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70節
荀引鶴用過早膳便走了,江寄月照例去請安,請安后,郗氏要問賬,她便與郗氏去了三房的院子。 江寄月先前還詫異她的單子很清楚,如何郗氏盤總賬的時候會有不明白的,等拿到了手才發現那單子已經被茶水打濕,好多字都看不仔細了。 郗氏與她道歉:“是昨夜盤賬盤得太遲,我精神恍惚得不小心打翻了茶盞才把這單子給弄臟了,還勞二嫂辛苦些,再寫一份給我?!?/br> 江寄月道:“無妨?!?/br> 于是郗氏便取來紙筆,讓江寄月坐著寫了,院子里靜悄悄的,江寄月還隨口問了句:“怎么不見三姑娘?” 郗氏淡淡的:“三姑???娘不喜歡我,總不到我跟前來?!?/br> 江寄月目光淡了淡,荀老太太不止一次說過要她想個辦法,讓荀淑貞叫郗氏娘親,江寄月知道這是絕無可能的事,并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件事要說委屈,郗氏必然是最受委屈的那個,可世人都覺得這種事最稀松平常不過,郗氏又能如何?她可以不喜荀淑貞,背地里對荀淑貞不好,但這個身份她還是得給。 江寄月不知怎么的,由她想到了彼時的自己,輕輕嘆了口氣。 等她再回過神來,郗氏已經不見了,她才要起身,便見簾子打起,進來一個披頭散發,松垮著衣衫的男人,面部輪廓與荀引鶴相似,只是那雙狐貍眼更媚點,吊起來看她,有股妖氣。 他顯然是吃了些酒,腳步踉蹌的,但并沒有完全喪失神智,見到江寄月時遲疑地頓了下:“你……” 這是三老爺荀引雁,他們只在認親是見過一面,隱約還記得各自的長相。 可光是這一照眼,就讓荀引雁腦子渾然清醒起來,小叔子與嫂子,孤男寡女——其實并非孤男寡女,因為在他進來時,侍劍已經手抵劍柄擋在了江寄月的面前,但奴婢不算人,又是江寄月的親信,所以證言信度總是輕的——共處一室已經很不堪,何況他還衣衫凌亂,一看就是剛從女人床上爬下來的,若是有幾個不長眼的…… 正這樣想著,便聽一個沒眼色的粗使丫鬟尖叫:“老爺……” 太巧了。 荀引雁倏然轉身,把那丫鬟捂著口拖了過來,雙臂使力,就聽‘咔噠’一聲后骨頭斷裂,那丫鬟軟綿綿地從他手里滑落,墜到雪地里,荀引雁松了手,呼出的氣在空中起了白霧。 江寄月僵住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看著一條生命逝去,偏荀引雁還泰然無事地理了衣衫,退在屋外,向她致歉:“不知嫂子在屋里,多有叨擾得罪,還望兄長知道后,嫂子能替我向兄長解釋一番?!?/br> 江寄月這才回了點神,手指僵硬地指向那沒了氣的粗使丫鬟:“她死了?!苯脑绿а?,對荀引雁的淡定充滿著不可置信,“你為何要這樣做?” 他們清清白白的,又不是沒辦法把事情講明白了,何故要殺人? 荀引雁搭下眼來,掃了那尸體依言道:“嫂嫂放心,賤內能處理好的,她很有經驗?!?/br> 江寄月還處在一條人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沒了的震驚中,侍劍已經蹙著眉頭道:“三老爺,三奶奶去了哪兒?” 這個計策很拙劣,漏洞百出,但好用。 名節對于深宅里的女主人很重要,就算她不會與荀引雁有什么,但在這個節點鬧出非議來,正好能趁著正月走動時,進一步發酵。 江寄月的婚事因為荀引鶴請動文帝賜婚,諸位夫人默契地不能談,更不能說些什么不配,看不起江寄月的話,但如果有了這樁事,那么排擠就能變得名正言順起來。 