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老友相聚,喝了幾杯,冒著被攔酒駕的風險回到老哥家,被老哥臭罵了一頓。 「你趕著投胎嗎!不是讓你坐計程車嗎!」 「坐計程車要錢??!你不是還有房貸嗎!」我清醒到還記得他早上說的話。 「車錢是你出又不是我?!筩ao!那我早上說我出停車費讓你睡會兒時你怎么不這么說? 「媽的,那早上的事怎么說?房貸又不是我在繳?!?/br> 「我讓你省錢不好嗎?」 「靠,我坐計程車不是錢???我省了不好嗎?」 「省個屁!還是你想撞死別人再多花幾個賠償金?」 「有你這么說話的嗎!」我氣得想揍他,直接被捏著鼻子的他推到浴室去。 「洗洗睡吧!臭死了?!菇又T被碰的一聲關上了,留下我無盡的怒吼。 「江思瑋?。?!」 寄人籬下總是得忍氣吞聲。我一面想,一面用毛巾擦乾頭發,要進房間時正好遇到嫂子。 「不好意思啊,嫂嫂……我們兄妹吵架是常態……」我尷尬地笑了兩聲。 誰知道嫂子摀著嘴咯咯的笑了:「沒關係,我好喜歡看你們斗嘴,好好笑?!?/br> 「喜歡?為什么?」 「熱鬧嘛,無聊的時候至少有另一人可以陪自己說話?!?/br> 我想起老哥曾說嫂子是獨生女,也許她也覺得孤單吧。不過,老實說,我出生的時候,我哥剛升上國一,他花了許多時間在學校球隊上;我上小學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大學生了,生活圈在臺北那樣便利又擁擠的大都市,我在高雄那樣炎熱又純樸的小城市。說真的,我們的交集趨近于零。我們唯一能維系感情的東西叫做電話,隔著電話了解對方的近況和生活。 「哈哈,他嘴巴可壞了,他是惡魔啊?!刮耶斎徊粫f他好話,在我眼中他缺點可多了,也就我嫂子能看上他。 嫂子認同地點了點頭,嘆口氣道:「真想給陽陽也生個弟弟或meimei?!?/br> 「挺好啊,沒有計畫嗎?」 「meimei,你覺得照顧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道:「陪伴?!?/br> 在我的認知里,陪伴這個動作非常重要。偏偏我老爸在這門課就沒及格過,甚至可以說是死當。他去大陸工作后,彷彿秤砣鐵了心,死活不回家。 「這也是很重要的一點啦。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錢吶?!?/br> 乖乖,這對夫妻,果真是天生一對。開口不離錢錢錢。不過她也沒說錯,錢是挺重要的。這就要回歸現實面的問題了。雖然人總是要面對現實,但生活也得留點美感吧? 我回到房間打開筆電,提前訂了高鐵車票。思考著是不是該和米嘉說,想到她昨天那個講電話的語氣,還有我最后竟然不怕死的掛了她電話。估計氣得夠嗆,打過去說不定得碰一鼻子灰。我縮了縮脖子,決定回高雄后再說。想起小任,真的見到他后我該說什么?我不是沒幻想過重逢的場面,只是想像的情境都是小任對著我嚷嚷著不想見我之類的話。也許是因為我生性悲觀,也許是因為那次的吵架留給我的打擊太大了??墒俏疫€是想見他。說不上為什么,真的太想念他了。 我早早就上床就寢了,半夜讓米嘉給吵起來,我得補個眠。在那樣深沉的夢境里,我竟然夢回高中,在那個離我很遙遠的年紀。那是我最喜歡的學生時光。我上高中前就立誓要改變自己,讓自己變得外向,不再受人欺侮。我是成功了,所以我高興,所以我喜歡高中時期的自己。我在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了兩個很棒的朋友,一是子暄,二是許牧。