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27節
第34章 江寄月看荀引鶴的眼神, 就和遇到了一個坐地起價的jian商一樣,就差沒說出“你好意思嗎?”五個字來。 荀引鶴一本正經道:“林歡的案子可不小, 這些日子多少人都想從刑部探口風, 銀子流水一樣送,還不是一無所獲,江姑娘分文不出就想探得機密, 這算盤是不是打得過于響亮了些?!?/br> 江寄月道:“你方才與我說得那些,也不是大街上隨隨便便就能聽到的,我也一文都沒有出啊?!?/br> 荀引鶴道:“誰叫你好端端生了我的氣, 我只得哄你?!?/br> 江寄月點頭, 道:“那我現在再和你吵一架就是了?!?/br> 荀引鶴被她這奇妙的想法驚到了,頓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你敢?!彼行o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xue, “卿???卿,乖, 不要吵架,感情總是越吵越散的?!?/br> 江寄月道:“我與你之間本就沒有多少感情, 吵了也無妨?!?/br> 荀引鶴道:“那更不能吵了, 就這樣和和/美美地并肩坐在一起說說話話, 多好?!?/br> 江寄月蹭著被子坐過去了點:“那我和你聊聊林歡的事?” 荀引鶴道:“這些天在家中做什么, 我許久不來看你, 有沒有覺得無聊?” 直接無視她的話, 顯然是不愿與她多談, 或許之前為了安撫她能給她講那些, 對于荀引鶴已經是極致了,他并不希望江寄月摻和進這些斗爭中。 江寄月垂著眼瞼心里有些失望也有些沮喪, 她揪了揪荀引鶴的袖子:“可是剛才在堂屋的時候, 你沒有阻攔我談論這些啊?!?/br> 荀引鶴道:“那些關于江先生, 我想既然你已經察覺了,那就該讓你說出來,若是悶在肚子里,自個兒越琢磨越歪,反而不好。其余那些事,不過都是世家之間的斗爭,與你無關,你也不必聽那些臟事?!?/br> 他攬過江寄月的肩頭,讓她靠在自己的懷里,輕柔地拍著:“等林歡的事塵埃落地了,我一定會告訴你他得到了什么報應?!?/br> 江寄月見無論用什么辦法都不能讓荀引鶴改變主意,雖然郁悶,但也沒了辦法。 荀引鶴道:“嗯?你還沒與我說這些天在家中做什么?!?/br> 江寄月道:“我不說你也是知道的,侍劍恐怕連我在看什么書都告訴你了?!?/br> 這倒是不假,可侍劍只是例行匯報,荀引鶴還是希望江寄月能主動與他分享生活中的點滴,于是他淳淳善誘:“有沒有看到有意思的書?” 江寄月仔細想了下:“倒也沒有,這些天看的都是從前看過的,翻來重溫而已。不過雖然書沒什么新鮮的,倒是發現了些有趣的批語?!?/br> 江寄月笑得一臉促狹,荀引鶴忙想了下那些搬來的藏書,似乎確實有幾本是他年少狂妄時看的,那實還喜歡邊喝酒邊看書,酒喝到耳熱,書看到正酣處,就會提筆一批。 恐怕留下了許多慘不忍睹的墨跡。 荀引鶴再看江寄月的笑,心里已經有了不大好的預感,道:“有哪些?” 江寄月道:“我今日看《史記》讀到《留侯世家》中張良刺殺始皇帝,”她故意一頓,荀引鶴在她的留白中倒是回憶起來了,也止不住笑,江寄月便往下道,“有人在旁寫道,酣暢痛快,該飲三大白。年紀輕就是好,可以一點也不在乎養生之道,連酒都還能無所顧忌地痛飲三大白?!?/br> 荀引鶴原本以為她會說些什么年少輕狂之類的語,卻不想嫌他年紀大這節還沒有過去,留在這兒等著他呢。 荀引鶴道:“你床底的酒都沒收了,明日讓侍劍搬掉?!?/br> 江寄月“啊”了聲,荀引鶴道:“沒得商量?!?/br> 江寄月道:“你是不是心胸狹窄,小肚雞腸?!?/br> 荀引鶴坦蕩:“我確實是,所以那酒更要搬掉?!?/br> 江寄月瞪他。 荀引鶴道:“又討厭吃酒,吃酒后還會說胡話,我都說了不碰你,你何必還要為難自己?!?/br> 江寄月沒吭聲。 荀引鶴嘆氣:“卿卿,你試著相信我?!?/br> 江寄月糾結地揪著錦被,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允許侍劍替我去買酒,買回來又要在我眼皮下讓侍劍搬走,就為了展現你說一不二的威嚴?!?/br> 荀引鶴道:“侍劍去為你買酒,是因為我把她給了你,服從你的命令是她的職責所在,我讓她搬走是為你著想,這是兩回事?!?