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73節
她是記得荀引鶴與家中的孩子都不親近,也記得荀引鶴年少時樂趣少得可憐,連暖爐里埋紅薯的經歷都沒有,實在是無趣至極。 他這樣遠地站著,也不知究竟是不喜歡孩子,還是只是單純地不喜歡玩雪。 畢竟江寄月也沒見過玩雪還要撐傘的,她想到剛才她滾雪球時,荀引鶴還要追上來給她撐傘,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江寄月想了想,還是走了過去。 看她走近,荀引鶴的眉眼稍霽,但仍舊不動聲色道:“怎么了?” 你最好先解釋一下怎么突然把我的雪人給摔了。 江寄月指指忐忑的兩姐妹,問他:“我們打算打雪仗,你要不要一起來?” 打雪仗?和兩個小孩? 這在荀引鶴的世界里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事。 他是被條框履規教養長大,被所謂的風雅熏陶著成長,在他看來,與雪相襯的玩樂,不外乎是湖心亭看雪,山寺踏雪尋梅,紅泥小爐新醅酒這些,而絕不可能是打雪仗這種又失身份又失體統的活動。 何況還是和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十三歲,他要怎么樣才能不算欺負小孩?可若是處處克制,玩起來又如何能盡心? 于是荀引鶴遲疑道:“我還是算了?!?/br> 江寄月有些失望,但因為原本也沒覺得荀引鶴會答應,于是那點失望轉瞬即逝,道:“那我和她們玩去啦,你回去吧,站在這里太冷了?!?/br> 說著還沒等荀引鶴反應過來,又跑開了。 可是我的雪人呢?荀引鶴握住傘柄,抿唇之余,那失落的神色更是明顯了起來。 撐著傘的文姨娘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與他行禮,荀引鶴的神色又一本正經起來,他略微頷首做了回禮后,便看著江寄月。 她今日穿的是紅色的襖裙,也是荀引鶴挑的。她穿上前荀引鶴便想過,江寄月膚色白,紅色很襯她,如今看她跑在風雪之中,果然如同一株燦爛的紅梅,是凈白琉璃世界里最跳躍的生機顏色,真的很美。 荀引鶴看著雪覆在她的黑發上,落在她的眼睫,把她的鼻頭凍得通紅,她還渾然不覺,抬手抓了片雪兀自笑開,荀引鶴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可是那瞬間,他也想跟著一起笑起來。 偏偏空中‘咻’地飛來一個雪球,砸在江寄月的肩頭,把眼前美好的畫面打碎,荀引鶴一頓,看到遠處站著捏了兩個雪球的荀淑貞,眼里有些不快。 文姨娘戰戰兢兢道:“三姑娘手里沒分寸才打中了二奶奶,還望二爺不要介意?!?/br> 江寄月大聲道:“打雪仗就不應該客氣,客氣了還玩什么雪球,貞貞,接著來,以前哪樣現在還哪樣?!?/br> 荀引鶴頓了頓,也只能道:“只是玩鬧,不妨事?!?/br> 絕然不提他有些煩躁,那個雪球就想打碎了他一個夢境,他親近江寄月,得到江寄月,看著她對他笑,以為往后余生也將如此。 可是那個雪球讓一切戛然而止,原本像幅畫一樣供他欣賞的江寄月立時鮮活起來,展露得那面生動得荀引鶴從未見過。 他看到江寄月抓起雪捏了兩下就砸了回去,但雪沒有捏緊,半空中便散了,飛落了一地,一起飛出去的還有江寄月快活的笑聲。 也不知道這事的笑點在哪里,荀引鶴看著一起彎腰笑得喘不過氣的三個女孩,感覺有一個巨大的屏障罩在眼前,把他和江寄月分隔開來。 他還看到江寄月被荀夢貞壓在地上,荀夢貞抓起一把雪往她后衣領里塞進去,江寄月一邊咯咯笑著,一邊說好冷,一邊給荀夢貞求饒。 她臉上完全沒有一個長輩向小輩求繞的尷尬,那些討饒的話說得多一本正經,好像和一個十三歲的女孩交流也是一件需要認真對待的事。 他看到江寄月滾過雪地,身上都沾了雪屑,卻還是滿不在乎地站了起來。 荀引鶴緊緊握著傘柄,不再去想就在那短短的一刻鐘里,他內心生出過幾次給江寄月撐傘擋雪的沖動,幾次想把江寄月從地上拉起來拍她身上沾的雪,又有幾次想要把夢貞、淑貞兩個姑娘拎起來,教訓一頓,怎么能對長輩如此沒大沒小。 每一次這樣的想法在腦海里浮現出來,他便又能十分清晰地意識到他和江寄月有多遙遠。 