許牧是個大陸人,有東北人的豪爽,我那些亂七八糟的大陸臟話就是跟她學的。許牧這個人啊,用他們大陸的流行用語來說,就是個女漢子。她很瘦,可是力氣很大,班上一票男生搶著和她掰手腕從來沒贏過。不過她似乎并不喜歡被叫做女漢子,她總是用臺灣腔幽幽地說:「人家也想做萌妹子的啦?!钩酥?,許牧也不讓我們直呼她的名字,她讓我們叫她『牧童』,說是比較女性化些,因為她的名字實在太像男生。我自己也是因為牧童那樣開朗的個性,才漸漸變得外向的。 高中以前我和小任都是一間學校的,高中后小任去了雄中,開始住校的生活,我們見面的時間也愈來愈少,偶而寫寫簡訊對我來說就是得來不易的小確幸了。畢竟那時候還不流行智慧型手機,沒有line這樣方便的通訊軟體。 我的夢境,就如我的回憶一般,記憶猶新。只要是跟小任在一起發生的事,我都印象深刻。除了他對我吼著不想見我那次。 那天,我記得是五月,梅雨季不下雨,卻艷陽高照。體育老師是個很討厭的中年婦女,行為舉止已經夠討厭了,還惹人厭地故意挑著這個時間來考試??嫉氖裁??就是所謂的『體育惡夢』,令學生(尤其是女生)聞風喪膽的八百公尺長跑。國中的時候,老師知道我有氣喘都會叫我在一旁休息。也因此我成了女生的眾矢之的,莫名其妙弄丟了運動鞋、藥還被藏起來。升上高中后,因為我的病情有好轉,所以我都會堅持跑完全程。儘管老師讓我不要勉強,但畢竟傷口不是那么容易癒合。 就在我們結束這項惡夢返回教室的途中,子暄一個軟腳從樓梯上直接滾到樓下,當時我和牧童都嚇傻了,還沒來得及跑去問她情況,就從圍觀的人群中殺出一個身影,像摩西分紅海一般撥開人潮,二話不說把子暄給抱起來直奔保健室。這個半途殺出的英雄就是江孟杰,就是那個總是搶走子暄的臭男人。幸好子暄并沒有什么事,就是受了點輕傷。不過這件事情卻傳到全校都知道了。 讓我非常討厭自己的是,我到保健室去探望子暄的時候,我滿腦子想著的都是如果我哪天軟腳也能讓小任公主抱就好了。當然這種妄想實在是沒什么營養??墒呛苄疫\的,我當天放學就遇到了小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跑了八百公尺的關係,那天一坐上公車就睏得不行,靠著窗戶就陪周公下棋去了。等到我醒來,迷迷糊糊的看了一下窗外,意識到自己有可能坐過站了,著急的想起身,卻被一隻手給按住了肩膀。我愣愣地回頭,只見小任氣定神間地坐在我身旁,手里還拿著參考書。 我當時想,天??!你怎么能這么淡定?我都睡過頭了! 「小……宇熙???你怎么在這?」我一臉詫異地盯著他?!覆皇?,我是不是坐過站了?」 其實升上高中后我就很少叫他小任了,也不是說完全不這么叫他,就是覺得有些孩子氣,所以減少次數。但是小任依舊會叫我小毛蟲,他說習慣了。 「坐著吧!還沒到,剛才塞車?!顾f著,頭也沒抬。 我看了看公車前面的跑馬燈,確定沒坐過頭,才放松下來。 「你可真能睡。是不是如果我今天沒坐上車,你就要睡到終點站了?」小任翻了一頁,揶揄的道。 「今天例外,我就是太累了?!刮覍擂蔚匦α藥茁?。 「竟然會累成這樣,你是做了什么?」他闔上書本,瞥了我一眼。 「體育惡夢?!刮铱迒手?。 他了然似的點了點頭,隨即問道:「你不是氣喘嗎?能跑?」 我看著小任不好意思地說道:「老師是有讓我別勉強自己啦??墒俏也幌肱f事重演?!?/br> 小任沒有說話,只是點頭。小任彷彿會讀心術,什么都知道。我從來沒跟他說過國中被霸凌的事,但他就是知道。 他說:「別太勉強了。對身體不好?!?/br> 我語帶得意:「沒事,我會斟酌的。而且我今天跑過門檻了!」 「是嗎?看來挺有兩下子的啊?!?/br> 「先不說這個了,你今天怎么想回來?村里沒有活動???」