嗓音都快把他的耳朵給吼聾了。 最后讓母老虎安靜下來的是外表看似娃娃,智慧卻過于常狗的小柴犬米漿。牠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愚蠢的人類拿著愚蠢的東西露出愚蠢的表情,那東西一直發出牠沒聽過的聲音,牠聽不清楚所以很好奇,就跟著王母說話的節奏吠了幾聲。 為母則強,轉職為人母后所有屬性數值都會自動提升到一百至五百不等,王母得天獨厚,聽力提升了三百多,加上兒子那邊很安靜,于是她靈敏地聽見了細細尖尖軟軟的吠叫聲,「小青,什么聲音?」她相信諒她兒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這時間學狗叫賣萌。 接了王母丟過來的問題,王柏青看看邁著不長不短的腿,努力攀著一旁的東西想要爬到前面來的米漿,答道:「媽,我不是有說先前我在寵物店有看到三隻被關在那里的小狗嗎?」他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交代了,「所以我看牠一隻小狗很可憐,就想說帶回家……」 王母娘娘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更別說現在還有更令她感興趣的小東西在,她一改幾分鐘前恨不得把兒子吊起來鞭數十,驅之別院的憤怒,翻臉比翻書還快,語重心長道:「你都快到家了,就小心一點,早點回來,媽跟爸在家里等你,知道了嗎?」 母親的溫情喊話,王柏青有點感動有點想哭,所以他媽是不會想打腿他的斷了對吧?他沒笨到拿石頭砸自己的腳,連忙順著他媽的話,母子倆又講了一會兒電話,準備掛電話時,他就不經意地提一句他媽怎么會想到用定位看他在哪。 王母倒也坦然地說她跟他爸發現他們兒子居然到現在都還沒跟他們報平安是差不多半小時前的事,恰巧那時隔壁家的堯堯說下午會帶隊出門一趟,問他們夫妻倆有沒有什么特別需要從外面帶回家的東西,王母才把這事告訴姜梓堯,于是姜梓堯就用自己的手機里的功能確認王柏青的位置,一看不得了,居然快到家了。 「對了對了,堯堯知道你快到家之后就走了,你們大概會在路上碰到吧!」王母道。 王柏青覺得有點不平衡,「媽,堯堯比我小欸,為什么他出門就沒事,我回家你還要罵我?」柏青委屈,所以柏青說了。 「人家堯堯有辦法一次清掉一大過的拍咪呀,你有辦法嗎?」王母中氣十足地問。 「我也可以啊……」王柏青又要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親生的,為什么他媽對隔壁老姜家的孩子比較好。 做媽的總是愛把自家孩子拿來跟別人家的孩子比,但再怎么比,王母也懂得拿捏自己的分寸,不會把自己孩子的自尊給比沒了,她好聲好氣地安慰了自己兒子幾句,「不過就算你沒堯堯厲害也不簡單,都快到家了不是?就早點回來別在外面待太久,外面太危險了?!?/br> 王柏青脆弱的心靈總算感受到一絲來自母親的溫暖。 「早點回來??!把小狗帶給我看看?!雇跄秆a尾刀的技術也是一等一的好。 一口老血卡在喉嚨吐不出來,王柏青回憶他有沒有跟他媽提過他還帶了個人一塊兒回家?啊,算了,不管他帶了什么人都比不上那隻毛茸茸的小狗。 終于結束了這通讓手機發熱發燙的通話,翻滾的米漿經歷了十次失敗,總算以一己之力爬到前頭,但牠已經忘了這么做的目的,抬頭看看王柏青之后,又往后跳回后面,至少那里有聞起來好吃的東西跟牠真的吃得到的飼料。 被狗拋棄的王柏青只能接回涼掉的那碗麵,溫度對他這貓舌頭來說剛剛好,稀哩呼嚕地開始吃。 看著王柏青那樣子,溫建勛沒問電話里王母說了什么,默默吃完自己那碗麵,也幫米漿添了濕食攪拌幾下泡軟乾飼料,小狗滿足地吃飯,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毛茸茸手感極佳的小腦袋。 等到王柏青吃完,溫建勛才又爬回前面的駕駛座,王柏青吃空的碗只能暫時先擱在后面,等有機會再清洗。他擦擦嘴巴,問著重新發動車子的人:「不換我開嗎?你已經開了一個早上了?!?/br> 「沒關係,你好好休息就行了?!?/br> 休旅車發動后,他們繼續沿著這條路走。 大半年沒回來,這一帶的景色沒有太大的變化,一進入市區后,王柏青的腦海里已經勾勒出這附近的地圖,雖然方向盤不在他手里,路卻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 鬧區的慘況總是無與倫比的壯烈,他們其實離真正的鬧區還有兩條街的距離,但從那里蔓延出來的血跡,乾涸了不知道多久仍然令人觸目驚心,光是看街上的情況就知道前面會有多凄慘。溫建勛在王柏青的指揮下換了另一條路,也沒比剛才那條路好到哪兒去,就算窗戶緊閉,空調還是將外面那股味道帶了進來。 王柏青面色凝重,相較于工作的異地,這里終究是他的故鄉,也許那些不成人樣的尸體之中會有哪個他曾見過幾次面、說過幾次話的親戚、朋友、鄰居,甚至是幼稚園到大學同學。 「目前最多人支持的說法是在1223災情才開始爆發,可是真的爆發的時間也許是在更早,畢竟要有人活著,消息才有辦法傳開?!箿亟▌壮林曇糸_口。 之所以認定在1223,那是因為那間醫院急診室的監視畫面不知道為什么在網路上流傳開來,那是目前為止已知發生時間最早的一場災難。然而剛才鬧區的景象卻告訴他們,一切很有可能早在1222悄然發生,卻如同溫建勛所說的,沒有人活下來,就相當于沒有消息。 王柏青沉默了很久,休旅車仍在行進當中,他卻猛地要求溫建勛停車。 溫建勛先是遲疑了一會兒,環顧四周暫時沒看到任何顯著的危機,他才踩下煞車打開中控鎖,王柏青二話不說地拉開安全帶跳下車,后頭的米漿汪汪叫了幾聲,向來聽到米漿一叫就會捧著融化的心過去看情況的王柏青沒回頭,車門被「砰」一聲關上,溫建勛毫不猶豫地跟著下車,只見到王柏青身后已經是一整片的火焰。 溫暖卻不強烈的火焰,如同雪球一般炸裂、分散,輕飄飄地落在每一具殘骸上,如同他們曾見過的那般,落在尸體上的火花猶如曇花一現,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