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旱災 上
受刑后半個月,背上傷口大半結痂、又癢又乾,我忍著不去撓它,奴婢能用的傷藥已非上等,再去刺激傷口肯定留疤,屆時與立果換回樣貌,身上的傷會跟著回到我的身體嗎?萬一不成,她發現我將她的背弄成這鬼樣子,我的下場絕對比現在慘烈百倍不止。 一日,皇十四子趁著汐娘外出溜到我房中,他帶來各式各樣的藥物,把能拿的全給拿了,籃中裝得連蓋子都闔不上,他有些愧疚,認為連累我受罰,其實本就與他無關,那日帶他出猗桐宮是我的計畫,奴婢拐騙皇子理應受懲,換成我是汐娘也會做出同樣之事,遑論皇十四子處境艱難,再重的懲罰都不為過。 「多謝十四殿下心意,您還是別久待了,汐娘姑姑回來發現您不在書房用功可不好?!?/br> 「汐娘去見奚貴妃,不會這么快回來?!?/br> 「又見奚貴妃,太頻繁些吧?!?/br> 貴妃奚氏乃皇七子生母,巴夏王沉迷長生之法、不顧宮中事,眼下又無王后,這位奚貴妃說穿了便是無王后之名的內宮之主,她能視皇十四子苦境不理,想來也非什么賢德之人,嬪妃與皇子一脈同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奚貴妃獨寵皇七子、打壓其他皇子情理之中。 若是皇十四子的生母仍在世,奚貴妃傳喚她去冷嘲熱諷、刻意刁難都不稀奇,可汐娘只是一介宮女,即便是皇十四子奶娘、位階高些,斷不至于勞駕奚貴妃隔三差五喚去教訓吧?莫非奚貴妃意欲除去皇十四子身邊最得力的汐娘?假如沒了汐娘替皇十四子瞻前顧后,怕是很快他便會見他母妃去了。 皇十四子面露擔憂,他雖心善、腦子卻不糊涂,利害關係看得明白,我能想到的他一定也細思過。 「您擔心汐娘姑姑?」 「七皇兄受父王之命在外攻打西羌部落,貴妃趁此空隙替七皇兄清掃絆腳石實屬正常,汐娘一向護我,貴妃必定曉得殺我須先殺她?!够适淖咏箲]地不停搓手踱步,每每貴妃派人傳喚汐娘,他總尋藉口不讓她去,無奈貴妃名頭壓在那兒,他力不從心,「嬁奴,我真的很怕,我不知道該怎么辦?!?/br> 我替他倒了杯水,稍加安撫,后問:「您把這份不安告訴汐娘姑姑了嗎?」 「汐娘總說她會處理,讓我安心?!?/br> 長輩過度保護容易導致孩子一無所知、一竅不通,其實他們只想給孩子一個安心成長的天地,可在王宮這等兇險之地,汐娘的愛子之心是把雙刃劍,一個不慎、自受其害。 回憶起在神殿的日子,朝云長老和各位祭司無微不至照顧我,所以我才在失去庇護后摔得那么重,反觀隱隱自幼艱苦受訓,逆境中他亦能昂首站立,蒼穹之下,沒有永恆的生命、沒有不解的羈絆,一切總有消逝之日,汐娘無法永遠陪伴皇十四子,那便該讓他學著承擔,可惜舐犢情深蒙蔽了她的眼。 皇十四子不缺聰慧,縱然他尚不及其他皇子出色,給他時間會慢慢跟上的,主要是他性子太過溫和,我想將他推上王位不能僅是一廂情愿,非得讓他有一爭高下的心不可。 「十多年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您還沒過夠嗎?」 「不想過也無可奈何?!顾踔?,苦笑。 「世上沒有那么多無可奈何,全是自己選的?!骨嘹ぷ灞粶?,我可以選擇接受這無可奈何的命運、從此躲藏茍活一世,但我不愿如此,我不信什么無可奈何,前路再茫然,踏上了終會看清。 「我沒得選,我從沒選擇?!?/br> 「你可以!你可以選擇堅強、選擇保護汐娘、選擇反擊?!?/br> 「……嬁奴……?!够适淖宇拷Y舌望著我,定是我太激動嚇到他了,連敬語都拋之腦后,我不該這般激進,說服他爭儲不可急躁。 我立即下跪賠禮,「十四殿下恕罪,奴婢失言?!?/br> 他沒有讓我起身,沉默良久后從板凳起身、蹲在我身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一旦我有了異動,不單保護不了任何人,反倒會失去更多,弱者的反擊看在強者眼中只是一種愚蠢的笑話?!?/br> 皇十四子的一番話讓我很是意外,一直以為他年幼單純,殊不知他早已思慮萬千,是呀,他自幼長在宮中,明刀暗箭受得還少嗎?狗急都會跳墻,他豈會不曾想過雄起反擊呢?不過是顧慮太多,放棄了。 