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從此之后就一直跑到我的房間睡。 每次關燈之后,她很快變得深沉的呼吸聲總讓我疑惑,不解她為什么會對我這么放心,她是不知道自己長得很美嗎?她不知道我是血氣方剛的男生嗎? 結果睡不好的人反倒變成是我。 因為她的關係,去亞芙上班的時候先灌一大杯咖啡變成一種習慣。 她,也成了我的秘密。 我們的作息時間很不一樣,彼此錯開。 我早上九點半上班,出門時她總是在沉睡,而當我兩點半下班,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出門了,再出現在我面前時,往往是十一點半,我打完球回到家洗完澡,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 她會穿著睡衣,敲兩下門。 有人說,一件事連續做二十一天就會變成習慣,可是她只敲了七天,我就開始每天都期待她的敲門聲。 我多了一個室友,雖然她讓我必須睡在地上。 儘管如此,那總會出現在十一點半的敲門聲,變成我一天最療癒也最期待的事情。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制約反應? 我覺得很開心,但是另一方面奇怪的感覺也在心中滋長著。 有好幾次,我都想要問她,「為什么你總喜歡跑來我房間睡?」卻總開不了口,覺得開口了,說不定她就跑了。 那一陣子我的心情在開心與疑惑之間擺盪,而且常常有種不安全感,總覺得她突然出現,也會突然離開,讓我小說寫得不好,只能藉由晚上的籃球來排解心情,因為這種相處模式實在太奇怪了。 特別是我并不了解她,而每當我試著跟她聊天,試探性地想要更了解她時,她總會迂回地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這讓我開始感到防備,起了戒心,更感到挫折。 而這種情況,一直到那一天才有了改變。 那天,星期五晚上。我們一如往常地在十二點半關燈睡覺。我聽著她的呼吸聲漸漸睡著。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的意識被一陣奇怪的聲響挑動。 我本來想要忽略那道聲音,覺得應該很快就會消失,但我很快發現聲音沒有停止的跡象,而且那竟然是啜泣聲,我整個人驚醒過來。 一睜眼,藍光打在我的臉上,我瞇起眼睛。 房間里的電視開著,發出細微的聲響,而她雙手環抱著膝蓋,看著電視啜泣著。 當時,三立都會臺重播型男大主廚,阿基師正在示范怎么做刈菜雞。 她發現我醒過來,很驚慌地抹乾眼淚,「對不起,吵醒你了嗎?」 我定了定神,偷偷深呼吸,努力壓下驚訝,說:「是不是沒開小夜燈睡不著?」 藉著電視的藍光,我看到她搖頭。 「那怎么了?這么晚了還不睡?」 她沉默一下,說:「你打呼有點大聲?!?/br> 一股燥熱爬上臉頓,「……我太累的時候有時候會這樣,而且我鼻子不好,對不起,還是你要回房間睡?」 她仍是搖頭,吸了吸鼻子,提醒我她正在哭。 「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嗎?」 她愣愣地看著阿基師蓋上鍋蓋,說著一些煮讓刈菜清甜不苦的訣竅,無言地又流淚了。 我傻眼,現在這種情況,就算你不說話我也睡不著啊小姐。 在這種詭譎的氣氛里,我看著電視,主動打破沉默。 「差不多是去年這個時候,我也都是看完凌晨三點重播的型男大主廚,一直到四點才睡覺的?!刮艺f:「我有跟你說過,我為什么要從臺北搬下來嗎?」 她搖頭,「沒有?!?/br> 「我以前住在江子翠捷運站六號出口旁邊的頂樓加蓋,當時我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小說家,在租屋處附近的義大利麵店找到外場工讀后,就開始瘋狂寫小說的日子?!?/br> 我說:「當時薪水一個月只有一萬三到一萬六,不過光是房租就要一萬,為了省錢,我一天只吃七十塊?!?/br> 「七十塊?」她很驚訝。 「對啊,這樣一個月只要花不到三千塊。否則賺的錢根本不夠花。為了要做到這樣,我的生活方式有點極端,睡到中午才起床,到旁邊的便當店點最便宜的排骨飯之后,就回去寫小說,寫三千字之后準備上班,下班回到家大概九點半,吃了員工餐之后就繼續寫三千字,這樣我一天就可以寫六千字,而為了不讓自己早起吃早餐,我總是一直躺在床上看電視,讓自己晚睡一點?!?