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 13.3
他是預計禮拜天晚上要走的,因此在煮完飯之后決定在餐桌上,和家人一起吃完晚餐。 雖然太久沒有回來了,他也不記得上次坐在那里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一切都因為太遙遠而變得陌生,餐桌椅已經換新了,桌布的花紋也跟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 他連拉開椅子坐下的動作都顯得生硬。 這時meimei也捧著碗坐在他旁邊,之前看到她還會蹦蹦跳跳的,現在動作已經顯得優雅冷靜,但他總覺得一切都是由于在臉上的那份尷尬。 他跟meimei相差了七歲,他從來沒有參與她還會親人的時光中,變得像陌生人一樣也只是注定。 少女的成長是那樣快速,她的外貌簡直變成了他難以認出的模樣,身材也開始發育,雖然才國中而已,卻再也不是單純的孩子。 他從來不知道該怎么扮演哥哥的角色,因為她在成長的時候,他在跟父母吵架,他和她最多互動的時候,是在她上學時,偶爾騎著機車去載她回家,但是因為她的學校和家的距離不長,也沒有能讓他們間聊的馀地。 之后他就上大學了,連當個好兒子都無能為力,更遑論一個好的哥哥,而好的標準又該是如何?從來沒有人能夠解釋清楚,大家卻都喜歡在嘴邊掛著好這個字。 「漉辰,在學校還好嗎?」 「嗯?!?/br> 關于這類提問,他向來習慣在對話還沒開始發展前就讓他胎死腹中,他哪有可能不明白那個問句只是個開場白,只是沒人能明白他的不領情是為了讓大家好過。 空氣簡直凝滯的讓手腳都沒辦法好好伸展,他明白父母都有想說的事情,但是沒人開口,大家都在等,山崩是注定的,大家都在等哪一刻落石會滾下來。 「漉辰,我們有話想要……」 等到mama真的想開口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林巽堂阻止的眼神,要她別再說下去。不知如何是好,mama也只好低下頭繼續把飯吃完。 雖然氣氛是詭異的,最后還是相安無事的度過了一頓飯的時間,誰也沒再說什么。 吃完飯的時候,他很主動的去把洗碗槽里的晚都洗了,并且婉拒想要幫忙的mama,一個人默默的站在流理檯前,安份地做著也許是最后的家事。 當屏氣凝神的感受當下發生的一切,時間是會拉長的,即使沒有回頭,他也知道剛才那頓飯的氣氛被延續了,視線一直在背上灼燒。 并不是什么事都能一直忍受,像是在慢慢鑽洞一樣,現在那些眼神彷彿會刺痛人一樣讓他想要大叫,除了要把碗洗乾凈之外,還要分神去克制自己不要情緒失控。 說實話他也從來沒能弄懂自己想干嘛,青春充斥的是慘白又滿溢的不知道,不曉得,不明白。 也不必花時間去收拾行李,因為在這里沒有任何重要的東西被留下,那件件洋裝既然被發現了,就已經無所謂。 但是真正快要出門的那一刻,他卻有了些許的猶豫,外頭下著雨的夜色,看起來比平常還要黑,還要兇猛,像是一走出去就會被吞噬。 這次走出去,就再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那天去橋上,知道自己還擁有一個人的愛,所以可以自私的感到心安,可以用別人的溫情去面對太過殘忍的一切,但是現在已經什么都沒有了,外面儼然變成空無一物的城市,只剩下無盡的寂寞。 拿著車鑰匙的手顫抖了起來,只??诖锏拿拦さ洞嬖诟凶兊眠^于強烈,沒有好好計畫終結的那一刻,讓他心理充斥著混亂無比的思緒,還有不愿意承認的恐懼。 要往哪里走?要去什么地方?這樣就結束了嗎?這就是一切的盡頭了嗎? 家人的面孔,走出去就再也看不到了。 「林漉辰?!?/br> 他身體一僵,沒有回話,也沒有回頭。 「雨下那么大,你還想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關你什么事?」 或許內心深處是不想這么回答的,但總有種想法,有種念頭,非得要他這么說不可,好像這已經變成他們對話的形式。 「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要收起那種態度?