我不該低看他,他遠比我想像得更加聰穎、更加細膩,不可再將他視作孩童相待,俗話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宮中的孩子則是早早學會勾心斗角、真意內藏,將來若想利用他須多加謹慎、嚴防冒進。 回想那日我引誘他離開猗桐宮那般順利,不是我舌燦蓮花、是他自愿如此,我得再找機會探探皇十四子的心語,上回我一門心思放在他與皇七子的恩怨,未曾深查他的想法,知己知彼方能有的放矢,不只要了解敵人、手中的刀我也得摸透。 皇十四子往房門走去,一腳跨出門檻又伸了回來,他沒有回首,背對著我問道:「知道為何汐娘懷疑你、我卻仍然親近你嗎?」 他果然明瞭汐娘與我的糾葛,汐娘應當提醒過他,如他所言,他非但不防備我,反其道而行與我無話不談著實異常,原以為他純真,今日方知是我識人不明,這宮里的人一個都不能小瞧,他這么問是想試探我嗎? 「不論您信不信,我絕不害您?!?/br> 他沒有回答、沒有停留,徐步遠走。 有生以來頭一回有人讓我如此看不清,他一名十二歲的孩子究竟藏得多深,多數時候他天真無邪,偏偏偶露深沉,這種反差令人難以捉摸、令人心懷不安。 休養半月,儘管傷口未癒,身為奴婢可沒權利在床上躺到全然無虞。 一日,我清點好分送猗桐宮的食材后搬入廚房,我將沉甸甸的大米倒入缸中之際,納月端著一托盤正好進來,她連忙放下托盤幫我一把,接著我們一同把蔬果放到架上,看著送來的柑橘我才想起冬日已至,十月初的天氣不算太冷,還殘留秋季氣息,但再過不久這身秋衣就不夠御寒了。 「這柑橘也太差了,乾扁得像放了數月,是宮人刻意刁難十四殿下嗎?」手中的柑橘放在集市定然半個都賣不掉。 「不只猗桐宮,各宮都是這樣的?!辜{月道:「你瞧,除了柑橘,其他蔬果狀況也都不佳?!辜{月這一說確實如此,蘿卜個頭極小、葉菜皺爛、連最常見的大蔥也只送了損傷嚴重的零星幾根。 「採辦的宮人做事未免太散漫了吧?!?/br> 「與人無關,是旱災?!?/br> 「旱災?」 「從開春起,今年一滴雨都沒下過,作物怎能長得好?宮中有這些已經很好了,我聽聞宮外為了搶奪糧食亂得不行?!菇衲晡依舷胫约旱氖?,全然沒留意竟已十月未曾降雨。 「的確不是人力能控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谷嗣駷榱艘豢陲栵埗妬y,巴夏國仍出兵攻打西羌部落,戰爭勞民傷財,此等景況難道不該以人民為先嗎?巴夏王實在失德。 「年初青冥族叛亂、王上派兵剿滅阿錦州,有傳言這場旱災是蒼穹大神因失了青冥族供奉而懲罰世人?!孤犚娢易逯?,我的心不禁震動。 我不再信仰蒼穹、不再信任所謂善有善報,「蒼穹若顧念青冥族,豈會眼睜睜看著阿錦州淪陷?」納月望著我、眼神清澈,她在觀察我,糟了,我剛才的失言會否讓她察覺端倪?這么多日子過去了,想起族中慘事我仍心中難平,以致頻頻無法自控,我再不改正,或許會成為我最大的危機。 我心虛轉身忙活其它工作,納月收拾起托盤上的碗盤,間談道:「你聽過青冥族大祭司錦塵之名嗎?」 「自然聽過?!顾秊楹瓮蝗惶崞鸫蠹浪?? 「掃蕩青冥族后,大祭司被帶回王都,外人以為她和殘存族人皆關在天牢,其實她被藏在宮中?!惯@事我和隱隱已從王廷官員身上得知,但此事極為隱密,納月從何得知?難不成她見過立果? 「有何根據?」 納月一抹微笑掛在臉上、自信不已,說道:「我猜的?!?/br> 「猜?」 我想追問,她隨即轉移話題,「十四殿下最近食慾不佳,飯菜都沒動幾口,我還是請太醫來瞧瞧吧?!顾辉倮頃?,整理好碗盤便去請太醫。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顯然十分確信立果在宮中,她說是猜的,何意?唉,要是我能不須與人碰觸即可讀取心語,就不必這么麻煩了。 納月提及旱災倒讓我有了個主意,當晚我便寫了一封信給隱隱,讓他大肆散佈旱災源于青冥族被滅、未行寄祀儀典一事,并謊稱要解旱災必得大祭司親祭蒼穹大神,旱災致使百姓苦不堪言,他們若聽聞有解決之法,勢必要求巴夏王釋放大祭司,民怨最是可怕,巴夏王不可能殺光百姓,為平眾口,他只能讓步,不過估計他不會這么輕易放過立果,我也不會天真以為這就能救出她,我求的僅是一個機會、一個接近立果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