/br> 江寄月道:“如果我不想讓侍劍搬走,她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她原本是想以此來反駁所謂的職責所在,但荀引鶴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聽你的?!?/br> 江寄月不信,荀引鶴道:“把她叫進來試試?!?/br> 他果然把侍劍叫進來,當著江寄月的面讓她把酒壇搬走,繼而看向了江寄月,江寄月短暫猶豫了下,嘗試道:“侍劍,你別搬,出去?!?/br> 侍劍果然停了下來,把酒壇子放回了床底。 荀引鶴道:“侍劍是我特意派來保護你的,命令優先級你在我之上?!?/br> 江寄月道:“那她還和你匯報我的行蹤,還威脅我不讓我亂跑?!?/br> 荀引鶴神色很淡:“她的最高級別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你的安全,以及把你留在我身邊,如果你的命令與此沖突,優先執行這兩條?!?/br> 江寄月興趣就下去了:“哦,還是聽你的?!?/br> 荀引鶴道:“不要總是想著離開,卿卿,留在我身邊不好嗎?你無依無靠,江左楊又幫你樹敵眾多,離了我外面那么多的危險你一個人抵抗不了的。何況就算撇開這些不談,陶都景變法留下了多少禍患,我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才勉強讓百姓易子而食的局面有所改善,你一個弱女子又該如何養活自己?你可聽說那些包子鋪買不起豬rou,專殺過路人做餡子,多可怕啊?!?/br> 江寄月默然不語,她是不愿做金絲籠里的雀鳥,可是荀引鶴說得那些也非哄騙之語,她一路隨沈知涯從香積山到上京,沿途見識過許多慘景,她很清楚就算逃出來等著她的也絕非是自由。 所以江寄月也是迷茫的,她想要自由,可是對于她來說,這個世界存不存在自由都還是個問題。 荀引鶴見她沒了話,也不想逼她太緊,見好就收,把之前的話題又撈起來道:“我一直都很欽佩張良?!?/br> 江寄月答得漫不經心:“誰會不喜歡張良?!?/br> 荀引鶴捏了下她腰上的癢癢rou,江寄月差點就從他懷里跳起來,就聽荀引鶴酸酸地道:“哦,原來你喜歡那樣子的?!?/br> 江寄月道:“是啊,我就喜歡那樣的,連相爺都會欽佩的張良,多值得喜歡,我能喜歡他,說明我眼光好?!?/br> 荀引鶴差點被氣笑:“你眼光好,你能看上沈知涯?” 江寄月過不去“為老不尊”這一茬,荀引鶴也一直對沈知涯耿耿于懷,他始終是不服氣的,江寄月看不上他卻滿眼都是沈知涯,一想到那時看到的她在樹蔭下為沈知涯擦汗的場景,荀引鶴心里就堵得慌,酸水直往外冒。 江寄月被點到了死xue,不吭聲了。 荀引鶴只得又哄她:“好了,誰叫我們卿卿太單純了,才被沈知涯那樣的壞種騙,是他太壞了?!?/br> 真真是實踐了誰欺負哭的誰去哄這個道理。 江寄月到底還是有點不服氣,斜眼看他:“我敢說,換成是你,你也會被騙?!?/br> 年少相識的沈知涯寡言少語,卻很上進,明明身為下賤,卻不似其他人般肯輕易認命,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有時候都累病倒了,還要爬起來看書。 江寄月還記得有次沈母摔斷了腿,小少年是如何用瘦弱不堪的肩膀背著沈母走了二十里的夜路,她那時提燈為他照明,看著他額頭上的汗,卻從未有一刻覺得他是如此高大可靠。 大概人就是有點傻吧,看到沈知涯能如此照顧沈母,就以為他以后也能一心一意待自己。 荀引鶴好脾氣道:“是,你說得對,換我我也會被騙?!?/br> 但其實荀引鶴知道他不會,香積山太過安逸,沒有波瀾,也沒有誘惑,所以驗不出人性,不似荀家。 荀引鶴眼眸中的嘲諷一閃而過。 這次是江寄月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于是重新把張良撈了回來:“若換成是你,你會選擇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刺殺始皇帝?” 荀引鶴道:“你就這樣肯定我會去刺殺?!?/br> 江寄月道:“你既然能留下這樣的批語,想來你是贊賞張良的行為,所以應當會?!?/br> 荀引鶴卻搖頭:“不,我不會?!?/br> 江寄月有些困惑。 