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補更」
戌時叁刻,暮鼓敲響,到了夜禁時分,街上商鋪紛紛打烊,小商小販們忙著收拾家伙事兒,撤攤位,頃刻之間,熱鬧的街道就冷清了下來。 李偃在護城河道邊暗處垂柳后脫掉了太監的衣裳,他還未走到前門大街,就見不遠處有一隊腰胯繡春刀的巡邏錦衣衛正在驅趕街上的行人。 只要是獨自一人走著的,都得被盤察一番,稍有不對的就上鐐銬拉著去杖責。 眼見錦衣衛就往他這兒來,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李偃走到道邊正在收拾桌椅板凳的小攤后面,趁小販不注意彎著腰藏在案幾底下,齊刷刷的腳步聲越走越近,他緊靠著風箱蹲了下來。 只聽錦衣衛小旗領頭走了過來 ,“老張頭,今兒收攤晚啊?!?/br> “幾位軍爺過來了,”老張頭臉上堆著笑,忙放下手里木凳,兩手往系在腰間的手布上一擦,拿起桌上油紙包好的胡麻餅遞過去,“剛出鍋的,還熱乎著,給幾位爺打打牙祭?!?/br> 小旗擺擺手:“今兒就不吃了,這兩天不太平,急趕著巡視,你也趕緊收了家去?!?/br> 老張頭一連迭聲道是。 聞得錦衣衛腳步聲走遠,李偃也悄無聲息的從案幾底下出來,快步往西南街走去。 城門關了,今夜他得找個落腳的地方,等明日再出城。 西南街錢串子巷,巷口有家不大不小的錢莊,正是應天府最大錢莊“聚匯通”的分號。 李偃的外祖父經商,錢莊開滿江浙兩廣等地,在富庶的江南一帶算的上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外祖母去世的早,祖父一直未娶,膝下無兒,只有一女,自打他母親故去,他便一直跟在外祖父身邊兒,前幾年老人家去世,就將偌大的家業傳給了他。 按照上輩子記憶來說,他是政德十九年,來至京城開的這家分號,不為別的,就是想給母親報仇。 可他一介商人根本近不了皇城,更何況報仇,要想撼動朝堂只得權利滔天,他看不上像父親那樣只拿筆桿子連妻子都護不住的文弱書生,便去參了軍。 重活一世,李偃仍然覺得,只拿得動筆的男人太沒用,讀那么多書,可有一條教人在皇權逼迫下如何維妻護子? 所以這輩子他還是會走和上一世相同的路。 回憶間,他已經行到聚匯通的牌匾下,店鋪早就打烊,大門緊關,只有兩只紅燈籠在冷風中搖搖擺擺。 他屈起細長手指扣了扣門扉。 “誰啊…”里頭上夜的伙計拉著長音,“打烊了,明兒再來吧?!?/br> 李偃冷聲道:“是我?!?/br> “就來…”伙計聽聲音耳熟,還當是生意來往的富紳掌柜,也不敢怠慢,趿拉著鞋走到門前開了門。 門一開,李偃徑直往屋走,吩咐道:“去收拾一間干凈的房間,再打盆熱水來?!?/br> 伙計看著這位衣著普通,長身玉立的年輕男人有些傻眼,忙抬手揉了揉眼睛,跟到前頭,等看清李偃的長相,登時一驚,忙不迭的應承道:“爺,您可算是回來了,我馬上就去收拾!” 房間在二樓,還是李偃當年住過的這間,他簡單盥洗了一番,剛走到床前,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他抬眼望過去,門前立著個人影,“什么事?” “主子,是我承影,”李偃遲遲不歸,承影擔心他身上的傷,前不久也進了京。 李偃眉頭微皺,“進來?!?/br> 承影進門走到他跟前,單膝跪地抱拳:“承影未聽從主子吩咐,還請主子責罰?!?/br> 遵照現在的時間推算,承影跟在李偃身邊有十一年了,他八歲那年,外祖父要給他選個伴童,人牙子的牛車上有那么多男孩兒,他一眼就瞧中了縮在角落里的承影。 承影右眼連著顴骨處有一片紅色胎記,沒人愿買,人牙子不好出手,對他拳打腳踢,他一聲不吭,那雙晶亮眼睛醞釀的狠絕像鋒芒的劍氣,又利又刃。 李偃沒有看走眼,承影習武天賦極高,這么多年一直保護著他,兩人雖是主仆,但生死相依,勝如手足。 “起來吧?!?/br> 承影應是,站直身體,快速打量了李偃一眼,“主子的傷可好了?” 李偃坐到床邊,道:“都好了?!庇謫枺骸败娭锌捎幸o的消息?” 他有之前記憶,可重活一次本就是變故,更何況他上輩子不曾進京唯恐再生其他事故。 承影回道:“半月前,兩軍再次交戰,死傷慘重,勐衛城險些被攻破,聽張景勝說都指揮僉事已上疏請求增援?!?/br> 聽到沒甚大變故,李偃哼笑一聲,“這個鄭鑒就會紙上談兵,再給他成千上萬的兵也無用?!?/br> 他看向承影吩咐道:“時候不早了,你也去歇著,明天一早買馬,我們回去?!?/br> 承影帶上門,李偃躺到床上,慢慢思忖戰事。 之所以吃敗仗,不是敵人太強,而是后勤出了問題,有人在里頭貪墨,各級大小官吏都想撈點油水,等軍糧送到前線,就變成了好壞兩摻,士兵們吃了壞肚子,仗還沒打先倒下一半。 何止他們?整個朝廷都是如此,千里之堤潰于蟻xue,蛀蟲慢慢將國家腐蝕的滿目瘡痍,上位者高而不危,一顧貪圖享樂,何愁不滅國? 第二日一早,承影備好了快馬,主仆二人吃罷早飯,李偃吩咐完掌柜的每月送銀子進宮的事,從二樓下來,腳還沒邁下臺階,迎面就碰上了一人。 來人錦衣華服,儀表堂堂,俊美端方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已經年逾四詢,一雙丹鳳長眼十分脫俗。 四目相對,種種感慨涌上心頭。 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時間久遠...李偃已然記不起來,就只記得在那不久后,他便自戕了。 “偃兒...”李梁打破沉默,開口喚了他一聲。 李偃沒搭腔,轉過臉凌厲地斜了承影一眼。 承影當即頷首,“承影該死!” “偃兒,你不要怪承影,是我打聽到你進了京,”李梁見狀忙替承影說話,又上上下下仔細端量了李偃一番,“你張伯父來信說你受了傷,現下可好了?我請了太醫來...” “不勞駙馬都尉cao心,”李偃寒聲打斷李梁的話,從他身邊擦肩而過,邁步下樓,連一絲多余眼風都沒留。 李梁怔在原地,緩過神來疾步追他:“偃兒...” “我很好,駙馬都尉的心思不必用在我身上,”李偃頓住腳步,沒有回頭,“若是有那份心,就多誦誦經以告慰我母親的亡靈?!?/br> 話音落下,他上馬揚鞭,疾馳而去。 李梁目送兒子背影遠去,黯然神傷。 李偃知曉父親的苦衷,趙漪以他們母子性命為要挾,皇權壓下來固然難以反抗,可也并不是一點辦法沒有,他連試都沒試,就一紙休書發來,說到底不過是懦弱罷了。 他難以替自己替母親原諒他的懦弱與過失。 他不希望父親死,他應該活著,好好活著,為自己犯的錯誤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