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只有大海知道」
第十五章「只有大海知道」 蘭嶼的天氣變幻莫測,有時會連續好幾天都下著滂沱大雨,這座島一旦下雨,基本上所有人都會關在房子里。這里與城市的生存方式有別,沒有商場、沒有電影院、沒有像樣的餐廳、沒有遮雨的行人上蓋,什么都沒有,回到原始的生存模式,天氣主宰人類的生活。 星期天的黃昏,彌漫著灰濛濛云層,外面下著滂沱大雨。民宿的四個人在看著電視,吃著向日葵瓜子,雨聲穿過門縫仍然清晰可聞。 楊晞遙說,他們的學校明年將到波蘭交流,傳播達悟族的原住民文化,所以嘗試用不同的手法募捐,而「電影放映」是當中重量級王牌。她有點興奮地說,那部電影叫「只有大海知道」,電影人物、場景、劇情皆是取自蘭嶼,今天剛好是蘭嶼小學的第一場電影放映會。 「雨停了之后,我們就出去看吧?!箺顣勥b盛意拳拳邀請各路英雄。 「我不要,你知道我討厭原住民,沒話講?!拱l哥直截了當。 「晚上要去讀英文?!拱h口氣也相當決絕。 「那你跟我去吧?!箺顣勥b睥睨了曹遠東一眼,他肩膀一聳,不置可否。 電視里播著高雄市長韓國瑜跟臺北市長柯文哲的舌戰,柯文哲在山上的步道一邊咳、一邊爬,但紅潤的臉上仍然容光煥發,播完了首輪的政治新聞,中間開始了廣告時段。 四個人在同一屋簷之下,等待著雨停,空氣中帶著濕潤的涼爽,突然間阿漢說:「我買了機票,下星期,要跟女朋友去美國的迪士尼的學生計劃,去半年?!?/br> 空氣中有著一片不自然的安靜,發哥眼球沒有半點移動,只是嫻熟地將瓜子扔進嘴巴啃得咔咔作響,臉上仍然神色自若。曹遠東和楊晞遙面面相覷,整個房間佈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風暴氣息。 「我說我要去美國?!拱h字字清晰,沒有一絲含糊。 楊晞遙跟曹遠東打了一個眼色,兩人站起身準備回房間,突然間發哥輕描淡寫地說:「你的房間我會留著,等你回來,你去到那邊生活費不夠,就直接問我拿,不要什么在收在心底?!?/br> 曹遠東和楊晞遙大眼瞪小眼,但半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彷彿兩人身處在暴風雨當中,然后間風暴停靜下來,天地間突然冒出一片不可思議的晴朗。 阿漢仍然坐在電視前,一如冷靜沉穩的個性,輕聲說:「我知道了?!谷缓髢筛缸悠届o地看著臺灣的花邊新聞,向日葵的瓜子聲又再一次咔咔作響。事后曹遠東曾問發哥,他只是淡然地說,某天在國家地理雜志的節目中,看到美國的大峽谷,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間很想阿漢站在那片峽谷上面。 「就代我去看看世界,那邊的土地應該比蘭嶼更漂亮吧?!拱l哥說完,就擺了擺手,沒有再補充其他。 那天的夜晚,雨勢漸停,楊晞遙載著曹遠東前往蘭嶼小學,說來也奇怪,他曾經三番四次求楊晞遙教他開機車,但每一次她都爽快地拒絕,理由是:香港人不是騎車的民族。 「哪有這樣的事啊?!褂袝r曹遠東在后座會抗議示威。 「就是有這樣的事,這邊出車禍都是香港人?!箺顣勥b說。 