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的溫度 6.6
她覺得自己許久沒有拿起吉他了,一開始撥弦時手指甚至有點疼。然后她試唱了幾聲,聲音也像生銹一樣片片剝落。于是她把音樂切的大聲點,靠著別人的聲音找回自己的聲音,輕快的回憶隨著歌曲逆流回來。 嚴輝上大學不常彈吉他,也很久沒有彈了,明明搬到宿舍的時候就把它帶來,卻一直擺在衣柜里,她的室友們幾乎都不知道她會彈吉他,甚至是唱歌,沒辦法,她太孬了,只要有雙眼睛在面前看著自己,就像是被咒語束縛一樣動彈不得。 印象最清楚是國中的時候,總有一堆課程喜歡叫人才藝表演,實在是無趣又自虐,她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有多么丟人,明明也是自己在才藝表演項目上填了自彈自唱四個字,最后緊張到摔了吉他在臺上大哭的還是自己,甚至有人覺得她會唱歌跟彈吉他這件事是唬爛的,這讓她很痛苦,但是事情發展至此才說自己只是緊張,聽來就太像藉口了,那之后有一段時間拿起吉他都會覺得難受又羞恥,同時也對自己發誓再也不在任何人面前唱歌,也對這件事情絕口不提。只有房間,只剩下房間,她在里面唱的要歡愉就多歡愉,不怕走音也不怕忘詞,于是這項才藝再也沒有踏出那扇白色木門。 自從搬去宿舍之后,她一個人在寢室的時間就少得可憐,她跟吉他相處的時間也少到她甚至快忘了怎么跟它相處,當一段完整的歌聲跟一段完整個旋律對在一起的時候,嚴輝簡直要流下眼淚,慶幸那些技巧跟感覺都還留在血液里,沒有隨著時間被消磨殆盡。只是在宿舍彈吉他還是很不痛快,三不五時就會有笑鬧聲跟腳步聲路過,讓她緊張的放低音量。隨后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彈個吉他像是在做壞事一樣。 以前「你會什么樂器嗎?」偶爾會被拿來當作聊天的話題,輪到自己被問的時候,嚴輝還是有股衝動想說出來,背叛以前那個被這項能力傷透了心的自己。她最后還是忍下了,笑笑地跟別人說沒有,我什么都不會,回去反省自己怎么會有那種衝動,才發現那只是不想讓自己在別人眼里看來那么平庸罷了,而且一察覺有人在看著自己就什么都做不到,其實也算是一種一無是處,對于這樣一個眼見為憑的世界就是如此。就像不去透徹的了解一個人,就會覺得木訥害羞就等于平凡無趣,不發一語就等于沒有感覺。所以不善言詞的人沒有朋友實在是自然界中最合理的法則了。 況且她真的證明自己會那些了又如何?整個美術系的人有四分之三的人學過某樣樂器,太扯淡了,也是那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平凡的可以,她跟所有人一樣都只是路邊看來每個都一樣的石子,卻總想著自己是如何的特別。長大了才被現實打醒,她一點也不特別,一點也不,這種時髦的形容詞一直是用在那些登峰造極的人身上,像是藍學溫,像是能被眾人輕易記住的每一個人。 但嚴輝還是很喜歡唱歌,唱給自己聽。還是喜歡撥著弦彈奏不成曲子的曲子,喜歡自己唱出的每個聲音都準確地落在該有的音階上,全身的細胞都舒暢了起來,那一刻她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那跟在田間飆車的感覺有點類似,忘了自己是誰,也深深的體會到自己到底是誰。 要是能一直奔馳在這只有自己的世界該有多好,她無數次這么希望,卻是走到哪都會被名為人的鎖綁住,她總得溺在那人海里,靈魂卻一直孤身一人,才會在有著七十幾億人口存在的世上,囁嚅著我好寂寞。 所以能把那一切都用歌聲抒發出來,是嚴輝活到現在最感恩的天賦了。 隨意瀏覽了幾頁樂譜,她發現自己喜歡的還是那些彈到爛掉的老歌,就跟朋友一樣,能夠一直保持聯系的永遠是國小國中的同學,老調重彈的同時,總覺得自己也漸漸被鎖在過去。但是這樣沒什么不好,真的沒什么不好,聲音流瀉出來,就像水從高處向下流一樣自然,腦袋迷濛的想著,不曉得那些英文拼起來該是什么意思,只覺得聽到nothinggedatall不停的反覆,覺得那好像解釋了她目前為止的人生。 沉浸在思緒里的人是很難被打撈起來的,所以她根本也沒聽到敲門的聲音,來者就不經同意的將門打開了,「學妹?」