我說著,瞄了一眼他參考書上的圖片和文字,是我最討厭的自然科目。那上面畫著的圖我是一點沒看懂,還好我選擇了高職。 雖然縣市合併后,「村」改為「里」了,寫是寫成「里」啦,說話的時候還是習慣說「村」。 我們的里長,也就是少麒的老爸,出了名的熱心跟喜歡熱鬧,經常舉辦一些有趣的活動。像是「★★里整潔維護運動」、「★★里綠樹種植計畫」、「★★里中秋烤rou活動」等等。 通常只要★★里有活動,小任都會回來參加,除非他真的沒空,不然他一定會回來。不過今天倒是很稀奇,里長沒有舉辦活動,他卻在這里和我一起坐著返家的公車。 「沒什么心情就蹺掉了晚自習?!顾J真地說道。 聞言,我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人生唯有書本和米嘉不可辜負的任宇熙竟然會蹺課?」 「太夸張了吧?你當我是書蟲?」小任一面笑,一面將書本捲起輕輕地往我頭頂敲了一下。 「??!」我抱著頭,一臉無辜地睨著他。 「還有,米嘉已經有了不會辜負他的人了。我就算了?!剐∪螖傞_參考書,用近乎平淡的語氣說道。 「對不起?!刮矣挠牡卣f著,恨自己一時嘴快提到了不該提的人。 小任那時候從來不會對我生氣,所以我大概是有些得寸進尺了。說話也沒經大腦處理,典型的禍從口出。 他說:「你沒做錯什么?!?/br> 儘管米嘉當時沒有承認,少麒也沒有說,可我們都猜測,他們兩個一定是在一起了。因為小阿姨是那種反對早戀的父母,大概是怕被發現吧。兩個人都很小心,平時也不會刻意卿卿我我。他們正式對外公布是在高中畢業后的事了,把小阿姨嚇得不輕,比明星藝人公布戀情時還緊張刺激。沒公布前,我和小任就只是看著,其實我們兩個都有點眼見不為實的心態。不愿相信這是真的,不愿相信我們小心守護的這個空間其實已經崩塌了。雖然小任有說過:『米嘉不喜歡我無所謂,我能看著她就好?!坏幕磉_發言,但反而是我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后不太開心。當時是顧慮到小任的心情,想說米嘉和少麒在一起了,小任怎么辦?可是一方面,知道米嘉終于和少麒終成眷屬,也想祝福她、替她加油打氣。內心實在太矛盾了,結果那天就和米嘉吵了一架,至今仍然記得她那不諒解的神情。 我們就一個人看著窗戶,一個人讀著參考書,度過了一段尷尬的時間。 直到公車在■■站停下,我和小任一起走下車,那種尷尬的氣氛才煙消云散。 我總是走在小任身后,從來不會站在他的身邊,與他并肩而行。對他來說,他更希望能與米嘉并肩行走吧。而我的眼中卻永遠都只有小任的背影。從以前開始就不斷追逐的背影。 在我看不到盡頭的未來當中,小任總是走在前面。不過,當然,小任的心里已經給米嘉留了位置了,所以我不在他的未來藍圖之中。 其實我也想,成為與他肩并肩的那個人。 可是沒關係,就像小任說的,我也一樣。我只要能看著小任就足夠了。 喜歡一個人,也許就像這樣,把他說的話奉為圣旨吧。 小任說過,飲料不健康,他只喝白開水。 所以我愣是戒掉了喝手搖杯的壞習慣,包里總會有一瓶礦泉水。 小任說過,喜歡黑色長直發的女生,米嘉國中時燙了個玉米鬚,小任眉頭皺了三天。 所以我沒染過頭發、沒燙過捲發,維持了好多年的死板發型。 小任說過,想守護這個空間,因此他不會告訴米嘉。 所以我也把這點心思藏在心里,藏得很深,如同馬里亞納海溝。 甚至說過,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這樣傷人的話。 所以我躲在臺北、躲在海外好幾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