地上的積水映著街燈的倒影,風撲面而來,風有點大,兩人安靜了一陣子,楊晞遙突然間喊出來:「我覺得阿漢走了之后,發哥會很孤獨吧?!?/br> 「阿漢也會孤獨啊,一下子離開親人的孤獨?!共苓h東也喊回去。 過了好一陣子,曹遠東突然又喊了一句話:「你呢,你這樣離開家里,會不會孤獨?!?/br> 楊晞遙安靜了一陣子,緩緩地說:「我是單親家庭長大,上大學的時候就離開高雄,去到臺北住宿,大學開學之前,母親就過世了,那時我還沒滿二十歲?!?/br> 「對不起?!共苓h東對此表達傷感。 「那時我跟母親的關係并不好,過世之后,偶然會去祭拜她,看著她的遺照,想吵架也沒機會吵,許多事也來不及說,我遺憾的是,在母親的記憶中大概只有無止境的爭吵吧。我多想為她留一些美好的回憶,哪怕只有一件也好,但就是沒有,愚蠢地后知后覺,但也為時已晚。還好當時男朋友在我身邊,不然我那時二十歲都還沒滿,哪抵受得住這樣的打擊,早就自殺死掉了?!箺顣勥b的話一出,便被風吹散,好像這些不愿提起的事,只會停留在風中一秒。 「對不起?!共苓h東細聲地說。 「沒關係,等一下幫我付錢就好?!箺顣勥b一下子將頻道轉換過來,風吹散了哀傷。 「我很樂意啊?!共苓h東想都不用想。 「哇,香港人都這么有錢喔?!谷滩蛔∫诳嘁幌逻@個死香港人。 「錢是不多啦,但你傷心,我就買票請你看電影?!?/br> 「那我以后要多傷心囉?!?/br> 「神經??!」兩人幾乎同時噗嘖一笑,機車穿過蘭嶼小學的鐵門口,這座校舍以純白外墻為主,劃上了密密麻麻的拼板舟圖案,呈放射狀的船眼更是一種神圣符號的標志,散落在不同的角落。 放映室內只坐了約一半的人,關上了燈,「只有大海知道」開始放映,黑漆漆的環境中,電光幻影,鏡頭與顏色,情節與人性,語言與運鏡,蘭嶼并沒有電影院,曹遠東來了大半個月,終于重拾看電影的獨特樂趣。 電影結束之后,一個募款部門的老師走出來,跟在后面的是一群小朋友,全部魚貫地進場,穿著電影中的達悟族的丁字褲,光脫脫地走在課室前面。 「謝謝大家的今晚的支持,我們為大家呈獻傳統的達悟族表演?!?/br> 傳統文化的音樂響起,男生穿著丁字褲,雙手賣力地比劃,在半空揮身著,有些動作似是在揮拳,有些像結合了平日出海捕魚的動作;女生在后半部分也姍姍出場,雙手捧在胸前,頭半垂下來,然后奮力地往向后劃動,長而烏黑的頭發飛散在半空中。在蘭嶼的文化,這樣頭發飛舞的瞬間,就像是拍打岸邊而濺起的浪花一樣。 音樂漸停,臺上的學生凝住了最后動作,掌聲如雷般響起來,充盈了整間放映室。然后一個穿著白恤衫,牛仔褲的原住民青少年走進來,臉上有著青春開朗的笑容。 楊晞遙輕嘆一聲:「是他喔?!?/br> 「誰啊?!共苓h東問。 「電影的男主角啊,他叫鐘家駿,他還拿了臺灣金馬展的最佳新演員?!箺顣勥b解釋說。 放映會結束,在大會的指示下,觀眾們、旅客們開始走往舞臺上,笑盈盈地跟傳統服式的小朋友合照,而男主角鐘家駿自然成了鎂光燈下最注目的人物。 「你要拍嗎?」曹遠東問。 「不要啦,我們走吧?!箺顣勥b說,眼前現場環境開始漸變狼藉,群情洶涌,氣氛高漲,這讓她不明所以地尷尬和不知所措,但目光卻一直盯著鐘家駿。 「真的不拍,我可以幫你拍啊?!共苓h東再三確定,而楊晞遙已經走出門口,爬上機車,催動著油門,曹遠東連跑帶跳地坐上機車,然后揚塵而絕。 