/br> 她沒有吭聲,我便繼續說:「后來就成為習慣,總是固定看完凌晨三點重播的型男大主廚,四點才關電視睡覺?!刮铱粗娨?,笑了出來,「現在還真有點勾起當時的回憶?!?/br> 「因為很窮,夏天熱到要命我不開冷氣,在房間噴汗只是一直灌水,冬天寒流來,為了省錢也不叫瓦斯,整個星期都硬著頭皮洗冷水澡,走出浴室的時候全身都在冒煙,我都跟朋友說我是開啟二檔的魯夫?!?/br> 「好辛苦?!顾f。 「真的很辛苦,可是這是夢想。不過人真的是很奇妙的生物,即使是這種環境,我后來竟然習慣了,變成一種舒適圈,我覺得自己還年輕,不應該讓自己一直處于習慣的環境,一個念頭就決定要搬到南部?!?/br> 「所以就搬過來嗎?」她問。 我笑了兩聲,「我其實根本沒想過會來這里?!?/br> 「一開始我是想要回家,想說可以省房租跟三餐,然后騎車在附近找工作賺錢,這樣存起來也快,但是我家人可能覺得我想要回家啃老吧,覺得我自己下了寫作的決心,就要自己負責,不準我回家?!刮衣柭柤?,說:「可是我是一個下定決心之后,就不會回心轉意的人,所以我還是搬下來,本來住這里的學弟知道我的狀況,就主動說房間可以給我住,他去睡女友家?!?/br> 「你家人不準你回家?」 我心想,你的反應也太慢了一點,「嗯,不過我們從小就是聚少離多,所以我也習慣了,倒是很開心可以搬過來這里,認識很多新朋友,一些看起來很屁但人其實很好的高中生,成衣富二代政霖,出社會的阿緩?!?/br> 還有你。 但是這句話我含在嘴巴里,最終吞回肚子里。 我半開玩笑地說:「我都說了這么多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么看阿基師看到哭?」 她噗嗤一笑,「才不是阿基師?!?/br> 我追問,「那是什么?」 她沉默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告訴我,而我靜靜地等待,不催促她。 大概過了一兩分鐘,我聽到她深呼吸又吐氣,好像下了什么很重大的決心,開口說,「我的外婆的手路菜是劉菜雞,我小的時候她常常煮給我吃,我不太喜歡吃苦的東西,只有外婆的刈菜雞湯,我可以連喝好幾碗?!?/br> 「這么厲害?!刮艺Z調上揚地說:「搞得我也好想喝喝看?!?/br> 她卻搖搖頭,「喝不到了,她去世了?!?/br> 「對不起?!乖瓉硎怯|景傷情。 她搖搖頭,「沒關係?!顾婚_口時很沉默,開口之后就好像洩洪的水庫,「外婆是最疼我的,小時候我很怕黑,不敢睡,哥哥又很愛亂講鬼故事嚇我,外婆就會插上小夜燈,一邊哄我睡。半夜想要尿尿,不敢一個人下床,憋到受不了把她搖醒,她也不會生氣,跟我說沒關係,不要憋尿,對女生不好?!?/br> 「真的好好啦,我阿嬤都會生氣,還會打我?!?/br> 「對啊,我聽過的都是這樣。所以我很黏我外婆,可是她后來不記得我了?!?/br> 「為什么?生病嗎?」 「嗯?!顾穆曇暨煅?,「失智癥,她忘了怎么回家,忘了家里的電話號碼,也忘了我?!?/br> 「然后,她在外面迷路,被路邊都樹枝勾到跌倒在路上,不久之后就走了?!?/br> 她開始啜泣,「外婆死了之后,我mama那邊的親戚就說要把房子賣了,說反正鄉下老房子,不賣放在那邊也是沒用,突然就把房子賣掉了?!?/br> 她說:「我很生氣,可是沒有用,大人就這么把房子賣了,我坐火車趕回去花蓮,看到怪手已經把房子拆了一半了,我衝進還沒有被拆的地方找外婆的東西,被大人拉出來之前,就只找到那盞小夜燈?!?/br> 說到這里,她已經泣不成聲,眼淚不斷往下掉。 我站起來,抽了幾張衛生紙給她,坐在床沿,輕拍她的背,無聲地安慰她。 難怪小夜燈對她這么重要,原來是這樣…… 這個念頭浮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肩膀重重的,才發覺她靠在我的身上,抓著我的手臂。 「沒事的,外婆這么愛你,在天上看到你因為她哭的這么傷心,也會很難過的?!刮胰崧暤卣f著,輕拍她的背,試著安撫她的情緒 然而,她哭得更難過,抓我手臂的力道也越大了。我心里一個衝動,右手放在她的腦后,把她按向自己的懷里。 她的額頭靠著我的鎖骨,雙手抓著我的t-shirt,放肆地大哭,哽咽地說:「我…我真的……好想她?!?/br> 我沒有說話,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心里默默地下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