一個沒辦法替夫君交際的女人,與廢物沒有任何的區別,出于這個考慮,荀老太太都得重視郗氏。 所以郗氏覺得她應該鋌而走險一次,反正她算來算去,都覺得自己走投無路,已經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而且就算問起她來,她也是有正當的借口離開的,腿長在荀引雁的身上,她也不能事先知道荀引雁會忽然闖起來。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嗎? 荀引雁冷落正妻,但每次和女人胡鬧完,總要郗氏伺候她,那種浸透骨髓的羞辱,荀引雁覺得依著郗氏心高氣傲的性子,怕是到下輩子都會記得。 所以她把荀引雁推出去了。 一邊嫌自己的夫君比不上荀引鶴一根寒毛,一邊又要把夫君的前程斷在荀引鶴手里,果然,郗氏比起冷漠,還是更恨他這個夫君一些。 荀引雁森森地笑:“我替嫂嫂去看看賤內正在做什么?!?/br> 他也不要件衣裳,就這樣徑直走了,那具冰冷的尸體還躺在地上,江寄月連繞過她走出去的勇氣都沒有,只能和侍劍道:“你去把那孩子的雙眼合上?!?/br> 侍劍是見慣尸體的,聞言便去了,就在她把丫鬟的雙目合上時,西側的屋子里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和女人的哭聲,她一頓,回去扶住江寄月:“奶奶,我們還是先回桐丹院吧?!?/br> 第90章 西廂房內, 郗氏倒在地上,單手捂著被扇紅的臉, 半邊發髻亂了, 散發凌亂下來,與體面二字已然無關。她撐著身子的那只手壓在碎瓷片上,又熱又濕的血液流了出來。 她那時候還有些恍然, 原來人血真的是熱的,可是荀引雁怎么就能這樣冷冰冰地對待她呢? 她被荀引雁雙手拎住領子扯了起來,寶雀驚慌地想把荀引雁拉開, 卻反手被荀引雁推了出去, 力道重極了,她連退兩步, 把一個置物瓶撞碎。 郗氏的身子抖了下,漸漸回轉過神來, 面對的是荀引雁的逼視,冷笑了聲, 荀引雁的手指擦過她紅腫的臉頰, 引起的微麻觸覺讓郗氏有些悚然。 荀引雁道:“夫人便這樣厭惡我, 巴不得把我毀掉?” 郗氏起伏的胸膛里是九年婚姻積攢下的怨氣與恨意, 她知道如此說會遭遇什么, 可如果不說, 她怕就再也沒有機會, 沒有機會去展示她的棱角, 她的不屑,她的恨。 荀引雁會當她一直都是那個逆來順受的貴女, 是世家大族為他準備的名門妻子。 于是郗氏道:“你毀了我, 我毀了你, 我們很公平?!?/br> 荀引雁不過是靠荀家吃空餉的無才之能,這樣多年了,他甚至連自己當的什么差事都說不上來,全靠荀引鶴庇佑過日,如此得罪荀引鶴,與斬他的命并沒有區別,因此郗氏才會這么急迫地去實施這個拙劣的計謀。 反正她已經完了,能多拉一個下水就多拉一個。 她舒出口氣來,眼尾滲出的笑意透著股瘋狂:“要死一起死啊?!?/br> 荀引雁詫異,松了手,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著郗氏,那怔松的神色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自己的發妻。 一個被板板正正養起來的貴女,把三綱五常奉為人生第一準則的貴女,有一天竟然會對自己的夫君說出這樣的話? 荀引雁沉聲道:“你瘋了?要死你自己去死,別拖我下水?!?/br> 那剩下的話,江寄月便沒有再聽下去了,她扶著侍劍的手慢慢往外走去,侍劍見她魂不守舍的模樣,沒有說話,只讓她冷靜著,江寄月忽然握緊了她的手道:“我自己能回桐丹院,你把這件事和老太太說?!?