是這聲呼喚將她從聲音跟思考的河里猛力的扯了出來,回頭一看嚴輝還以為在做夢,竟然是劉安詩,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不知道該先胡扯吉他是別人的她只是想玩玩,還是先問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慌張比較多還是開心比較多,各種想法互相衝撞之后爆炸,最后她就這么張著嘴僵在那里了。 「你唱歌真的很好聽呢?!箘苍娦n著她笑笑。 嚴輝覺得臉頰發燙了起來,她有些結巴的問她怎么在這里,劉安詩漂亮的眼睛盯著她說,「我只是想問你有沒有空一起去吃晚餐,這樣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不會!」她立刻站起來說,沒料到吉他還在腿上,音箱硬生生的撞上桌邊,弦被撞那一下痛苦的震動著,那是心痛的聲音。 嚴輝僵硬的看著摔在地上的吉他,覺得自己還是先打開窗戶跳出去算了。然而劉安詩走過來把它撿起,小心的還到嚴輝手上,她有些尷尬的接過,然后問:「呃,那我們要去吃飯了嗎?」 劉安詩看了她一會兒,「我想再聽一曲,可以嗎?」 喔不,這太尷尬了,不過等到大腦發現時她已經點頭答應,轉過身又懊惱的皺起眉頭,總覺得身體跟心靈根本沒有搭上線,想著東又做著西,完全不知道在衝三小,但是答應了總不能再反悔,于是她拖了張椅子過來給劉安詩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來調好姿勢,腦袋混亂的翻起樂譜,并用翻了一本樂譜的時間決定要彈原本那首英文歌。 這期間她的手抖的越來越嚴重,她可以感受到劉安詩平靜的視線,卻像鐵塊一樣直接壓住咽喉讓人喘不過氣,很恐怖,好像再逼她快點彈一樣,于是樂譜都還沒完整映入眼簾手指就憑記憶刷了下去,那個聲音還真是史詩般的糟糕。再這樣下去真的很不妙,她覺得全身都顫抖了起來,以往痛苦的回憶又浮現了,恐慌蔓延著每個神經,不行,做不到,這個真的做不到,她怎么有辦法,身邊的人明明是劉安詩,她怎么會讓自己在心愛的人旁邊報廢似的無能為力…… 「不要緊張,你可以的?!?/br> 眼淚都要掉下來的時候,劉安詩摸了摸她的頭,溫柔的鼓勵,「我不會看你的,要彈那首對吧?我可以幫你合音?!?/br> 嚴輝與她相視許久,粗重的呼吸逐漸緩和下來,這期間劉安詩調整了椅子的方向,與她背對背坐著,「我很愛這首歌,之前也很常常唱呢?!?/br> 實在是太丟臉了,還要人家刻意避開視線,嚴輝深呼吸了好幾次,趕緊抹去眼角不爭氣的濕潤,努力若無其事的開口,「抱歉,我還需要一下子?!?/br> 「沒事,慢慢來?!?/br> 事實上她覺得這種心理建設一輩子也準備不好,在逐漸平復情緒后不斷罵自己蠢死了,早知道就不該拿出他媽的吉他,不該帶它來學校,真的他媽的蠢斃了,讓她覺得自己現在除了后悔之外什么也不會。 「ohwheredowebegin?」 然而身后傳來一句旋律,嚴輝愣了一下才發現那是劉安詩的歌聲,沒有什么特殊的技巧,聽來卻很輕柔舒服,曳了條漂亮的尾音便停下了,她知道她在等她接下去,于是她又深吸了一口氣,再一次全部吐出來,對,去他媽的緊張。嚴輝閉上眼睛,有些顫抖的接下去: 「……therubbleoroursins?」 劉安詩輕笑了聲,又唱了一句給她接,一來一往之后,嚴輝發現自己似乎沒有一開始那么緊張了,然后從中間某一段開始,劉安詩脫離了主旋律變成合音,嚴輝很慶幸自己的聲音沒有因此而失控,穩定下來后手中才開始撥弦。太美麗了,唱著她自己都起雞皮疙瘩,而那絕對不是因為她或者是她的吉他,是那漂亮的合音,嚴輝分了一半的神在細聽,漸漸的劉安詩回過頭來,用帶著笑的眼睛看著她,她也鼓起勇氣看進那雙溫柔的似乎蘊著水氣的眼,好像能從那里看見星辰,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在唱歌的時候直視某人,直視世界。 直到人聲跟吉他聲都漸趨沉寂,嚴輝發現自己又想哭了,卻不是因為難受。 「看吧?!箘苍娦χo了她一個擁抱,像是要還了那夜的溫存,「就說你可以做到的?!?/br> 不是,你不知道,這一切能完成都是因為你在,因為你世界才開始轉動,而你讓它緩慢且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