「啊啊啊啊?!箺顣勥b騎著機車,莫名地鬼叫。 「怎樣啦大小姐?!共苓h東被弄得莫名其妙。 「我想跟鐘家駿拍照??!我跟他碰面超過三十次了,但從來沒有合照過?!箺顣勥b不知道在對誰抱怨。 「那你就去拍啊,你又不是問他借錢?!共苓h東頭上的問號滿到快要傾潟而出。 「你不懂啦,你不要看我平時很正常成熟,我只掩飾得很好。真實的我很莫名其妙,明明是想要的東西,手腳卻會不聽使喚,會莫名地逃避,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好有病,好討厭喔,啊啊啊啊…反正我覺得有生之年也無法跟他合照?!箺顣勥b正色道。 「神經病?!共苓h東想都沒想就噴出一句。 兩人在椰油部落停了下來,臨近四月,拖鞋磨擦在粗糙的水泥地面,路邊的小吃攤陸陸續續的開了,賣飛魚香腸、杏鮑茹、炸雞排、花枝丸、碳燒烤rou、野豬rou…炭火與rou香的化學分子在空中慢慢彌漫,氣味從鼻腔傳到大腦,口腔里出于本能分泌出唾液。 其中一個小攤掛著塊木牌,寫「炸飛魚」。 一隻新鮮炸好的飛魚端在兩人手中,兩人找了一個安靜無人的cao場坐下來,然后看著天空,這天的夜空飄著一大片淺淺薄薄的云,被明亮的月光照得半通透明。炸飛魚外皮被炸得酥脆,兩對魚鰭像一對翅膀般展開,滲著劍拔弩張的氣焰,眼睛被高溫的油鑊炸到半突出來,樣子其實帶著猙獰的恐怖感。 「牠死得好慘?!共苓h東打開油膩紙盒,忍不住說。 「看得出來?!箺顣勥b平靜鎮定地說。 炸飛魚的腹邊多刺,楊晞遙用竹筷子挾了幾口后,開始受不了,像小朋友般沮喪:「好多刺喔?!?/br> 曹遠東用筷子挑起那些細軟的骨尖,將rou拆出來,然后將rou都推去盒子的一邊,輕聲說:「你吃這邊啊?!?/br> cao場的黃燈之下,楊晞遙看著這盒魚rou,又抬起了眼睛凝望著她,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有點想哭。她愛吃魚,也不愛吃魚,愛的是它的味道,不愛的是牠的骨頭。到了蘭嶼之后,老闆常常從臺東訂了一些鮮美的小魚,簡單下油鑊煎了來吃,但她每次都吃得一片狼藉,吃到一股兒氣。 這些小魚并不是第一次見,只是以前都不必她出手。他總會將骨頭都挑得乾凈,她只要坐著然后大口大口地吃,像一只農場里養出來的小白豬,這是他經常掛在嘴邊取笑她的一句話。 寵愛與照顧得愈多,放回野外的動物便不懂得如何生活。 「不要哭啦?!共苓h東輕拍她的肩膀,她身子一震,這句對白,原來聽了后會讓人更想哭。 眼淚好似斷了線,一直以來,對于情緒一路收放自如的能力,突然在瞬間徹底失效無用,她拼命地想將眼淚塞回去,但結果卻擦出了更多的眼淚,該死的眼淚。那感覺像回到吃魚時的那種狼狽,一發不發收拾的討厭感。 「我討厭吃魚!」楊晞遙突然間對著空氣大喊,曹遠東在旁默不作聲。 「我討厭他!我討厭他老是在我夢中出現!」又一聲大叫。 放聲大叫好像起了某種作用,她突然間覺得意猶未盡,原來并沒有打算說什么,但放聲大叫后,她突然有了想說話的慾望,好吧,就說一些最不著邊際的話。她心中默念。 關于他的回憶與一切,漸漸在炸飛魚的夜空之下有了某種形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