他站在這里看著江寄月,但凡能感慨一句少年時光不再,等江寄月玩累了后,抱著她慢慢回憶起他曾經如何指揮玩伴取得一次一次打雪仗的勝利,荀引鶴都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童年,以致于他根本沒辦法理解這些快樂。 荀引鶴只要想到回去的路上,江寄月與他嘰嘰喳喳說起這次打雪仗,無論她說得多愉快,他都只能干巴巴地回答‘是嗎?’‘挺好’這樣極顯敷衍的語句,去敗江寄月的興致,他都害怕地想要逃開。 江寄月不知道,即使是這些詞,也都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回應,否則真要讓他說,他最多只能說‘傘還是要撐的,別著涼了’,‘別總是捏雪人,要生凍瘡’‘雪地滾來滾去多臟,記得洗澡’‘別跟孩子沒大沒小的’,煞風景極了。 他永遠都沒有辦法給江寄月這樣的快樂,而能與江寄月相視一笑的那個人,也不必是他。 荀引鶴都能想到江寄月那時的目光會有多失望,多沮喪,多郁悶。 在那一刻,荀引鶴應當會恨江寄月有那么干凈的目光,以致于可以把這些情緒顯露無疑,讓他無聲地受著凌遲。 荀引鶴可以裝成君子,因為圣人書告訴了他君子是怎樣的,可是他裝不來童趣,一個滿腦都是虛偽狠厲的人裝童趣,只會笨拙地如東施效顰般,不倫不類。 他終于有些撐不下去了,轉身想離開,或許先回桐丹院去,給江寄月燒壺熱茶,準備好點心,還能有法子把話題體面以及悄無聲息地繞開。 就在荀引鶴足尖輕轉時,他聽到一聲:“荀引鶴!” 腦后生風,他游刃有余地避開,一個雪球飛了過去,荀引鶴頓了下,想的卻是,不該避的。 那瞬間,他仿佛避過的不是一個雪球,而是能不暴露自己的怯懦又可以自然地融入江寄月世界的機會。 他轉過眼,卻看到玩鬧停了,失手把雪球扔過來的荀夢貞怯怯地看著他,幾乎要哭出來的模樣。 明明他還沒有如何,就已經把孩子給嚇得要哭了。 荀引鶴的唇線僵著,向來游刃有余的偽裝此時也被冰凍住般,在他的臉上紋絲不動。江寄月已經走過去安慰荀夢貞了,可大約荀引鶴素日積威太甚,效果并不好。 能好嗎?荀引雁離府的時候,荀夢貞也看到了,那些傷痕可怕得讓荀夢貞一下子回憶起梨湘苑的噩夢,荀簡貞板過她的身子,再三告誡:“看到了嗎?往后出入桐丹院時,記住了,萬萬不能招惹二叔不高興?!?/br> 原本荀簡貞已經再三強調過了,荀夢貞還只是似懂非懂,可是那刻,對荀引鶴的恐懼忌憚突然有了具象,荀夢貞想到他就是想到荀引雁脖子上青紫的瘀傷,荀引鶴下手肯定很重,幾乎能要了荀引雁的命。 而現在,這些恐懼就實實在在地壓著荀夢貞,好像很快她的脖子上也會多出那樣一塊的青紫。 江寄月實在哄不下荀夢貞了,也是奇怪,荀夢貞膽子再小近來也改變了許多,荀引鶴是她的親二叔,怎么會怕他呢?難道如罰嘉和郡主抄書禁閉一樣,也罰過荀夢貞? 江寄月有些想不明白,但要安撫住荀夢貞,便只能伸出手去把荀引鶴拽過來,荀引鶴倒也順從,就這樣跟著過去了,倒是荀夢貞的目光又往下怯了幾分。 江寄月道:“你二叔哪有那么可怕?他平日了確實與你們大不親近,可這不代表他是個不好親近的人。你看,”江寄月從地上抓了把雪捏成了雪球,往荀引鶴的衣領塞去,“我這樣他都不會生氣?!?/br> 雪球快碰到荀引鶴時,江寄月想到了他的性子,稍有躊躇,猶豫可能還是直接拿雪球打他一下比較好,荀引鶴卻已經握住她的手,帶著她把雪球塞進了衣領里。 冰冷的刺激感瞬間蔓延開,荀引鶴的眉頭微微一蹙,但他不動聲色道:“嗯,不生氣?!?/br> 荀夢貞的神色中除了害怕外,終于有了些詫異,她呆呆地看著雪球消失的衣領,又抬頭看荀引鶴,那是她從未見過的荀引鶴。 與每一次在荀老太太見到的那個高大沉默,卻能三言兩語就定奪她們生死的荀家家主不同,此時的荀引鶴神色和煦地像是換了個人,一個脾氣很好的好人。 荀引鶴道:“我不會生氣的,你要不要接著陪你二嬸玩,還是,”他看向江寄月,“你捏個小雪人給我,然后我們回去?” 第93章 荀夢貞是無論如何都玩不下去了, 只能草草結束,荀引鶴觀江寄月的神色, 竟然無法辨別出她是否失落了。 誠然, 單是看她的神色是毫無異樣的,體貼地安慰荀夢貞,和荀淑貞話別, 從容地做完這些,又來牽荀引鶴的手,道:“我們院子里也有好多雪, 回去給你捏幾個小的, 放在窗臺上,好不好?” 很自然, 很平靜。 