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29節
范廉道:“我原本也以為如此,可是這幾天世家和清流鬧得太兇,我才依稀知道不是,林歡的案子聽說了嗎?” 沈知涯不僅聽說,還知道這案是因他而起,稍許把眼風瞥向了江寄月,見她也引起了點注意,忙道:“知道?!?/br> 范廉道:“祁縣前前任縣令死得也蹊蹺,上任沒一個月就死無全尸,林歡祖籍涂縣離祁縣也不算遠,他亦是知曉,卻特意吩咐,聽說清流骨頭硬,就看他們能硬到什么時候去。于是前任縣令才遭了殃?!?/br> 江寄月聞言插話進來:“你的意思是林歡用祁縣來打壓清流?” 范廉道:“還不清楚呢,林歡的案子保密得很好,我們也只是聽到些風聲,但最近世家以涂縣林家,郴縣許家為首,發了大瘋,這兩家約定世代結親,比尋常姻親關系還近,林歡作為家主若倒下了,勢必連累許家,因此都不要命了?!?/br> 他頓了頓又道:“當時陛下執意要把前任縣令的尸首運回上京,恐怕就是有意要收拾世家了,之后果然沒多久林歡就被下了刑獄,大約是沒錯的?!??? 范廉不知道荀引鶴與江寄月的牽扯,所以才能把世家說得那么輕松。 江寄月不由回憶起荀引鶴眉眼中掩不住的倦色,問道:“世家如何發瘋?” 范廉道:“言官上疏后被挨打流放的都不知道有多少,前些日子,主審林歡的刑部尚書徐綸在回府的路上被殺害,兇手是他之前做京兆尹時審過的一個犯人,那人殺了徐綸后去京兆尹自首,還帶著份血書,口口聲聲說徐綸收人錢財,害人清白,為人不公,對不起匾額上‘明鏡高懸’四個字?!?/br> “可徐綸為官四十余年,清正廉潔,名聲一直都很好,許多人都不信他是這樣的人,偏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堆受害者,天天在衙門口哭說遭過徐綸迫害,林家趁此上書要求擇人重審林歡之案?!?/br> 又是這招,對付江左楊時,他們便執著于毀人名譽,對付另外一個清流時也如此。 江寄月握了握拳頭,語有不忿:“荀引鶴呢?他便任著世家鬧嗎?他身為宰輔,荀家又是世家之首,便沒有法子治治林家和許家了嗎?” 范廉有會兒沒說話。 荀引鶴當真是這場動蕩中最特殊的存在,原本世家清流涇渭分明,互在楚河漢界攻擊對方,毫無負擔,偏偏跑出了個荀引鶴,世家出身,還是荀家家主,偏偏得文帝信賴,連徐綸那樣的清流翹楚都是他慧眼識珠,提拔上來的。 因此世家和清流都一時之間弄不明白該拿他怎么辦,也因此弄得荀引鶴這陣子很里外不是人——當然,這是外人看他,興許荀引鶴內心很明確,他的意圖究竟是什么。 范廉想到荀引鶴畢竟為他保住了下半輩子的幸福,因此語氣很委婉:“相爺他大抵是忠孝兩難全?!?/br> 周昭昭的話就直白多了:“他在被逼婚?!?/br> 第37章 江寄月緩了好會兒都沒有緩過勁來, 朝堂的刀光劍影還在眼前,她原本以為荀引鶴夾在中間, 不說捅成刺猬, 至少也快被捅了個對穿了,結果,他只是在被逼婚? 這樣風花雪月, 兒女情長嗎? 范廉道:“相爺那樣的地位,婚嫁從不清白,背后總是捆綁著利益, 此時要他定親, 其實是為了讓他站位。荀家自不消說,選的是世家出身的貴女, 如今陛下也怕相爺被孝道所困,棄他而去, 于是擇上了嘉和郡主?!?/br> 他話畢,廂房里的四人都齊齊露出了一言難盡的神色來。 