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窺見
按照以往慣例,新年須得連宴叁天,首日是皇宮家宴,接下來連這兩日都是宴請群臣。 只是這次皇帝竟將幾場揉到一起,除夕夜直接將能召進來的都召進來了。眾卿原本還有些惶恐,直到大年初一一大早皇帝車輦浩浩蕩蕩往洗華寺去了,這才幡然醒悟且一言難盡。 老皇帝拖著病歪歪的身體尚且畢恭畢敬地禮佛,他們這些后宮之人樣子至少也要做足了。是以越春不僅早上要早起做早課,其余除了吃飯休息,還要抄寫經幡,一日叁餐作息規律到令人發指,當真是苦不堪言。 若是偶爾抄抄經幡,也不失為陶冶情cao,但日日時時抄寫,足以叫人精神恍惚。況此番前來,為表誠心,除了皇帝帶了兩個太監,一眾人連個照顧起居的侍女都不曾帶,左右灑掃叁餐都有小沙彌管照。 通常早課結束之后,還會有個小型佛法辯論,持續個一個時辰左右,今日越春只覺小腹墜痛,像是葵水將至,是以只是等早課結束,便早早離開。 眼下天色還很早,空氣里彌漫著清晨獨有的冷濕,混著檀木香火氣息,寺廟專有的誦經敲打聲不絕于耳,倒也算是清心。 只是在這樣一片祥和中。突兀地出現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越春腳步頓了頓,一陣驚疑——這里可是佛門??!什么人膽大如斯,還在天子同佛門兩相加持的情況下大打出手?這里是通往后院房舍的必經之路,里面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這么直接走過去會不會不太禮貌? 大約是知道眾人此刻都在圍觀辯論,里面的人才沒顧忌地點,在那聲巴掌聲后,沉默了片刻。 越春拿不定里面的人走沒走,往前挪了幾步,便聽到夾著晨霧的女聲:“就因為我是女子嗎?” 這聲音透著隱約的悲愴和濃重的失望,越春愣在原地,卻是因為這聲音熟悉至極。 “不是……”冷沉的辯白,夾雜著些極容易被忽略掉的無措。是捫拮。 榮綿顯然沒有抓住那一點無措,冷嗤一聲,“大師還說佛前人人平等,我瞧著卻不然?!?/br> “你知我并非這個意思?!?/br> 她不是沒料到這一路會有諸多不滿質疑甚至是謾罵災禍,只是她以為就算全世界都不理解,至少捫拮是會支持她的,那她就并非是孤軍奮戰。一個人面對或許會是壓抑艱苦,內耗至死,但若是多一個人能夠分享,或許就能好上許多。只是現在才發現,都是她自以為是。 “還是說,大師也認為禮不可破?”榮綿語調陡變,帶了些調笑的媚意。 捫拮大約是沒能跟上她的節奏,委實怔愣了一會。 榮綿欣賞片刻他的怔愣,把這沉默當作默認,“那捫拮大師動了凡心,也算是守禮嗎?” 越春被這么一句釘在原處。先前在揚州郊外原先有猜想他們大約是一對,但后來看到捫拮的真實面貌,心底的猜測就打消了八九分,后來回宮知道了二人的身份,更是將最后兩分疑慮打消了。不單是捫拮身份的特殊,更是二人天差地別。 越春咬著唇,正想著還是先離開的好,畢竟無意間聽了別人的私事委實算不得正大光明。這事于捫拮榮綿二人都是致命的污點,往后若是被政見不合的人知道了,少不得借題發揮。 若是她以后站在戚廉隅的對立面,或許可以用上一用,但她私心里,并不想這么做,就當作沒看見。 越春想罷,轉過身去,卻見正往她走過來的戚廉隅,眼下只有兩叁步了。越春嚇了一跳,正要拽著人走,人卻毫不遮掩,疑惑般得開口:“阿姐?” 越春更加慌亂,這下若是被發現了,真是百口莫辯。她原先伸出去要推他的手改為拉,直將人拽進小徑旁邊的竹林里。 她回頭透過竹葉間隙看過去,有不斷的誦經聲作掩,那二人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眼神依然焦灼地糾纏。 “阿姐?”越春松了口氣,又聽人喚她。這一回頭,才發現她掐著人的手彎,牢牢按在景墻上。 戚廉隅眼神也跟著她收回來,顯然也看到了外面的人,“阿姐怎么總愛偷聽墻角?” 越春聽出他話語中的調笑,還是忍不住臉上臊紅,認真解釋道:“當真是巧合?!?