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十年別淚知多少(下)
等了大半天,終于見李太維匆忙地跑了進來。 劉希淳連忙起身道:「李大人,怎么只有您一人回來?令弟呢?」 李太維喘著氣道:「王爺先不要著急,舍弟就在外面。但是他說…他有一個要求?!?/br> 劉希淳聽了急道:「甚么要求?本王一定盡可能地答應他!」 他心里有些不悅,哪有幫親姪女看病還要人家東催西請的? 李太維道:「我弟弟說,他最近幾年在研究各地草藥,想要編撰成集…但由于實地考察及採集樣本需耗費大量心血,他希望王爺能傾力支持這項壯舉?!?/br> 劉希淳聽了點點頭,他著急道:「好,好,不管人力物力,廣陵王府全力配合…」 劉希淳還沒說完,就見門外走進一人,拍著手道:「爽快,爽快,不愧是廣陵王,那我們便說定了??!」 來人滿面長鬚,看起來五十多歲,神情俊朗,正是神醫李時珍。 他走進來也沒向劉希淳行禮,只是對鐘宇道:「老鐘,別來無恙??!遇到甚么難題了?」 鐘宇苦笑,將癥狀及困難說了出來。卻見李時珍望向床榻上的潤兒,自信地道:「包在我身上,給我半個時辰,絕對讓我這小姪女活潑地醒過來?!?/br> 眾人皆神色慎重地向他拜託,臥房內頓時剩下李氏叔姪兩人。 但才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見李時珍走了出來。 他擦著滿頭的汗,笑道:「真是痛快,好久沒有見到這么稀奇的病徵了!」 幾人連忙圍了上去,劉希淳首先開口道:「李神醫,所以潤兒到底患了甚么病癥?」 卻見李時珍沒有回答,還面色一變,嚴肅地道:「王爺,我問您,潤兒先前是否有腦部相關的舊疾?」 劉希淳想了一會兒,便道:「對了,潤兒在好多年前便失憶了,這可算嗎?」 李時珍聽了大呼:「當然算啊,這就對了,此次的病因就是如此,更嚴重可能還會引發抑鬱,甚至出現幻覺呢!」 眾人大驚,鐘宇在一旁奇道:「我還以為是風寒所引發的患病呢?!?/br> 卻見李時珍搖搖頭,緩緩道:「大實有羸狀,至虛有盛候,況且有時真寒假熱,真熱假寒,本來就難以判斷病癥。此時望、聞、問、切四診定要合參,這些扎實的步驟一個都不能少?!?/br> 眾人知道李時珍十分重視每個診斷步驟,又聽他道:「我認為,風寒只是將她的病癥拉出的一個引子,重點還是在情緒上及腦疾的問題。但你們放心,經過我的診治,這或許是即將好轉前的徵兆,可能到時候自己便恢復記憶了也不一定?!?/br> 眾人聽了大喜,劉希淳望了房內一眼,卻見李潤兒仍躺在床上,著急地問:「但為什么潤兒現在還是昏迷不醒?」 李時珍笑道:「你真當我是神仙啊,一看完病便康復了?她這不是昏迷,而是剛剛服了我開的藥,睡下了。記得,藥要定時熬煮服用啊?!箘?/br> 希淳點點頭,連忙要凝月把藥方記下。 李時珍忽然道:「對了王爺,您答應的事情可別忘囉?」 劉希淳堅定地點點頭:「神醫醫術精湛,希淳定會著神醫完成鉅作,造福世人?!?/br> 李時珍滿意地哈哈大笑,轉身便離了王府。 而劉希淳也信守承諾,后來真的幫助李時珍完成了一本集天下藥物的奇書,全書共五十二卷,載藥一千八百九十二種,取名為《本草綱目》,流傳甚廣。 當天晚上,劉希淳正幫李潤兒端藥進來時,忽然聽到她又開始說夢話了,劉希淳連忙放下藥碗,細細聆聽。 夢囈間,潤兒斷斷續續地道:「不要,不要過來…」 見她神色如此痛苦,劉希淳知道她又想起當年江南戰亂的往事,憐惜地為她拭去額旁的汗珠。 卻聽她過了一會兒忽然又道:「鴻哥哥,你知不知道潤兒好想你…你甚么時候才會回來…別走,蕭鴻!」 劉希淳被李潤兒忽然的大叫驚了一跳,回過神來才訝異地道:「蕭鴻?難道是那個小飛將蕭鴻?」 劉希淳隔天一早便找到傅宇軒,只見傅宇軒身著錦衣衛督指揮使的官服,威風凜凜。 查了會檔案后,傅宇軒得意地道:「蕭鴻,杭州人氏。靖嘉十五年生,三十二年加入北方鄴城城防軍,初入軍旅便屢創戰功,但于前些年忽然消失于前線,官至四品,封忠武將軍?!?/br> 傅宇軒看著錦衣衛探子傳來的文件,細細說道。 劉希淳點點頭,說道:「杭州人氏,跟潤兒一樣。三十二年投身軍旅,三十四年的年初杭州爆發亂事。