尤其是江寄月, 她想到那日與嘉和郡主所見那面, 驕縱的郡主被冷肅的荀引鶴壓得死死的, 那樣的場面說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也不算過分了。 她想到嘉和郡主婚后得過那樣的生活, 有些痛快地笑出聲來。 沈知涯怪異地看了她一眼, 大抵是覺得她有病。 荀引鶴若真成婚, 她這樣一個身份不清不楚的外室處境就會尷尬起來, 屆時她又該如何自處呢?何況嘉和郡主那樣的身份, 那樣的脾氣,若是被她發現了江寄月的存在, 恐怕能讓江寄月吃不了兜著走。 而那時荀引鶴又會選擇幫誰?男人總是現實的。 可江寄月真的不在意, 從沈知涯開始, 她就沒有相信過任何男人,因此從不把荀引鶴的承諾放在心上,所謂的甜言蜜語對于她來說,不過是裹著蜜糖的□□罷了,她對自己最后必然被拋棄的結局早做了心理準備。 只是希望屆時荀引鶴能高抬貴手放她一馬,她做外室已經足夠心理煎熬了,若成了親還與他牽扯不清,只能讓她更覺羞愧難堪。 周昭昭還在說:“我之前與范廉打賭呢,相爺究竟在世家貴女和嘉和郡主之間選誰,雖然從立場上來說,我們不希望他選擇世家貴女,但是一想到嘉和郡主的為人,就對相爺有些同情?!?/br> 江寄月道:“你該盼著他選嘉和郡主才是,有他管著嘉和郡主,才叫為你出氣?!?/br> 周昭昭記著荀引鶴的恩情,想了想那個畫面,還是忙搖了搖頭,由衷覺得荀引鶴太慘了。 而范廉道:“嫂子怎么就這樣確信相爺會選嘉和郡主,前頭畢竟還有孝道壓著呢?!?/br> 那天荀引鶴把話說得很清楚了,這些日子,眉眼中的疲憊也不算假,因此江寄月總覺得他會選擇文帝。 但江寄月不能把話說得很清楚明白,只模糊道:“再看看吧?!?/br> 周昭昭“咦”了聲,拿手一指:“那不是嘉和郡主嗎?這時候她不是該被罰在家中閉門思過嗎?” 江寄月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嘉和郡主并未往宮墻上去,而是在斜對面的酒樓里,帶著婢女,摟著壺酒吃著,瞧著倒是愜意的模樣,臉上哪見絲毫被禁足的愁苦。 沈知涯冷笑了聲:“鎮北王如此寵愛她,就算是搶奪人夫這樣的事,她也就被罰個閉門思過就算了,如今撒個嬌出來,也不算什么吧?!彼羝鹈碱^,“你們不會都忘了吧,嘉和郡主是有婚約在身的,如今她能和荀引鶴議親,說明她那婚約也不作數了?!?/br> 眾人都沉默住了,尤其是周昭昭聽著,憤憤不平。 可是又能怎么辦呢,嘉和郡主討鎮北王喜歡,鎮北王又確實有能量護著嘉和郡主,所以她欺負完人后不僅能全身而退,還能與荀引鶴議親,想要她遭報應,似乎得等她重新投胎了。 范廉只得安慰周昭昭:“算了算了,你夫君一點便宜都沒被她占去,頂多那段時間過得狼狽點,但只要我們兩人還在一處就好了,不要生氣了?!?/br> 江寄月站在窗邊看著,大軍緩緩往前行,走到酒樓時,嘉和郡主忽然把酒壺給了婢女,自己手撐著欄桿,跳了起來,大聲喊道:“爹爹,我和母妃在家里等你凱旋回來!” 粗獷的鎮北王聽完后怔了怔,原本嚴肅的面龐也春風化雨地柔和起來,明明是出征這樣嚴肅的場面,他還抬頭笑應了聲:“乖女,等爹爹凱旋?!?/br> 江寄月把那扇窗關上了。 * 荀引鶴從文淵閣出來,在登上馬車時被荀老太爺派來的小廝攔下了,他垂了下眼瞼,吩咐御者:“回府?!?