/br> “哦,巧合?!?/br> 他說得平靜無波,越春偏聽出了九轉曲折,當下有些羞惱,又后悔里面這般讓他看了個正著。 她剛準備說兩句,先離開這是非之地,抬頭就看見人目不轉睛看著外面。她疑惑回頭,目瞪口呆。 親、親上了?! 榮綿手臂環過捫拮的脖頸,強硬地將人拉下,后者雖眉頭緊鎖,頗有些抗拒,指尖捏著佛珠用力得泛白失血,但終究還是沒把人推開,直到唇邊染上艷紅。 越春自認為自己思想不迂腐,對于男女間的親密也看得開——但現在還是青天白日??!甚至還是在這樣一個隨時有可能會有人經過的小徑,一個公主,一個高僧,真的合適嗎?! 戚廉隅只不過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身前的人倒是沒有那個覺悟,直愣愣地盯著,指尖還要離不離地抓在他的手彎,卻面頰羞紅,看著別人的親密。 林間逼仄,兩人間不過不足一拳的間距,戚廉隅看著她微張的檀口,和變幻莫測的神情,突然有做些什么拉回她的神思的沖動。 好在越春沒有再看更久,回過神拽著人的手臂,悄悄退了出去。 越春沉默了許久,原先還想著要怎么開口叫他別說出去,但偏頭看見他的側顏,突然覺得說不出口。 他們本就是話本里的人,不管怎么勾心斗角,怎么你死我活,都不關她的事不是嗎? 她只要確保能完成任務,戚廉隅能夠同余常歡成事兒,就能夠回去了。至于過程怎么曲折,都無關緊要。 他們都只是話本里的只言片語罷了。 - 越春倒是沒想到老皇帝會專門來找她。 兩個太監將人攙到榻上坐下,退出去的時候連門都闔上了。 要不是知道老皇帝迷信,斷不會在佛門重地做出什么,她都要懷疑他是要臨死之前風流一把了。 皇帝呷了口茶,嗬嗬喘著粗氣,“聽說戚廉隅下江南是你陪同的?” 越春應道:“正是?!?/br> 皇帝指尖輕叩著案幾,即使病重,也帶著與生俱來的威壓,“可有異常?” 越春道:“沒有的,只是將養身子罷了?!?/br> 皇帝盯著她看了幾個來回,自不認為一個架空的宮妃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聰明,更不甚在意一個世子。早些年或許還帶著些同情與欣賞,但到了現在這般,在意的也只有自己的長生與權勢。 他想起來來前同大師的對話,無心再敘舊,“戚廉隅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可以做親了,你是他養母,此事如何看待?” 越春心跳停了一瞬,迅速穩住道:“全憑陛下做主?!?/br> 皇帝道:“你也照顧了他這么些年,可曾安排曉事的婢女通房?” 越春道:“這方面是依著他的,世子似乎沒有這些想法,是以也未曾安排?!?/br> 皇帝嗤聲不滿道:“朕將他交由你撫養,這些事合該你上心安排,你也該要強硬點。他身份擺在那兒,到如今竟還不曉事,說出去真不怕惹人笑話?!?/br> 越春道:“陛下教訓的是?!?/br> 皇帝見她無趣死板的樣子委實煩心,心道還不如聽大師誦經有意思,“過些時日,朕給他安排賜婚,你瞧著可有屬意人選?” 越春機械應道:“臣妾聽陛下的?!?/br> 皇帝當真有兩分不耐煩,“有就有,沒有就沒有,說來聽聽?!?/br> 叁個字被越春揉在喉嚨間,不那么愿意吐出來,但她最終還是吐出一口氣,道:“在江南的時候,世子同鄰家余府嫡女往來甚密,想來若是能成事,也是歡喜的?!?/br> 皇帝道:“哦?姑蘇新上來的翰林學士?” 越春道:“正是?!?/br> 皇帝點點頭,“知道了?!?/br> 他并未久留,像是為了完成任務來走一遭。 越春將人送走后內心隱隱有些不平。 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最終成了別家的女婿,大抵都是會有這樣的情緒的,她想。她就同普天底下的母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