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一回事?」 忍耐多時,終究還是爆發了,他不明白此刻的心跳到底是因為憤怒還是其他,但是腦中思索尖酸的話語,永遠是那么冷靜且不費力氣。 「不把別人當一回事的到底是誰?我才想問你們到底有什么資格去翻我的房間?刺探別人的隱私很好玩嗎?」 他慢慢的轉過身,長久以來第一次好好看著林巽堂,有那么一刻是覺得他比平常還要衰老,衰老成令人擔心的樣子,但那也很快就被忽略了。 「如果你還在意你的父母,我們還需要自己去弄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了嗎?」 我從來都不曉得你到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在學校到底都做了什么?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為什么把自己的外表搞得那么不像樣?為什么衣柜里面會有女裝? 面對那一連串的質問他只覺得越來越聽不下去了,明明是血緣關係的人,卻只知道用言語傷害哪個部分是最痛的,然后發了狂似的攻擊。 他本來以為自己是得到一個合理的方式可以在一切變得更糟糕之前離開這個地方,但是在真的那么做之前,他就被抓住了衣襟,被迫盯著那張因為憤怒而面目全非的臉。 他從來不想說他會害怕,因為不容許自己的軟弱。 他從來不會想要反駁,因為也只會被逼得承認他們想聽的。 如果用盡一切去證明自己卻還是徒勞無功,那會有多么的難看,所以他一直都什么都不說出口。 「在你還沒回答前不準離開!」 衣襟被那樣提著讓他很痛,但他還是不想承認,他只想要掙脫,然后快點遠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 為什么總是要那樣,為什么總是預設他是那樣的不正常,然后又要逼他認同這件事? 「你現在是連說話都不會了嗎?」 「跟你到底有什么話好說?我要說的你不是都幫我想好了嗎?」 抓著他的手一使力,用力的把他摔到墻邊,因為劇痛讓他聽不清楚那些模糊的謾罵,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馬上就站了起來,狠狠的瞪著眼前的人。 夠了,真的夠了。 他再也沒辦法克制的大吼?!阜凑揖褪峭詰?,我喜歡男人,甚至也跟人上過床了,我就是有病,這樣你開心了嗎?」 「meimei還在這里,你現在到底是在說什么鬼話?」 「明明就是你叫我回答的,我只是全部說出來而已??!」 什么都一發不可收拾了。 頭發被抓住的時候,那樣可怕到能兩敗俱傷的憤怒到底組成了什么樣的句子,也沒人去在意了,各式各樣的噪音在耳中充斥,令人頭痛欲裂,而看到林巽堂的手上拿著剪刀的那一刻,他是以為自己會被殺掉的,心里有了一種病態的慶幸,那樣反而比較好,至少承受所有罪惡的人將不會是他。 但降臨的從來都只會有惡意的玩笑。 當身體失去被提著的力道而摔到地上,他還以為只是林巽堂放開了手,但是接著散落到眼前的發絲,讓他立刻明白發生了什么事,那一刻他便已經支離破碎,再也沒辦法完整。 他顫抖地從地上站起來,外在的聲音這一刻才停止喧囂,但是內在的聲音還是震耳欲聾,他頭一次沒辦法克制有什么東西,讓他在此時此地,在這個他最不愿意的地方,模糊了視線,他看不清楚家里的人到底有什么樣的表情,所有東西都變成了模糊的色塊,隨著他的呼吸上下晃動。 他要離開這里,已經不用管要去什么地方了,也不用管夜有多黑,雨有多大,因為只有這里,絕對不是屬于他的地方。 在要衝出門之前,好像是有一隻手想要抓住他的,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有什么目的,他只是反射性的躲開,甚至來不及拿車鑰匙就跑了出去。 你留長頭發的樣子很好看,第一眼看到就這么覺得了。 他從來沒說過那樣簡單的一句話,就讓他可以堅持不剪直到現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