/br> 語氣淡得和白水似的,聽不出什么情緒。 荀老太爺在祠堂等著荀引鶴,他已年逾六十,束著冠的頭發逐漸花白起來,老年的斑紋與褶子開始爬上他的面龐,讓他不復年輕,可是當他聽見動靜,微微把眼眸抬起時,那瞬間流露出來的精光讓很多年輕人都自愧不如。 他跪在蒲團上,重新閉目:“你多久沒來了?先上三柱香,拜一拜列祖列宗罷?!?/br> 荀引鶴的腳步沉穩,腰間環佩叮當聲韻律有致,可見行之有度,荀老太爺聽得很滿意,一直以來,荀引鶴都是他最滿意的孩子,但很快可能就不是了。 荀引鶴上完香后,退了回去,落荀老太爺一排,在蒲團上跪了下來。 荀老太爺緩緩地開口:“這幾天去了哪里?也不宿在院子里,也不在文淵閣?!?/br> 祠堂內閉著門,沒有風,長明燈火熱烈地燒著,在空中燒出焦爛的味道,烏木的牌位林立其中,像是被星星拱在中央,永遠的燦爛,永遠的高高在上。 荀引鶴跪在蒲團上,供奉著它們,像是在供奉層層疊疊的山,他想,如果它們有意識,此時是否也會張開百張嘴,齊齊地質問他。 他就該是一只聽話的,沒有思想的虱子,把荀府作為吉宅,爛死在里面,死后成為烏木牌位,為這座大山磊出新的高度與重量后,再去壓著下一代。 荀引鶴道:“我在我該去的地方?!?/br> 火光把他白玉一樣的面容照亮,燭火落入他濃黑的眼眸中,像是星子在漆黑的古井中劇烈地燃燒著。 這是個很意外的回答,荀老太爺言辭嚴厲起來:“除了荀家外,還有什么地方是你該去的?” 但他再嚴厲,也遮蓋不住力不從心的心虛感。 荀引鶴是他最滿意,也是最聽話的孩子,其他的人不是天賦不夠,就是吃不了苦,只有荀引鶴,從二歲手掌綁著毛筆學寫字開始,每一步都清晰地走在了他的規劃之中。 荀引鶴也從沒有反抗過他,當別的孩子為窗外春色美景誘惑,一只風箏都能讓他們蠢蠢欲動時,只有荀引鶴才能巋然不動地繼續練字。 那時起,荀老太爺別著意把他當下一任家主培養,而荀引鶴也沒有讓他失望。 荀老太爺以為,他會一直這樣心無旁騖,沿著早早為他設立好的道路走下去,光耀門楣,丕振家聲。 所以荀老太爺才會早早把權力放給了荀引鶴,準備頤養天年。 結果,這個他最中意的兒子給了他最意想不到的打擊。 其實早該想到的,在荀引鶴第一次回絕掉與世家貴女的婚事開始,荀老太爺就已經察覺出了端倪,可是此時的荀引鶴貴為人臣,他脫出了荀家這窄小的天地,已經再也沒法在池中將他殺死。 就像現在,荀老太爺只能遲鈍地感知???著年邁,聲色俱厲地質問荀引鶴,長明燈的火苗跳躍著,像是與他一起在發怒,他的背后明明站著列祖列宗,可他對上荀引鶴那張平靜的臉時,仍舊感受到了自己的單薄無力。 荀引鶴道:“我是荀家的家主,去的地方自然也是荀家?!?/br> 這有力的反駁讓荀老太爺良久啞口無言。 “好好好,”荀老太爺連說幾聲好,但誰都知道,他說的是不好,“你是荀家家主,你爬到我頭上去了,所以連我的話都敢不聽了?!?/br> 荀引鶴道:“幼時你曾告訴過我,荀家只需要一個意志,便是家主的意志,否則雙懸日月照乾坤,必然要招來后羿射日,那并不好?!?/br> 荀老太爺道:“你是荀家家主,可我是你的父親,你忤逆我,是要擔不孝的罪名嗎?” 荀引鶴眼睫未動,眼波沉靜:“不孝乃十惡重罪之一,若父親當真要大義滅親,我也無話可說?!?