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于泥中勝放(二)
那一年,他把學測考壞了。 看到成績的那刻,他看到束縛自己的繩子開始悽慘的斷裂,各式各樣反應跟著炸開來,他只是忍著崩塌造成的轟然巨響,拒絕了老師的要求的諮商,對于自己為什么考糟的原因都淡然的帶過,他看有人為他哭,為他打抱不平,為他感到不解,為他感到憤怒,也有不少為此感到慶幸,慶幸他們少了一個可怕的競爭對手,然后開始等著看他還會糟糕到什么程度。 于客觀他的確是糟糕了,因為他還開始不寫作業,不讀書,反正至今為止的努力還是能讓他順利畢業,他所有考試都亂考,處于這樣的巨大的轉變之前,怎么會有時間去想課業呢?每一堂不專注的課,他都在看似前所未有的絕望里尋找著可能,默默計畫著什么龐大而繁復的的東西的感覺讓他興奮,那一刻他想他是不是也有了許芊羽的眼睛,是不是也能用跟她同樣自由的,貓一般的眼神去看待這個世界? 試著問問自己,到底想死在什么時候?是從在血液跟心臟都還可以溫熱的脈動時的青春年少,還是走出社會,真的變成這個世界跟制度的養分時,放任這個生命跟軀殼毫無知覺的老去,從那每個憂愁空洞的眼神里死去,開始活著等死。 若人生是一團長壞的庭園,他想現在開始整頓應該來的及,也許過程有些激烈,有些做不到的自愛跟溫柔,但想到一切都能重頭開始的乾凈跟清新,以及再也不會束縛的空氣,他想他那個時候會不會也能愛上呼吸這件事? 那段時間他看到了很多表情,很多甚至他覺得不可能是人做得出來的表情,又或者那只是因為太滑稽或太可悲所以才會不敢置信。當他坍方的一切也壓迫到家人的時候,他們也是那樣義無反顧地想要否定他的一切,那種憤怒像是想把他從骨髓開始的每個部分都拖出來鞭打跟教訓,但是當他們說自己根本沒有感情的時候,他很想問到底是誰多年來把他的感情一點一滴的擠乾?是誰從人生的最初就把他綁得緊緊的,又要他把所有都獻給一個他根本不愛的人?憑什么不過是流著同樣的血,舉手投足都要帶著溺愛。 劉汎懸看向那個與他相似的小臉,看著那個一直以來都活在愛跟保護里,脆弱的太過病態的人,他勾起笑,覺得自己或許是時候該盡一些哥哥的職責了。 你不覺得自己一無四處嗎? 只要哭就會有人幫你,你覺得每個人都會像爸媽一樣不顧一切的愛你嗎? 你覺得你都沒有朋友,到底是誰的錯? 像你這樣沒有用處,還不如死了算了。 他看到劉安詩抓著自己的裙襬,瞪大的眼睛不斷淌出淚水,最后捂起耳朵開始尖叫,他覺得自己或許真的不是人,又或者說可能更像一個人了,因為看到她那樣,除了有種如雷鼓譟著的刺激,心痛是一點都沒有,只知道同情心擠在一起成群地死了,被她太吵的尖叫聲弄死了,最后他煩得蹙起殘忍的眉。 劉安詩哭得縮在地上,看起來簡直奄奄一息,劉汎懸只是看著,不想扶她,卻也沒有離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著什么,然而在等到之前,爸媽就回來了,看到他們的表情還有態度,簡直像他剛才把劉安詩殺了一樣,說他們養了一個禽獸,他聽了只想笑,現在想想也許是因為他是那樣的痛恨眼淚,才不允許自己使用同樣的手段博得同情。 何必那樣難堪?反正他們最愛的,始終是她,他們看到的,一直都只有她。 「萬一她真的死了也沒有關係嗎?」 「那也是她活該?!?/br> 如果真的是那樣,那也是你們的錯,你們造就了她的世界,把一切都變得太過單純無垢,當她真的踏出去之后,她會是在現實的海里唯一不會游泳的那個,只能慢慢地等待溺死。 他不會救她,也救不了她,家庭兩個字的構成本身就太過復雜又毫無道理,他在整個家里能夠救贖的,就只有自己,用最激烈的方式,得到了最湍急的自由。 或許劉安詩在未來的某一天可以遇到能救贖他的人,他只能替她祈禱那不是會讓人留下一輩子傷痕的大澈大悟,是不會讓人哭著說想后悔想死了的遺憾,那是他最后也最事不關己的溫柔了。 那一天他沒帶太多的東西,就踏出了家門,他不知道漫漫長路的盡頭在哪里,蒼茫的有些令人擔憂,但也不打算回頭尋找歸處,他把什么都拋棄了,把親情,回憶,家庭,所見的及曾經有過的所有,一樣一樣的從身上扯下來丟在地上,然后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不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的,因為那本來都是身上的一部分,被活生生的,血淋淋的撕裂,很痛,但是排山倒海的痛之后,全身都是那樣的輕盈,那是他第一次這么深刻的感受到自己,再也沒有連帶著的任何人事物。 