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后，坐在捷運車廂里，我垂下眼簾，有一下沒一下地滑著手機，避開他不時投來的端詳眼光。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在生我的氣嗎？」

    「沒有?！?/br>
    「真的？」

    「嗯?！?/br>
    我抿起唇，不想告訴他，我惱怒的是，自己居然會因為被他的笑容所迷惑，而錯過了逃走的最佳黃金時間！

    我到底是在干嘛？

    克制住想抱頭吶喊的衝動，我清了清喉嚨，忽然想到之前有些疑惑的事情。

    「對了，你怎么會有我的line？」

    「你不是有填系上的聯絡資訊嗎？」他理所當然地答道。

    好像是有這回事……我抬手壓住太陽xue，忍不住又問。

    「你每天傳一堆訊息給我，不煩嗎？」

    「不會呀，」他頓了下，嗓音里帶了笑意，「但是，如果你偶爾可以回覆我一下，那就更好了?！?/br>
    「……」

    長大后的他似乎變得厚臉皮了，我拿他無可奈何，只能悻悻然閉上嘴。

    「到了，走吧?！?/br>
    他一點都不介意我的沉默，在列車緩緩停下來的時候率先起身，我跟在他身后下了車，出了捷運站，一路走進附近的一棟大樓里頭。

    他熟門熟路地朝警衛打了聲招呼，帶著我搭電梯上了最頂樓。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強烈的風立刻灌了進來，撕扯著衣服和頭發，我半瞇著眼睛，和他一起穿越空中花園的綠色植栽，來到墻邊。

    遼闊的景色在眼前鋪展開來，錯落有致的屋頂往外蔓延，逐漸模糊成遠方的天際線，五十層樓高的這里，整座城市的聲音都變得輕微渺小，讓人感覺到漂浮在空中的不踏實，同時也有遠離塵囂的寧靜安然。

    他伸了個懶腰，「風景很不錯吧？」

    我點點頭，「你家住在這里嗎？」

    「不是，這是我們租的錄音室頂樓?！?/br>
    「錄音室？」

    「是呀，」他倚著欄桿，眺望著這一片景致，「你還記得嗎？我跟你說過的夢想?！?/br>
    ──我想要繼續玩樂團，想要繼續唱歌，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站在舞臺上，發光發亮。

    他一問，那道略顯稚氣的嗓音就這么從回憶中流瀉而出，清晰得彷彿昨日，我愣了下，沒有料到自己竟然記得這么清楚。

    我「嗯」了聲，半是佩服半是嚮往。

    「沒想到你真的堅持下來了啊……」

    「中途曾經放棄過一段時間，但后來，」他頓了下，嗓音突然低了下去，「……不想輸給你?！?/br>
    「……」

    思緒似乎斷線了片刻，我茫然地偏頭看向他，他唇角一抹溫柔的微笑，讓我的心臟猛然緊縮了下。

    他卻已經換了話題。

    「這是這一帶最高的大樓了，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市區，每次我心情不好，就會跑來這里，」他指著遠方，「你看，那里是你家，還有旁邊那座小公園，然后那里，是我們當年念的學校?！?/br>
    我不禁失笑，「這么遠耶，哪看得清楚？」

    他仍舊一臉認真，指往另一個方向。

    「那里，是機場，每次看到飛機消失在天邊，就會想到你?！?/br>
    失落的情緒陡然滲進他的嗓音里，我毫無心理準備，舊傷竟有一瞬間的刺痛。

    我抿了抿唇，故做輕松地說：「你知道我是從另一個機場出境的吧？」

    「知道，」他笑了笑，「我只是……總是不自覺地想起當年決然離開的你?！?/br>
    他的語氣并沒有埋怨，十分地淡然平和，我的胸口卻悶悶地難受起來。

    沉默了半晌，像是終于下定決心，他輕而懇切地問道：「祐嵐，你還因為當年的事情，不肯原諒我嗎？」

    「我……」我氣一窒，復雜的情感讓我一時之間無從表達。

    其實并不是這樣的。

    重新去到美國生活后，曾經聽語寧無意間聊起那些人……聊起他。

    一直都比我還氣憤不平的她，那一次說到周慕帆，口氣居然少見地軟了下來，她說，在我離開后，他低落了好一陣子。

    他待人依舊客氣，但不再像是從前那般自然而然地融入群體，反而讓人感到疏離；他依舊待在熱音社，但不再找其他人組團表演；甚至他好幾次段考都掉出10名之外，聽林圣涵說差點又被他爸要求轉學……

    然后，她問了我相同的問題。

    「──你還怪周慕帆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周慕帆當時說出的那句話，并不比其他人惡毒，甚至可以說無關緊要，我卻無法不感到受傷，或者那只是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是很不巧地是由他說出那句話？又或者……因為我喜歡他。

    我喜歡他，因而無法承受他最輕微的傷害。

    那樣懵懂曖昧，不成熟又脆弱的情感。

    六年匆匆飛逝，最后，所有的瞬間都定格在眼前這張溫暖沉靜的面容。

    我知道，我欠他一個解釋。

    舔了舔乾澀的唇，我啞聲說道：「我不是不原諒你，畢竟那時候我們都還這么小，我只是……始終無法接受過去那個自卑難堪的自己?！?/br>
    他轉頭望著我，臉上的神色說不清是理解亦或遺憾。

    「我也是，」他嘆了口氣，「我也從未原諒過當年那個軟弱愚蠢的自己?！埂?/br>
    都還青澀的我們，都還青澀的感情，不知道怎么表達心意的彼時啊。

    站在寬闊的天臺上，看著彼此被夕陽映照的臉龐，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發型，良久，我們忽然一起釋然地笑了。

    他搖搖頭，抬手看了眼手錶。

    「雖然我很想跟你一起看夜景，但還是先去吃晚餐吧?！?/br>
    「啊，我晚餐已經有約了……」

    我有些抱歉地說，才剛解開了過去的某些心結，感覺好像一起吃個飯、氣氛愉快地聊個天，是個還不錯的收尾方式，無論以后我們的關係會變得怎樣，至少見面不再那么尷尬了──但很不巧的，邱語寧那女孩前幾天就一直吵著要約晚餐，假如放她鴿子，不曉得會有多麻煩。

    他笑了笑，并不說話，只是一路跟著我搭電梯，出了大樓，走進捷運站，搭上同一班車。

    ……然后，又跟我在同個地方下車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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