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捉迷藏
沉川的衣服對于俞舟舟來說太過寬大,走兩步便會踩到褲腳。 當她像個萬圣節的幽靈出現在客廳時,沉川毫不掩飾地捂著肚子大笑起來,夸張到順勢仰躺在了床上。 俞舟舟沉著臉走到地毯上坐下,狠狠道:“別笑了?!?/br> 聽見她帶了怒意的聲音,沉川收斂玩笑的神色,坐起身,靜靜地盯了一會兒抱著雙膝坐在他腳邊的俞舟舟,裝作無意間低聲道:“不過,還挺可愛的?!?/br> “……” 俞舟舟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就當自己沒有聽見沉川剛剛那句話。 碩大的雨滴敲打著大地,如同濃煙般的水霧遮擋住了高樓中人們的視野,窗戶的玻璃上掛滿了水珠,匯集成無數條細微的江河。 雷聲隱隱,沉悶地敲打一言不發的心。 沉川不知何時坐到了她身邊,學著她的模樣抱著膝頭問:“俞舟舟,你怎么不說話了?” “沒什么想說的?!?/br> 她打了個哈欠,眼里涌出了點點淚花,困意十足。 “喂……”沉川伸出手輕輕扯了扯她臉側的發梢,“不許困?!?/br> “這你也要管?”俞舟舟瞥了他一眼。 沉川仍舊光著上身,皮膚裸露在潮濕的空氣中,與俞舟舟的距離不過一肩之遠,有風從窗戶吹來,吹來一陣涼意,讓他不自覺地朝俞舟舟的方向更靠近了些。 沒有太陽的雨天,房間光線縮減,變成了半透明灰藍色。 “……沉川,”俞舟舟察覺到了沉川的靠近,突然想起什么問:“你為什么一個人回了c城?” “你猜?!?/br> 俞舟舟垂下眼瞼,嗓音染上困意,“這我怎么可能猜得到?!?/br> 他們已經整整十年沒見,分開時都還是小孩子,什么也不理解。 沉川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兀自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獨自理清思緒,直到隆隆雷聲提醒他,將他從恍惚中拉回來。 只有雨聲的房間里,俞舟舟聽見沉川緩慢開口:“我mama在我初二的時候去世了,癌癥晚期,然后去年我爸又結婚了,今年有了個新的孩子?!?/br> “所以我就一個人跑回c城了?!?/br> 沉川說得簡單,簡單到不過兩三句話。 俞舟舟抬眸看向他,看見沉川平淡地靠在床邊,眼神微微放空,安靜抱著雙膝。 她張了張嘴,原本想說些安慰的話,可嘗試了一會兒,還是沒能說出一個字。 “其實,我在跟我爸說的時候,我以為他會攔我,會說些哄我的話……”沉川歪過頭,仿佛很不理解,“但他沒有,他只是點了點頭,接著給了我一張卡?!?/br> “俞舟舟,這很奇怪對吧?!?/br> “我明明也是他的孩子,可在他眼里,我好像已經消失了。我這么大一個人,怎么就變成了空氣呢?又不是在捉迷藏?!?/br> “說到捉迷藏,”沉川喃喃道,“你為什么一點也不好奇,c城有那么多學校,我偏偏來了三中?” 沒等俞舟舟回答,沉川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玩捉迷藏嗎?” “記得?!?/br> “每次捉迷藏,無論我藏在哪里都會被你找到……那時我真的覺得你討厭死了?!?/br> 俞舟舟愣了愣,不服氣道,“誰讓你藏在那么顯眼的位置?!?/br> “對啊,我都那么顯眼了,可還是會被人裝作看不見……”沉川頓了頓,勾起嘴角,“但是俞舟舟你不一樣,你每次都會把我找到?!?/br> “所以我就想,如果我隔了這么久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你會不會嚇一大跳,就像小時候每次我被你抓到那樣?!?/br> “結果你壓根沒注意到我,直到我用面包扔到了你頭上,不過……你當時的表情真的被嚇了一大跳?!?/br> 是這樣嗎? 俞舟舟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沉川,總覺得這個理由太過幼稚和簡單,就像此刻沉川明明在笑,但她還是覺得他有些悲傷。 雨勢稍稍減弱,純粹的草木混合著泥土味道飄進房間。 味道是最狡猾的事物,讓人很難去描繪它,但它又高于記憶,能夠輕易地就將人帶回到某個特定的時間。 俞舟舟忽的記起在許多年前的某個下完雨的午后,她看見沉川孤零零地坐在黃桷樹下,眼眶通紅,剛剛哭過。 “沉川,你怎么哭了?”她從樹后繞到他面前。 見到俞舟舟的第一眼,沉川第一反應是擋住自己的眼睛,手還未抬起便被她一把握住。 俞舟舟眼里全是擔心,眼巴巴地盯著他,又問了第二遍,“……你怎么哭了?” “沒什么?!?/br> 沉川別過頭,連聲音都還帶著哭腔,偏偏要逞強否認。 “你撒謊?!庇嶂壑勰笾哪橆a,用力將他頭扳正,與她對視。 俞舟舟最清楚,沉川不愛哭。 班里的同學會因為丟了一支筆就哭哭啼啼地找老師,會因為跟同桌拌了幾句嘴就紅了眼眶,但沉川不會,就算練琴出錯,手心被打到發紅他也不會哭。 七歲的沉川防線堅強又脆弱。 沉川擰著眉,費力地想要將俞舟舟放在他臉上的手拿開,一邊用力一邊反駁道:“我說了沒什么?!?/br> “一定有?!?/br> 俞舟舟無比確信,即使手被沉川抓得泛紅,她也沒有放手。 沉川累的氣喘吁吁,先前眼底的傷心也跟著消散了許多,他定了定神,氣鼓鼓地看著俞舟舟,問了一句,“俞舟舟,你放不放手?” “不放?!彼呎f邊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沉川的臉很快被捏出了印記。 “好痛……”眼見商量不通,沉川眉頭一皺,開始用苦rou計。 意料之中,聽見他喊痛,俞舟舟立馬放松了手里的力度,改為捧著他的臉小心翼翼問:“真的很痛嗎?” 本想將苦rou計用到底的沉川在抬眸看見俞舟舟眼睛的一瞬,心臟驀地緊了一下,他眨了眨眼,放棄了說謊話。 她的眼神太過誠懇,輕而易舉攻破了沉川的防線。他想:或許他可以告訴俞舟舟發生了什么,她一定會安慰他的。 于是沉川垂下手,聲音也不自覺地放低了許多,“騙你的,你沒看錯,我就是哭了?!?/br> 得到確定回答的俞舟舟松開手,裝模作樣地擼起袖子,忿忿道:“誰把你惹哭了,我去找他?!?/br> 她的動作夸張又滑稽,小小的人作出張牙舞爪的模樣,成功將沉川逗笑。 那天的味道是樹木蒸騰的微微苦味。 俞舟舟在潮濕的樹下聽見沉川告訴她,在體育課的捉迷藏游戲里,他一個人被丟在了花園角落,直到下課鈴聲響起也沒有人來找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