但在玩鬧得最開心處戛然而止,荀引鶴總覺得她該有些許掃興, 而不該是如此毫無波瀾的模樣。 荀引鶴思來想去很久,終于還是說出了口:“我可以陪你接著玩的?!?/br> “嗯?”江寄月原本低頭走著路, 聞言詫異地看過來, 那一眼, 幾乎讓荀引鶴以為自己做了多么出格的事, 江寄月才會如此的驚訝, “你?” 你? 荀引鶴的神色暗了暗:“我?!???一頓, 又不大自在地道, “誠然我并不喜歡打雪仗, 可如果你想玩,還是可以陪陪你的?!?/br> 江寄月笑了下, 道:“算了吧, 我可想不出你在雪地里捏雪球打人, 還被雪球打得狼狽閃躲的模樣?!?/br> 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直接回絕了。 荀引鶴道:“我不陪你,往后你想玩了怎么辦?” 江寄月道:“還有二姑娘與三姑娘在啊?!?/br> 荀引鶴道:“她們總要出嫁,只有我會一直陪著你?!?/br> 江寄月道:“她們出嫁了也還有我們的孩子啊,等我們的孩子大了,還有孩子的孩子,不過興許那時候我已經玩不動了,總有人能陪我玩的?!?/br> 她總有自己志同道合的伙伴,所以也不必是荀引鶴。 荀引鶴垂下了眼眸。 江寄月道:“好啦,既然你不喜歡打雪仗,就不要勉強自己了?!?/br> 荀引鶴嘴唇動了動,很想說句其實也不是不喜歡,只是不習慣,也不相稱,各方面都是。 “對了,”江寄月忽然轉頭看過來,“為了感謝你愿意陪我去祠堂看郗氏,還答應把她提前放出來,我給你準備了驚喜?!?/br> 荀引鶴的心緒原本是低落的,但乍然聽到驚喜二字,那心緒又不自覺地提了起來,心跳密集地如鼓點,他有些茫然:“驚喜?” “是啊,”江寄月道,“驚喜,你可以些微期待一下,但不要期待得太過,畢竟不怎么值錢?!?/br> 江寄月說得有些害羞。 荀引鶴邁出的步伐不自覺加大了些。 桐丹院里,侍劍剛從正房里出來,看到他們并肩歸來,忙退了出來,原本按照荀引鶴的規矩,主子不在,又沒有吩咐,下屬是不能隨意進出正房的。 荀引鶴不由向江寄月看去,江寄月推推他:“你先進?!?/br> 荀引鶴便進去了。 掀起簾時,先入眼的是一幅裱好的畫,畫的是香積山的云松,也不是香積山的云松。 荀引鶴仍能辨出云松的形,只是它的氣早變了,不再孤冷嶙峋,仿佛與天地對抗著,而是溫柔的,沉穩的,內斂的,在它枝椏伸展開來蔭蔽的下方,有星星點點的綠色,于是那蒼黃色的巖壁也變得富有生機起來。 荀引鶴頓了很久,轉頭看向江寄月,江寄月也打簾進來了,站在他身邊道:“原先應過你的,你送我簪子,我也畫一幅畫回贈予你,只是之前我總沒有想好該如何畫?!?/br> 荀引鶴說寓情于景,所以他未見過云松卻能雕出木簪贈她,而對于江寄月來說,云松所寄托的感情太多太復雜,卻每一縷都與荀引鶴無關,她很久都難以下筆,所以才一直拖到今日。 荀引鶴找回了聲音,直到現在,他終于可以篤定的說:“你畫的是你眼里的我?!?/br> 也不盡然。 荀引鶴的為人對于江寄月來說,還是太矛盾,太復雜了。他傷害過她,但也是除開爹娘外,對她最好的人。他不是好人,但做過許多好事。 江寄月在梳理對荀引鶴的感情時,總會想起沈知涯的質問,一個能想到用那樣狠毒的手段去報復的人,心里到底還剩了多少純良。 這個問題,江寄月一直都沒有想明白,可后來她選擇了做糊涂人,因為人原本就是矛盾的。他有這面的好,也有那面的壞,許多文治武功的帝王也并不是個好人,但不能否認,在他們的殘忍政治手段下,還給天下的是河清海晏。 無論如何,至少后來,她在荀引鶴的庇護下活得很好,有時候她甚至還會想,如果沒有遇上荀引鶴,沈知涯把她送給的是別人,她現在又會是怎樣一個處境。 所以最后她畫了這樣一株云松,而云松下,那星星點點的綠色是她心底里的保留,至于最后那些綠色是會長出花草來,還是因為云松的遮蔽見不了日光枯敗死去,她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至少是有了綠色,是有了希望的。 荀引鶴輕聲問她:“卿卿,你現在是否不會后悔嫁給我了?” 江寄月起初同意和他在一起,后來又愿意與他成親,到底有多少出于對現實的屈服,兩人心里都有數,只是都是聰明人,所以選擇避開不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