而在他把所有東西丟棄之后走到的盡頭,許芊羽就站在那里,在太過寬闊的天地里佔了一方令人心安的空隙。她說辛苦了,是真心地為他感到開心,就像他和她每一個的曾經。 劉汎懸微微一笑,走到她旁邊坐下。 「你知道嗎?那天我還有話沒有說完?!顾届o的說,一邊像是在理毛一樣撫著他的發絲。 「是什么?」 「我想我說了之后,你一定會討厭我的吧?!?/br> 劉汎懸搖搖頭,「說來聽聽?」 許芊羽懶懶的笑了,但一直是那樣滿不在乎的臉,此刻顯得有點浮躁,「其實我跟你講那些,只是想要把你拉下來,拉到跟我同樣的位置,然后讓你再也回不去?!?/br> 她把他的頭轉過來,讓他直視那雙總是繽紛的眼睛,在此刻有種陌生的認真,「如果說,我只是在說風涼話,從來不是真心的為你思量,只是想看你墮落,變成一個全新的,只擁有我的人,那你會不會也覺得我是一個婊子呢?」 劉汎懸看著她許久,在最后的最后,看到那雙眼睛隨著自己的笑容,變回了自己最熟悉的樣子。 到底是真心誠意還是另有所謀,好像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救贖還在,陪伴也在,千真萬確的存在。 「沒什么,因為我也是一樣?!?/br> 從她的話語里,他只看的自己想要的部分,所以被說成是禽獸,似乎并非沒有道理。 然而婊子配禽獸,也只是剛好。 她收手,從后面抱住他,聲音不大卻清楚的從后面傳來。 「你真的很耀眼,是我看過的人里面,最耀眼的一個,如果你不嫌棄的話,讓我陪著你吧?!?/br> 如果是那樣,我愿意把自己收拾乾凈,然后為了你重生,因為你是于泥中盛放最燦爛的花朵,而我想成為這深淵里唯一的驕陽。 「……嗯,就這樣吧?!?/br> 劉汎懸抓著那隻手,似乎看到有什么東西在緊貼的肌膚中空虛綻放,閉上眼睛就能感受,那會是前所未有的綺麗,也會是比誰都還要刻骨銘心的深刻。 于是,一切都壯烈重頭,獲得新生。 - 「所以,你之后就在這里開了一家咖啡廳?」 「對啊?!?/br> 劉安詩頭低低的,看著手中的焦糖瑪奇朵,似乎在思考著要說些什么,以剛見面的家人來說,話簡直少的比外人還可憐。 演變成這樣似乎也不能怪誰,劉汎懸看著meimei的頭頂,從剛剛到現在他都沒有看見她的正臉,好像對上了眼就會挨罵一樣。 他有點煩惱的輕敲著桌子,不知不覺都過了十二年,以前那些感覺都被沖的太淡,他已經有些無法理解當時生氣的理由,她對他而言,也變成完全不一樣的人了,熟悉的只有眼里那份畏縮,只有那是自始至終都沒變過的事物。 毫無罪惡感的人容易忘懷,但是被傷過的痛楚要多久才能淡去?太過刺激了,就算不愿意,也會粗暴的刻在心上。他懂這個道理,但不明白劉安詩的感受,從來不明白。 劉汎懸看著她,眼神又飄向那個同她來的女生,她此刻正盯著桌上的蛋糕沉思。剛剛劉安詩過來時他看到那個人不安的視線也跟上了,生怕她被吃了一樣,眼神跟表情都有點嚇人,還久久不愿離開,總覺得若自己做了什么,那個人就會立刻衝過來給他一拳。 實在是荒唐又有點難以置信,自己的meimei竟然交了女朋友。 如果是其他同性情侶,他可以相信那是真愛,但如果是劉安詩,他總會不自覺往壞處想,總覺得她是沒有人喜歡,才會跟女生在一起。劉汎懸知道自己這樣很不應該,但要怪也只能怪他真的太不了解她了,才會下意識把她當成那個以前什么都不會,沒有任何地方值得憐愛的meimei。 「……那你離開家里,有過得比較幸福嗎?」 劉汎懸挑眉,沒想到她會先提問,只是他仍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問的時候,到底帶著怎么樣的情緒。 但他還是誠實回答了,「嗯,還不錯,生活還算富裕,也有一個交往很久的女朋友?!?/br> 「是嗎?那就好?!?/br> 他感覺能透過些許的聲響聽到她的笑容。 但是,她該有什么好開心的呢?怎么會因為傷害自己的人過得幸福而感到快樂呢?只要是人都不可能會這樣的啊。 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了,「你現在還討厭我嗎?」 劉安詩停頓幾秒才輕聲回答,「不會,我不討厭你了?!?/br> 或許知道這樣問可能得到的不是真心話,那卻讓有些浮躁的內心平靜了些,他笑說,那就好,以后常來作客吧,那時我可以好好為你泡一杯咖啡,跟你好好的談天。 隨后內場的餐點送出來了,劉安詩端起來之后有點緊張的朝他一笑,回到那個女生的身邊去。 