隨后三十五年蕭鴻便自邊疆銷聲匿跡,我看極有可能…」 傅宇軒在一旁摸著下巴,思考道:「這蕭鴻便是潤兒失憶前的情郎,你說有可能嗎?」 劉希淳思來想去,兩人相視一望,均不敢妄作猜想。 劉希淳剛走回王府,一進前廳,便見李潤兒與凝月在那聊著天。 他著急道:「潤兒,你的身子那么虛弱,怎么下床了?」 隨后轉眼望了凝月一眼,眼神里有些責怪之意。 李潤兒見了忙道:「希淳哥哥,你別怪凝月,是我自己要下床的,我覺得,我已經完全好了?!?/br> 劉希淳聽了驚呼一聲,一開心下意識便抱了抱潤兒。 卻見李潤兒似乎有些彆扭,眉間隱隱透著憂愁,但她還是沒有推開劉希淳。 過了許久,在一旁的凝月說道:「不僅如此,公子,潤兒還恢復記憶了呢!」 劉希淳聽了喜出望外,但還是有些不相信,他忍不住望著眼前的李潤兒,顫抖地問道:「潤兒,你記得你的生辰是甚么時候嗎?」 李潤兒笑了笑,說道:「希淳哥哥,潤兒的生辰是丙申年十月十日,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呢?!?/br> 一旁的凝月聽了忍不住道:「原來,潤兒竟比我還大一歲,得叫jiejie呢?!?/br> 兩人相視一望,都笑了出來,這兩個姑娘生的副稚嫩臉蛋,尤其是李潤兒,天生麗質,天真愛笑,歲月彷彿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半點痕跡。 凝月端著茶水下去了,廳內只留劉希淳及李潤兒兩人,劉希淳問了好多有關潤兒的過往,兩個人聊了好一陣子。 忽然李潤兒道:「希淳哥哥,可以答應潤兒一個請求嗎?」 劉希淳正開心著,他笑著道:「好啊,你說吧,我盡量幫你辦到?!?/br> 李潤兒頓了一會兒,緩緩道:「潤兒…好多年沒回家了,我想去江南看看?!?/br> 她神色有些復雜,劉希淳卻沒有注意到,馬上就一口答應道:「好??!這也是應該的,是應該回去看看了?!?/br> 劉希淳想,擇日不如撞日,兩人準備好行囊,駕車南下。 輕車便行,不多時便到了杭州,世事滄桑變換,風云相聚離開,這座城市漸漸恢復生機。 卻見李潤兒竟不是要回李宅,她要劉希淳調轉馬頭,轉而向另一處馳去。 馬車緩緩地停了下來,劉希淳看了看四周的景色,笑著道:「潤兒,原來你想來西湖???」 李潤兒點點頭,她道:「希淳哥哥,可否在這等我一下,我想…自己一人去走走?!?/br> 劉希淳笑著答應,李潤兒獨自下車,緩緩向遠去行去。 垂柳搖曳,桃花盛放,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樣美好。雷峰塔下一名膚如白玉,目若星辰的姑娘靜靜地站在那兒。 湖風拂過,李潤兒心里幽幽地想著:「十年了,鴻哥哥你可還記得,我倆從小就在這西湖邊玩耍,一起長大…」 觸景生情,李潤兒滿腹的愁思潰堤而出,往日的點點滴滴,一幕一幕地滑過眼前。 忽然,李潤兒聽到異響,她疑惑地抬起頭,便見遠處一個男子,像發了瘋似地狂奔過來。 她微微瞇起眼睛,仔細一看,訝地驚呼了出來,一手摀住了那久久闔不上的小口。 不一會兒,這個男子便奔至李潤兒跟前,不發一語地望著她,李潤兒打量著他,來人年約二十七八歲,身形高大英挺,面目俊朗,正是自己那日夜思念的良人。 李潤兒心里不敢相信,她心下暗暗激動道:「鴻哥哥,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作夢吧?」 心里無數的話想說,卻始終沒有開口。她怕一開口,便會像無數個夜里那般,夢醒,人去。 這個青年便是當年威震塞北,大熹朝的一段傳奇,被稱為『小李廣』的忠武將軍蕭鴻。 國有小飛將,蠻賊聞之心膽寒,這個當時聲名鵲起的少年,卻悄無聲息地忽然人間蒸發,讓北境的韃靼近年又開始蠢蠢欲動,沒想到此時竟在南方的杭州看到了他。 蕭鴻靜靜地望著眼前這個女子,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她還是如此出塵,星月光華般的氣質從骨子里透出來,此美非皮相之美,不會隨著年華逝去,歲月沒有帶走她俏麗的容顏,只留給他無盡的思念… 蕭鴻將手緩緩放到女子的臉頰上,顫聲道:「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十年了…鴻哥哥可過得好?