/br> 江寄月剛才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這件事不能鬧大。 倒不是她擔心自己什么的,只是由郗氏那句話,她赫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荀引雁是荀引鶴的親弟弟,有血脈親情在,事情便會出乎意料地復雜起來。 雖然江寄月不知道荀引鶴會為她做到哪一步,可是想著沈知涯的下場,她直覺并不會好,而荀引雁與郗氏不管怎樣,一個是荀老太太的兒子,一個是荀老太太的兒媳,最后的結果不能不顧忌著老太太的心情,她也害怕荀引鶴夾在她與老太太之間左右為難。 既然如此,還不如最開始就不要讓荀引鶴為難,本來也只是些內宅紛爭,荀老太太就能處理好,沒必要驚動荀引鶴。 而且無論怎么樣,她并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反而白賠進一個丫鬟的命……雖然郗氏可惡,但依著荀引雁的態度,郗氏想來會因為這件事吃夠苦頭了,既然如此,還是讓荀老太太出面把這件事處理掉,等荀引鶴回來時也就塵埃落定了。 侍劍不肯,道:“屬下先把夫人送回桐丹院,再去請老太太也是一樣的?!?/br> 江寄月便沒再說什么了,因她眼前總是那丫鬟脖子松軟歪掉,死不瞑目地瞪著她的模樣,所以手腳發軟,有些走不穩,侍劍扶著她也好。 等回了桐丹院,她丟了魂般脫了衣裳往床上爬,躺下前還囑咐侍劍:“晌午后若二姑娘、三姑娘來了,便與她們說,我身子不適,今日就不陪她們了?!?/br> 侍劍道:“夫人這便睡了?午膳還沒用過呢?!?/br> 江寄月道:“不吃了?!?/br> 她把被子拉到頭,蒙住臉,翻個身,面朝里蜷曲著睡了。侍劍退了出去后,讓小廚房煮上安神湯,送去給江寄月喝,她自己去了上房。 荀老太太得知此事時,嘴唇抿了起來,老僧入定般許久都沒說話,還是伺候慣了的丫鬟及時發現,忙給她喂進了一丸藥,拂著她的胸膛才把她的氣給順了過來。 無論如何,郗氏盡心侍奉多年,是荀老太太眼里的賢媳,她明知荀老太太最看重的就是荀家子孫團結,卻出此毒計,不僅要毀掉荀家主母,還要離間荀引鶴與荀引雁兄弟,荀老太太急火攻心之余還是感到了濃重的失望。 她問江寄月如何,侍劍一一答了,聽說是江寄???月主動讓侍劍過來的,旬老太太贊許地點點頭:“好,好?!?/br> 她命人送了好些補品到桐丹院去,然后再等不住,讓人抬了軟轎來,徑直往三房去了。 院子里頭是死寂一片,她進去了許久,都沒人出來迎接,荀老太太看到那具尸體,眼皮微微動了下,繞過去,撩簾進去了。 荀引雁坐在正房的地上,地龍燒得熱,他便也沒穿衣,就這樣坐著,看到她進來,也只是抬眼一笑:“娘?!?/br> 荀老太太蹙眉,道:“你媳婦呢?” 荀引雁并不在乎地道:“在西廂房呢,剛尋死覓活過一次,被救了下來,寶雀正守著她?!?/br> 荀老太太看著他:“這件事得給你二哥一個交待?!?/br> “無所謂,休了她另娶,也不過是再娶一個乏味至極的貴女,所以這些年我才忍著她?!避饕愕?,“可如果娘和二哥都容不下她了,那就休嘍,正好三房還缺一個嫡子,另娶個能生的貴女進來不錯?!?/br> 他笑嘻嘻地說,荀老太太不言,盡管她作為荀家的老太太,對郗氏大感失望,也覺得她該有點報應,可作為女人,她同樣為郗氏感到可憐。 