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話-香草拿鐵
「嘛……還好臺灣是禁止擁槍的國家?!箯垪髯诓〈策?,翻閱報紙。 「為什么這么講?」我手上削著蘋果。 「羅氏的保鑣全都有受過射擊訓練,只怕其中不少人還有軍警的背景。如果今天他們是在一個槍枝管制開放的國家出差,那些穿西裝的傢伙手上就不會只有冷兵器了。懂?」 「……那真是老天保佑?!刮蚁肓讼?。 整場超越常規的救援行動,在全場口徑一致及有心人士的cao作下迅速落幕。趕來的警察在前門關隘遇上笑臉迎人的海蕾娜與海因里希,在姐弟的禮貌與溫言后滿臉問號的離去。被砸個稀巴爛的豪宅由還站得起來的黑衣保鑣善后,其馀人連同所有受傷的學校同學全給羅斯柴德家的轎車送到附近的大醫院照料。 雖然在極力低調的手腕下完成整個過程,不過六十多名大學生進醫院的事實,在隔天一早還是驚動了校方高層。而在學生會會長張楓與羅斯柴德家代表夏火雙雙出馬下,在校長室泡了壺高溫包種茶后,行政上的問題都被解決了。 生日派對,大學生們酒后的枕頭大戰發生意外。 沒錯,就是這么荒謬的名義。但只要有錢,在大人的世界只要沒驚動媒體,那么一切的一切都說得過去。說得過去,就行了。 事情能那么迅速解決,多半也與大多數的學生只是輕微的皮rou傷有關,需要留在醫院觀察的學生有十六名,但大多數也是輕微的腦震盪以及肌rou扭傷與拉傷,真正傷勢比較嚴重的僅有三名。在這么多變數的行動下能有這種傷亡比例,張楓的說法是非常值得慶幸。 「那羅斯柴德家的人呢?」木桐杉問。 「他們那邊的事情我們不需要擔心,他們會自己處理?!箯垪髦贿@樣說。 「我們眼里只有你呀……隊長?!刮倚χf。 他是傷勢較為嚴重的傷患之一,另外兩人一個從二樓陽臺摔在露天餐桌上、一個在玻璃櫥柜倒下來時閃躲不及,需要住院開刀將體內的玻璃取出。 「沒問題的,醫生說專心靜養后,又能活蹦亂跳?!刮艺f。 「家屬那邊也打點過了,沒有問題?!箯垪鞫歼@么說了,那肯定不會出差錯。 「呵……反倒是我……耗在這里……」木桐杉臉色暗沉。 醫院病房一陣安靜。 木桐杉因為舊傷受創,需要住院觀察兩個禮拜,雖然只有兩個禮拜,但醫生的態度不甚樂觀,認為傷勢很有可能會有長遠的影響。 「短期鐵定是不能打籃球了,未來也不建議選擇體育相關的職業?!?/br> 再荷娜與木桐杉面前,這就是主治醫生的結論。 這個結論……尤其是后面那句,是殘酷的事實。 對木桐杉而言,不只體育替代役的規劃破碎。 已經約好,明年四月好幾支企業球隊的測試行程,也在球隊代表看過木桐杉的傷勢評估報告后,紛紛打退堂鼓。 明年七月在瓊斯盃披上國家隊戰袍的夢想,也灰飛煙滅了。 「反倒是我的家人都不太清楚那些是什么東西,他們的看法是當完兵之后快點回去花蓮養豬呢……」說完,木桐杉還自己笑了幾聲。 我默然不語。 話說籃球校隊居然在只有八個人能上場的情況下拿下了最近的區賽。 教練對于球員參加私自斗毆的事情非常生氣,但在所有有傷球員被校方禁止上場的情況下,也只能將就的調兵遣將。話說籃球校隊居然在只有八個人能上場的情況下拿下了最近的區賽……這壯舉還登上了體育版面。 所幸的……下一次區賽校隊的大家差不多都能歸隊了。 如果木桐杉從現在開始好好養著身子,而我們球隊打進復賽的話,明年最后一段比賽長跑,還是有機會在球場上看到他的身影。 當然這是指,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吃吧!」 我將一盤被我打理得漂漂亮亮的蘋果切片遞上。 木桐杉沉默的吃著,整個人變得異常安靜。 他的沉默,我懂。 荷娜今天也沒有來看他。 木桐杉住院的頭一天,那天的情景我蠻還有印象的。她來到醫院,聽了我們敘說事發經過,然后完完整整仔仔細細的看了那份木桐杉的傷勢評估報告…以及聽主治醫生對她的男朋友的傷勢結論。 接著她就離開了。 從頭到尾,沒跟木桐杉說過任何一句話。 我們原本精心套好如果荷娜生氣該如何應對的辦法,意外的沒派上用場。 「嘿……還好沒事!」當時我偷偷嘆了口氣。 然后荷娜從那天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一次,都沒有。 手機沒接,網路不回,音訊全無。聽說待滿月的外商公司都還是有去上班,但似乎閉口跟任何人談論有關男朋友的事情。 「放心這很正常啦!等到她氣消就沒事了!」這是木桐杉樂觀的看法。 不過荷娜沒有來探病對他造成的影響,我們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他話變少了,吃得多了。 不再對任何事情感興趣,整天唯一會有笑容的時段,是早上用手機看nba例行賽的時間。我們對此束手無策,既不好意思去把荷娜找來,除了天天送體育雜志來之外感覺也沒有其他辦法。 房門打開,我們所有人全都抬頭。 是羅慕筠,她的目光看了我們幾個人一圈,最后落在我的臉上。 