一直沒有聽到你的消息,我以為你戰死邊疆了?!估顫檭哼煲?/br> 「我一直在找你啊,從南到北,找了八年,我以為你早在當年就香消玉殞了。每到深夜,我總會看見你出現在我的夢中,責備我不去救你…」蕭鴻愈說愈激動,像是要把這些年的辛酸全部吐出。 李潤兒流著眼淚,哭著道:「潤兒從沒怪過鴻哥哥,當年我遇到廣陵王,他是朝中少數心系蒼生,與民共進退的好官。他救下我,一轉眼就是八年…」。 蕭鴻忍不住情緒,一把將潤兒摟進懷里,他道:「太好了,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正當蕭鴻沉浸在重逢的喜悅時,潤兒輕輕地將他推開,輕聲道:「鴻哥哥,對不起,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蕭鴻惶恐地問道。 「我答應王爺,也答應了老夫人,等等就要陪他回京城了…」李潤兒咬著牙,掙扎已久才說出。 「為什么?為什么?你想以身相許報答恩情?」蕭鴻像被澆了一桶冷水,他不解地望著眼前的女子。 難道,上天讓他們重逢只是要給他們做最后的道別? 李潤兒流著淚,她擠出一絲笑容道:「鴻哥哥,女人只是亂世中的浮萍罷了,沒有王爺,我早已受盡屈辱,死在杭州。有些恩情,必須得還…今生情盡空悲切,若有來世,潤兒定把這世欠你的加倍奉還?!?/br> 李潤兒恢復記憶后,雖然想起了從小一起長大,互許終生的蕭鴻。卻也沒有忘記八年來,無微不至地呵護,在她最脆弱時,溫暖她世界的劉希淳。 如果沒有劉希淳,李潤兒也不過是成千上萬枯骨堆中的一副,嬌花就這么凋零于刺骨的寒風中。 蕭鴻無奈地搖了搖頭,過了許久緩緩道:「你既然沒有要回頭,那又何必不忘卻前塵?今日的種種,即使再痛心疾首,刻骨銘心,也終不過似水那般,無痕…歸于平靜…」 用盡最后一絲氣力,說罷,頹然坐倒在地。 蕭鴻覺得自己好傻,八年來心中的牽掛,早已另有歸宿,想起眼中多少淚珠兒,從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十年來支撐著他活著的動力和目標一下子消失無蹤,瞬間像洩了氣的皮球,使他彷彿蒼老了好幾歲。 潤兒的心抽痛了,如果眼前的男子對她怒吼,怪她背棄雷峰塔下的山盟海誓,她也許還會比較好過,但他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態使她充滿愧疚。 蕭鴻深吸一口氣,別過頭,閉著眼道:「你走吧…知道你活著,得到我八年來想尋找的答案…就夠了…」 「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潤兒千思萬慮,但最后還是只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她知道,千言萬語及滿心愧對都償還不了男子八年相尋之情?;蛟S,讓他恨她,他才能比較好過… 造化弄人,只怨情深天未憐。十年來,一個時常枉自嗟嘆,一個白白魂牽夢掛。豈料,都如同水中月影和鏡中鮮花,空幻飄緲。 芳蹤已逝,空留一滴滴的閃爍,落入平穩的湖面,泛起漣漪… 奔馳的馬車上,劉希淳見李潤兒一回來便默默不語,兩眼未乾的淚痕甚是明顯,忍不住道:「怎么啦?潤兒,是不是回到家鄉,又想起了你的鴻哥哥?」。 李潤兒咦了一聲,忍不住問:「你…你怎么知道鴻哥哥?」 她心下緊張,微微顫抖。 劉希淳笑道:「別緊張,還不是你當時昏迷不醒時,每天夜里便會大喊著蕭鴻的名字,若我沒猜錯,這個蕭鴻是不是就是那個小飛將蕭鴻?」 李潤兒停了好久好久,才緩緩地說出:「是他,就是他。我們兩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李潤兒知道,總有一天要面對的,便坦然說了出來。 劉希淳哦了一聲,卻道:「可是這幾年卻沒了他的消息,真不知道蕭將軍發生甚么事了?」 李潤兒聽了,又忍不住抽泣了起來,但她既已下定決心,便暗暗想要忘記這段往事。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