三房那些胡鬧的事她不是不知情,郗氏最后被逼到如此境地,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荀老太太去了西廂房,郗氏直挺挺地躺在榻上,脖子上是抹了一半留下的血痕,寶雀跪在地上哭,聽到她過來,仿佛見到了救星撲過來,郗氏只是眼珠動了動。 荀老太太問她:“你想怎么樣?” 這句話,不知怎么觸動到了郗氏憤怒的點,她忽然爬了起來,神色卻是淡,語氣也是靜的,可說出的話是瘋狂的,她道:“讓三爺休了我吧,我無德無能,不配做他的正妻?!?/br> ‘無德無能’四字說得咬牙切齒,充滿著血淋淋的恨意。 剛才躺在榻上的時候,郗氏翻想了這九年的時候,都覺得詫異難道自己真的是木頭心臟,居然忍了九年,直到今日才終于覺得走投無路地爆發開來。 最后壓死她的究竟是什么?郗氏回想起來,還是覺得不是荀淑貞認祖歸宗,也不是那天荀引雁讓文氏跪在地上伺候他,還逼著她看完了全程,而是最后當她意識到,她即將失去管家權了。 那是她最后的體面,是她無光生活里的唯一慰藉,此后她將真正地被逼到了絕路。 一想到她失去了那些繁重的庶務,她沒了別的地方去,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就要鎮日在這院子里面對荀引雁和那幫侍妾,以及諸多荒/yin之事,她就覺得害怕,感覺自己會深陷泥沼,被封住口鼻,再不能呼吸。 因此,她才想要孤注一擲。 郗氏再一次重復道:“讓三爺休了我吧?!?/br> 荀老太太道:“可是郗家從沒有被休棄的女兒?!?/br> 這句話是猝然一擊,讓郗氏本平靜下去的情緒又如大海浪潮般回拍波蕩起來,她雙眼圓睜,不可置信地看著荀老太太。 荀老太太道:“引鶴這輩,荀家只有引雁與郗家結親,江寄月再好,也不能在姻親上給引鶴助力,因此,你與引雁的姻親不能斷,我覺得你還是留在荀家好。此事我會去信詳盡告訴你父母,郗家愧對荀家在先,他們也會同意讓你接著留在荀府,而且我想,有了這一層關系在,年節走動時,他們也不敢不對江寄月多加關照?!?/br> 郗氏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不行,你不能告訴爹爹和娘,老太太,你看在我任勞任怨為荀府管家九年的份上,給我份體面,你不要告訴我爹爹和娘?!?/br> 沒有什么比破罐子破摔后,還和摔罐子的人說,這罐子還要重新黏起來后接著用更窘迫和困頓了。她與荀引雁早就過不下去了,如今裂隙更深,她還被如此拘著連個下堂都求不到,她不敢想往后荀引雁會如何對待她。 何況,還要告訴郗府。 被休棄的理由千千萬萬,她可以依托身子不行,難以生養,畢竟是為了cao勞庶務熬壞的身子,她還能占幾分理??扇羰菍⑷绱似沸胁欢说睦碛筛嬷改?,郗府會因她蒙羞,她的爹娘還因她蒙羞的,而最后那些羞辱又會百分百地還到她身上。 那會比死還要痛苦。 可荀老太太已經定了音:“這些日子,你去跪祠堂吧,什么時候江寄月的神安住了,什么時候你再出來?!?/br> * 江寄月再次從噩夢里驚醒,這次,燭火的柔光漫進了她的眼眶,暖暖地包住了她,讓她得以在緊張的屏息后又松弛地把那口濁氣呼了出來。 邊上坐過了一個身影,江寄月并沒有看得仔細,而是翻過身,依偎地靠過去,溫暖的手掌撫著她的面龐,道:“侍劍說你午膳也沒吃,小廚房的灶火上燉著海鮮粥,我讓她們送來?!?/br> 江寄月悶悶的:“我不想吃?!?/br> 荀引鶴道:“你不用起身,就在床上,我喂你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