荀引鶴道:“比起大召的臣民,我更需要記得我是荀家的子孫,本朝的皇帝都是世家扶持起來的,沒道理為他殉葬,所以如果大召真有日薄西山的那天,荀家會想辦法扶持下一個君主?;实劭梢該Q,世家不能倒?!?/br> 江寄月道:“不對吧?!?/br> 荀引鶴道:“有何不對?我從小受這樣的教育,從來不覺得這有何不對?!?/br> “你若是覺得都對,也不會讀到此處覺得酣暢淋漓,而是會嘲笑張良的愚蠢,何況你現在也是這樣做的,”江寄月道,“你分明在散荀家家財,刺殺世家,為大召續命。你沒變啊?!?/br> 荀引鶴聽得覺得有雷在耳膜處震震作響,他道:“我沒變么?”他把江寄月摟得更緊了些,抵著她的頭頂,道,“其實很多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自己面目模糊,像是只是一個符號,一只沒有思想的虱子,只要沿著褲縫亂爬就好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是誰,又何談變還是不變?!?/br> “可是哪怕只是一只虱子,它也想有一顆太陽,想有光輝沐浴在身上,曬掉那些污穢濃垢,所以卿卿,你不要離開我,你無論去哪兒,我都會找你回來?!?/br> 第35章 江寄月覺得荀引???鶴這話沒法接, 便換了個話題引掉他的注意力:“你竟然看過《大人先生傳》?” 阮籍的《大人先生傳》言辭辛辣,把虛偽的禮教與世家盛行偽君子風氣痛罵了一遍, 雖然各世家秉持著你罵我又奈何不了我捧你還顯我大度的心態沒把它列為禁書, 但荀引鶴作為荀家家主竟然引了其中最狠的一句話來自我批判,實在令人瞠目結舌。 江寄月覺得越發看不懂荀引鶴了。 荀引鶴眉眼很淡,道:“沒什么不好看的, 不然還真以為是束身修行,日慎一日,其實不過是把褲/襠爛棉花當吉宅, 行不敢離縫際, 動不敢出褌/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嚙人, 自以為無窮食也?!?/br> 這是看過幾次,才會那么長一篇文章, 連原句都背得下來,可江寄月覺得仍舊覺得割裂:“你認不認同阮籍說你們, 假廉而成貪, 內險而外仁?” 荀引鶴道:“我無話可反駁?!?/br> 江寄月雙目圓睜:“你既認同, 為何不悔過, 還要如此行事?” 荀引鶴在外高潔清正, 可私下所做的事樣樣不夠光明磊落, 對她自不消說了, 就是沈知涯件事, 雖則江寄月得承認她有痛快到,但拋開私仇單看荀引鶴報復的手段, 也不能否認其中的狠毒兇辣, 是常人所不能想, 他卻輕描淡寫,并不當回事。 江寄月不害怕他的手段,卻惶恐于他的心境。 荀引鶴道:“阮籍嘲諷的每一句話都認可,你還忘了后面那句罪至不悔過?!?/br> 明明罪大惡極卻不知悔過。 江寄月沉默了會兒,大約覺得實在無語,荀引鶴道:“我就是這樣的人,卿卿,如果你與沈知涯恩愛,我尚且能說服自己放過你,給你自由與愛,可是你不僅識人不清,還孤苦無依,我便再也沒有理由忍耐下去了。我試圖做過真正的君子,可我做不到?!?/br> 江寄月道:“你說你是虱子,沒有一個人愿意做虱子,可若如果你罪至還不悔過,你就徹底做不了人了,這種罪惡,不是太陽曬曬就能曬沒了的,得靠你自己啊,荀引鶴?!?/br> 荀引鶴道:“卿卿你還是太天真了,江先生與陶都景是真正的君子,但他們一個為流言所傷,一個凌遲而死,反而是我這個偽君子登得高位,為他們善后。這不是一個能留住君子的世道,荀家也不是一個能養出君子的家族,所以我才只能做虱子?!?/br> 荀引鶴是復雜的,他壞,他強辱逼迫江寄月,以陰毒的手段折磨沈知涯。 可他也好,是他在變法失敗后的兩年做主開倉放糧,減輕賦稅讓百姓修生養息,在用人上也知人善用,絕不舉賢為親,也不排除異己。 把林歡這個世家出身的高官扔進刑獄中徹查,又啟用凌頌那種硬骨頭清流,只在后宅中的江寄月還不知道荀引鶴為此面對著多大的壓力。 所以她不能理解荀引鶴話語里的沉重,她只是單純覺得荒誕。 荀引鶴卻換了個姿勢,摟抱著江寄月,把頭抵在她的肩窩中,道:“我并不否認我的惡,我也盡力讓自己向善了,可是我知道我做不了善人,惡才是我手中最鋒利的長刃,能讓我所向披靡。我一旦放下了惡,拿起了善,我會被生吞活剝的?!?/br> 所以我才需要你。 只有你在,在我拿起屠刀屠滅他人九族時,才會于血流漂杵中想起枝頭顫顫巍巍開著的一點丹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