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手刃 上
這座巖洞位于王都近郊的戈壁上,空間不大卻有如同蜂巢般天然的隔間,洞口掛上布簾就成了一間間內室,隱隱扶我走出房間,當天營救我們的同伴都在這兒,另外還有幾名初見的族人,他們同隱隱一樣受了不少傷,好在精神尚可,他們常年習武、體魄極好,相信很快便可生龍活虎。 「屬下該死,沒有早日救出大祭司?!顾拿敌l跪伏在地,他們是神殿忠心的衛士,即使神殿不復存在,忠誠依舊不移。 「與你們無關,是我自己的決定?!?/br> 立果正巧從外頭端著面條入內,遭天火燒傷的她身上纏了不少白布包扎,不過瞧她還能替大家做飯,想來已無大礙,她一見我立刻放下大鍋,二話不說逕直飛撲而來,「錦塵,想死你了!」她這力道可不小,多得隱隱扶著我的背,要不我早被她撞倒了。 「好了、好了,冷靜點?!瓜肫鹚ツ晖狄u我、假冒我,我氣就不打一處來,我雙手并用、死勁掐住她的臉頰,指責道:「誰給你的膽子敲暈我、甚至假扮大祭司的?」 「呀呀,疼、疼,都過去一年了,哪有人這么記仇的?」 「一年又如何?一百年我也記得?!?/br> 「我也是聽命行事呀?!?/br> 「聽命?誰的命令?」立果是神殿祭司,除了我,她還會聽命于誰? 她眼珠轉了一圈,小心翼翼回答:「朝云長老?!钩崎L老?立果冒充我是朝云長老的意思?我望向隱隱,他搖頭表示不知此事,看來我確實得跟朝云長老好好聊聊了。 「朝云長老在哪?」 隱隱指向巖洞中另一隔間,我正要走去,他攔下了我,凝重道:「你得做好準備?!?/br> 我不解,問:「準備什么?」其他人表情變得十分詭異,令人不安。 「朝云長老……不行了?!?/br> 隱隱一言使我心臟揪了一下,我連忙進房,期望著一進門便能聽見朝云長老吱喳的說話聲,偏偏事與愿違,朝云長老沒了昔日的活潑聒噪,他靜靜躺在床上,雙眼微張卻毫無意識。 房內血腥味刺鼻,朝云長老身上蓋著的被子透出些許紅點,那是由內向外染紅的血跡,即便不掀開被子,也能料想他的傷勢多重,朝云長老年近百歲,他總以長輩之姿教養著神殿諸人,有時像祖父般開導我們、有時想些壞點子作弄我們,一向健壯的他如今活死人般等待死亡,叫人難以接受。 我走近床邊,他花白的頭發散著,垂皺的皮膚蒼白得可憐,記憶中圓潤的他竟消瘦得只剩骨頭,這一年他究竟經歷了什么樣的苦難將他折磨至此? 我想探看他的傷勢,伸手打算掀開被子前,隱隱壓下我的手,勸道:「別看了?!闺[隱表情不多,此時悲傷清晰刻在他臉上,朝云長老必是傷得怵目驚心,否則隱隱不會如此。 我忍著淚水,但止不住哽咽,每說一字喉嚨都疼得緊,「朝云長老……到底怎么了?」 「那日我們潛入參天塔,偶然在參天塔的地牢中發現朝云長老,當時人人忙著祭天大典,我們順勢將他救了出來,可是……朝云長老已受過諸多刑罰,手腳廢了、神智也不清,他存著一口氣就想見你?!闺[隱一邊訴說、一邊攥緊拳頭,掩不住怒火。 「……錦……塵……盡……冬……盡……冬……?!钩崎L老口中吐出數字,我以為他清醒了,可惜那僅是他的囈語,我撫上他的面頰,終于忍不住落下眼淚,淚水滴在朝云長老臉上,我擦了淚水,但去不了他所受的苦。 「是國師做的?」參天塔是國師的地盤,若非對青冥族恨之入骨,他不會用計讓巴夏王屠殺阿錦州,他將朝云長老囚禁折磨,也是為了了卻心頭之恨嗎?朝云長老與人和善、從未結仇,尤其他年事已高,他們怎下得了手? 「想來是他?!?/br> 立果走近,眼眶泛紅,說道:「朝云長老重傷難醫,他定是有話要告訴你才會撐到現在?!?/br> 「你們先出去?!?/br> 隱隱等人離去,我坐在床沿,望著彌留之際的朝云長老,五臟六腑似乎亂了位、整個人除了難受還是難受,我一面好奇、一面害怕未知,我不確定知曉朝云長老欲言之辭后,會否又是一則痛徹心扉的故事? 