即使沒有把過往的結全部解開,但感覺這樣也不錯,劉汎懸想,剩下的棱角就留給時間去撫平吧!什么也不用再多說了。 「學……安詩,他沒有對你怎樣吧?」 嚴輝還在練習直呼她的名字,然而那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改正。 劉安詩一坐下,她立刻緊張的問,得到的是一個有點恍神的笑容跟安撫,接著就若有所思的吃起自己的總匯三明治。 看著她吃得慢條斯理的樣子,嚴輝知道她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于是默默的吸著自己的紅茶拿鐵,沒有再多問。 那之前劉安詩和她說了她們兄妹的關係了,她真的是再不能更驚訝,也真的很為她的過去感到心疼。 如果是她的話應該會直接跟哥哥打一架,她完全想不通,怎么可以這樣欺負毫無還手能力的meimei呢?她想那個人可能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滋味,若是那樣,她不介意把他扁到心臟真的很痛。 反正再怎么樣,都不會比言語的傷害來的深刻。 「嚴輝?!?/br> 她連忙回神,「怎么了?」 「你覺得……」劉安詩用了很長的時間去拾起正確的問句,「如果你真的很討厭一個人,你會跟他保持友好,還是直接了當的說明白?」 「我嗎?我會雖然不會直接跟他說,但我應該會用各種行為表示我不喜歡他吧,總之絕對不會裝成跟他很要好的樣子?!?/br> 她很多時候覺得女生麻煩,就是因為總有人喜歡說一套做一套,最麻吉的其實是最討厭的人,讓她有種誰都不能相信的感覺,難道做人都必須要這樣拐彎抹角嗎?她不想要,太累了。 劉安詩聽完沉思很久,「嗯,我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br> 然而那思考著的模樣讓嚴輝有些坐立不安,她遲疑的說:「呃,那只是我的想法啦,參考就好,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不行?!箘苍娡蝗徽酒饋?,眼神十分認真,「我不能當那種做作的人!」 「欸?等等……」 那充滿決心的眼睛直勾勾的望進她的雙瞳。 「因為我也想跟你一樣勇敢?!?/br> 嚴輝愣住了,而劉安詩就直接朝劉汎懸走去。 她看到劉汎懸停下手邊的事,看著氣勢洶洶的她,不知道他是否跟自己一樣,被劉安詩努力板起的臉弄出劇烈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氣: 「你這個王八蛋,其實我超討厭你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zuoai護meimei??!我從十歲就記恨到現在喔!你走在路上最好小心一點,因為我每天都偷偷的詛咒你被路面絆倒,讓你體驗看看連路都對你不溫柔的感覺!你真的是一個超級爛哥哥,但是,但是……」 她的表情又緩和下來,「我知道我虧欠你很多,爸媽虧欠你很多,所以我還是希望你可以過得好一點,你那么努力的逃離你不愛的東西,起碼要過得比離家前還幸福,我真的……是這么想的?!?/br> 好一陣子都沒有人說話,咖啡廳里靜悄悄的。 「……呵?!?/br> 一隻手隨著輕笑覆在劉安詩頭上。 她抬起頭來,看到劉汎懸含笑的眼眉,眼里有能令人熱淚盈眶的溫和。 「看來,老妹真的長大了?!?/br> 一直到這一刻,劉汎懸才真的意識到,她已經不是那個只會哭著求救的女孩,而是個可以勇敢面對一切的大人了,相較之下他的心態真的是太無藥可救又太可笑。 從來沒有想過,十二年來第一次直視的面孔,竟然能變得那么堅強而耀眼。 「如果你也能活的幸福,那我就沒有遺憾了?!?/br> 雖然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那么好的人,但他知道這一刻講的并不是場面話。他希望她也能可以過得很好,即使不知道她過去都發生了什么,他很開心那能讓她變得堅強,還有一個比他更好的人,可以來彌補她沒有被愛的當年。 世界總是不那么溫柔,但總有一天一定會有溫柔的人出現吧,就像是陪了他十二年的她,獨一無二又義無反顧。 看見那猛地就掉出來的淚水,劉汎懸微微一笑,「嘿,別哭了?!?/br> 這一刻,他看見她的眼淚終于不會覺得心煩,他彎身替她拭去那些淚水,終于有了擁抱家人的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