/br> 他沒有再往下說了,但那嘴角些微勾出的譏誚已經是一種嘲諷態度,若荀引鶴真因不孝之罪引頸就戮,即使煊赫如荀家,也得一起完蛋。 荀老太爺閉了眼,荀引鶴的決意堅定得讓他出乎意料,因此格外疲憊,他道:“外人都說我們世家風光,可風光了百年也到了頭,鎮北王能從我們手中奪去虎符便是個佐證,世家再不團結就來不及了?!?/br> 荀引鶴道:“父親想做鳳頭,卻也要看清自己領的是鳳群還是雞群?!彼Z氣沉穩,帶著掌控一切的篤定,“林家與許家行事狂妄,蠢而不自知,一個不能審時度勢,冷靜行事的人不適合做盟友?!?/br> 荀老太爺沉默了會兒,道:“徐綸一死,能接替他繼續審案的刑部侍郎許經是郴縣許氏出身,這個局面,在你的意料之中嗎?” 荀引鶴輕描淡寫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喙的篤定,道:“林家與許家的九族,我是屠定了?!?/br> 荀老太爺默然,心中似乎做著艱難地盤算抉擇。 荀家的立場本應該毫無疑問地與世家站在一起,但荀引鶴與文帝的聯手讓整件事出乎意料得復雜起來,荀老太爺試著去理解他的意圖:“你是不是覺得世家的頹勢是必然的,所以要為荀家早早謀條出路?” 荀引鶴道:“父親也可以這樣理解?!?/br> 任誰能聽出他話里的隨意敷衍,但荀老太爺的尊嚴才被荀引鶴打擊過,為了急于忘卻自己已經無力的事實,便自動將這個原因修飾得完美無比。 其實荀引鶴的做法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當初荀老太爺把meimei送進皇宮,也有增加荀家煊赫,與皇帝親近的意思。 荀老太爺道:“雖然嘉和郡主嬌蠻任性,難當主母之任,但她畢竟是鎮北王的女兒,鎮北王手握兵權,這份量就足夠抵掉女兒不能主持中饋的缺陷了。叔衡,皇帝還是很看重荀家的,你若真不想娶世家女,嘉和郡主也很好,左右辛苦我與你母親,對她多加調/教了。你年歲不小了,也該成親了,找個日子便讓皇帝下旨賜婚罷?!?/br> 范廉說荀引鶴是忠孝兩難全,其實不然,荀家能如此顯赫,與歷任家主的精明有很大的關系,荀老太爺看似做了讓步,但眼里的精明似乎在告訴別人,這或許也是他要的結果。 涂縣林家與郴縣許家對清河荀家來說,完全不夠看,他也沒什么興趣保全兩個阻攔荀引鶴仕途的家族,他最開始覬覦的可能就是鎮北王的兵權。 之所以開始還要表現的疾言厲色,一來是為了讓荀引鶴明白,他還沒死呢,行事不要太肆無忌憚。 二來也是要文帝明白,荀引鶴的這次投誠示好多來之不易,需要面臨多大的壓力,往后才能多記得荀家的好處。 這些,在他說出那番話時,荀引鶴就心知肚明了,他道:“不急?!?/br> 第38章 而此時的嘉和郡主才從禁足中放出來, 為了掃卻苦悶,正廣發請帖, 邀請適齡的貴女來王府一聚, 給她湊趣解悶。 她的心思還算單純,說是解悶就是解悶,精心備下糕點果實, 叫了班女先兒玩趣。 可那被請來的貴女們可不定了。 其中有個出自敖州郗家的貴女,名喚郗珠遺的,尤為不順。 郗家與荀家關系交好, 也結過幾代姻親, 原本到她這一代,該是她嫡姐與荀引鶴議親, 但荀引鶴的婚事一拖再拖,這樁好事便落到了郗珠遺的身上去, 倒讓她滿心歡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