我牽起朝云長老骨瘦如柴的手,指尖已呈潰爛之狀、指甲也早已剝落,光是手掌的新傷舊傷便數不過來,我不敢想像其它地方還藏著多少傷痕,換作我老早自斨以求解脫,他選擇茍延殘喘的勇氣令我敬佩,我不可辜負他的用心良苦,事實再殘酷,我都不能懦弱。 我閉上眼,深入他的內心,我看見牢獄中國師站在朝云長老面前,手持刑具、笑得讓人毛骨悚然,他猶如地獄惡鬼、享受著折騰朝云長老的每一刻,骨頭碎裂的聲音、慘絕人寰的叫喊、遍地的鮮血,在國師眼中皆是精彩的戲曲演出,扭曲的笑容在他俊美的臉龐上顯得無比可憎。 對于國師令人發指的行為,朝云長老沒有半分怒氣,他平淡地接受了國師的恨意,因為他比誰都清楚今日國師暴戾恣睢的原由。 十三年前,朝云長老方從大祭司之位退下,阿錦州歡慶新祭司上任,一時間彷彿過年般到處都是鬧騰的新氣象,當時我還是名尋常人家的五歲小兒,未曾想過不久的將來我會坐上大祭司之位,而國師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歲、意氣風發的純真青年。 神殿中,國師站于新任大祭司身畔,二人有著極為相似的容顏,同樣的風華絕代、同樣的出塵不染,他曾和隱隱一樣是保護大祭司的親衛,不同的是他和大祭司的關係更加緊密難分。 國師本名盡冬、大祭司喚作半夏,他倆是雙生姐弟,半夏成為大祭司后,盡冬自愿擔任親衛、護她一生,父母早亡,自幼他們一路相互扶持走到今日,彼此間的情感早就超越手足之情,那是深入骨髓、無法言喻的相知相依。 他們本以為苦難已過、未來一片光明,殊不知半夏潛藏的冥術之力將他們的希望毀于一旦,半夏成為大祭司后專注修行冥術,她的天賦極高,朝云長老甚至認為她是青冥族有史以來最接近蒼穹力量之人,短短一載,她已掌握多項冥術。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半夏過于強大的能力逐漸失控,直到有一日她無法隨心控制冥術發動與否,最終暴走的力量意外奪走一條無辜性命,神殿不再放任半夏,凡人無法cao控的力量只會帶來災禍,因此神殿做出判決、處死半夏。 我欲繼續探知朝云長老心語,但腦子忽然一昏,有段過往看得模糊,許是身子尚未恢復,幸而很快那暈眩便過去了,得以接著了解那段過往。 行刑之日,朝云長老親自奉上毒酒,半夏身著一身白衣、美得不可方物,她嫣然一笑、毫無波瀾飲下毒酒,傷人本非她所愿,她亦理解神殿的決定,所以從容赴死,半夏沒有怨言、沒有憤恨,有的單單是對盡冬的不捨,死前她請求朝云長老代為照看盡冬,然而一夜過去,當盡冬發現半夏死于神殿之手,他徹底崩潰,他從來不在乎青冥族、不在乎神殿、不在乎蒼穹,至始至終他心中所住唯有半夏。 半夏沒了,他為人的最后一絲善念隨之崩解,那日他試圖殺盡神殿諸人,反被神殿所擒,朝云長老顧念半夏而放他一馬,盡冬帶著半夏遺體離開阿錦州,此后再無消息。 去年元日,巴夏軍隊攻入阿錦州、大破神殿,半夏死后第十二年盡冬再次回到神殿,他要用整個青冥族的血為半夏祭奠,但即便如此,他心中的恨仍未消退,因而將仇恨宣洩在他認定的主謀朝云長老身上。 我總算明白盡冬做這些惡毒之事背后的理由,一切起于愛人之心,他失去了最愛,我本該憐憫他,但想起他的手段,心中唯剩滿滿的憤恨,縱然我知曉過往的故事,亦不影響我對盡冬的恨,理由從不重要,那改變不了他的所做所為。 半夏,一直以來我只知她是于我之前的大祭司,神殿對外宣稱她突染重疾而逝,我信了、青冥族人都信了,誰也想不到在她香消玉殞十二年后,她會成為青冥族覆滅的根源。 半夏、盡冬,一對姐弟毀了青冥族千百年來的根基,我不如朝云長老善良、對半夏更無承諾,青冥族的仇由我來報,不論付出什么代價,盡冬的命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