「找到你了!走吧!」 「走?去那里?」我看著她,心跳加速。 「不管去那里,你快走吧!」張楓在旁一說。 「沒錯!拜託你快走快走!」木桐杉也笑了。 - 公館,星巴克。 焦糖瑪奇朵,香草拿鐵。 靠窗的座位,我注意到四周不時投放的窺視眼神……我能理解,畢竟我的女伴實在是太耀眼了。與羅慕筠這樣約出去的面對面,這還是第一次。 在等待對方先開口前,我們一個捧著咖啡杯感受溫度,一個沒加任何東西卻拿著攪拌棒在拿鐵里轉呀轉的。 最后…還是她先打破沉默。 「我……有跟你講過海蕾娜跟我是怎么相遇的嗎?」 「沒說過細節?!刮一卮?。 羅慕筠垂下眼神,熱拿鐵的騰騰白煙在我倆之間環繞。 「她突然出現…在我們教堂祈禱,我們一開始也不熟,當然我有注意到她,所有人都有注意到她。她后來很常來祈禱,有一次我在準備彌撒司琴,她默默坐在我旁邊聽我彈了好幾首歌,然后說我彈得很好?!?/br> 聽到這里,我想起與海蕾娜在青田街的初遇。她說我照片拍得很好。 「那天我彈得是光鹽版本的天主經,她說她沒聽過這種版本的,然后問了很多問題。她的中文說得很可愛,有京腔,人也很親切……很讓我喜歡?!?/br> 笑了笑,羅繼續說:「我們聊了一下彌撒天主經的曲風,后來她跟我換了位子,彈了很多種不一樣版本的天主經。那些都是我聽都沒聽過的,不只彈,她還會跟著唱,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拉丁語、希臘語、俄語……最后居然還有阿拉米語版本的……從那天開始,只要她有來教堂,我們總會聊天。她分享她去過很多國家、很多地方遇到的事,我則是透過對談會話讓她中文講得更好?!?/br> 說到這邊,羅的笑容淡了下來。 「她常常在臺北各地跑來跑去,說是在找很重要的東西。她語氣里雖然多有保留,但我知道她在找人,很重要的人。去年十二月,她很高興的說她找到了,但必須回德國一趟,說相信我們很快就能再見面?!?/br> 我回想起當時……海蕾娜在鐵觀音茶節之后就沒再出現過了。 只有那封信與十字架、只剩那封信與十字架。 羅接著說:「但之后她好久好久都沒再出現了。后來…大概兩個月前吧……她帶著她的朋友重新來到教堂,那時我才知道她逃家了。她有在教堂住了幾天,后來她那個朋友替她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但她還是會來我們教堂,只不過行蹤變得很不穩定;但花在祈禱的時間則更多了,看得出有很困擾的事情追著她跑?!?/br> 語畢,羅又喝了口拿鐵。 我的焦糖瑪奇朵已經快要喝完了。 一陣沉默。 「為什么夏火不愿意見海蕾娜呢?」 「我也想知道?!?/br> 這問題…從我知道他倆關係之后,就自己也思索過許多許多次了。 羅慕筠皺起眉頭。 「火哥還沒回臺灣喔……」我轉著咖啡杯。 「我知道,他出國之前,海蕾娜有去找他談過了。但情況好像不太好……」說到這邊,羅慕筠一臉擔憂。 「不太好?什么意思?」我疑惑。 「就悶悶不樂的,我怎么問她都不說……所以我才想來問你,你知道發生什么事了嗎?」羅慕筠問我。 「火哥他出國前沒特別說過什么耶……」我說的是實話。 夏火與張楓解決豪宅事件的爛攤子之后,就匆匆出國了。他貌似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不知道忙些什么……就連對張楓也是三緘其口的。 「哎……怎么那么神秘呀…這家人……」 她托著腮幫子,模樣可愛。 經歷過綁架事件之后,羅慕筠變得很關心海蕾娜與夏火之間的事情。據說當時她們在豪宅是被關在同一個房間,那天晚上她們彼此聊了許多許多事情。聽羅慕筠的說法,海蕾娜表達了自己的意念:她愿意在兩人的幸福中做出犧牲。因此當晚海蕾娜是絕望的,她為了對方捨棄了自己所有的理想,打算就此用自己一輩子的婚姻去成全夏火在臺灣的生活。 也因此,當她看到夏火帶著大隊人馬前來救人時,心里想必是很感動的。 「有嗎?我怎么看不出來?」我故意這么說。 「那種愛,只有女生才看得出來喔!」 「好吧……我不是女生?!刮乙荒樅吆叩谋砬?。 「我啊……」羅慕筠視線垂下:「本來是不太相信這種感情的,我看了很多,自己的同學、學長姐學弟妹,還有自己的家人。他們雖然都肯為對方付出很多犧牲……但是,那代價太沉重了……」 我聽著她這一番話,不由得張大了嘴巴。 「你這種說法…似乎是在講…愛情嗎?」 羅慕筠直視著我,她眼中有著決然的意念。 「是的?!?/br> 我恍然……有這種可能嗎? 「姐弟戀?你怎么……能如此肯定?」 「一種感覺吧……海蕾娜的眼神,我曾在jiejie身上看到過。剛好她們年紀相同,對我來說很有既視感。在我生日那晚……海蕾娜親吻夏火的時候,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呢……是的,我想海蕾娜是愛著她弟弟的?!?/br> 羅慕筠的jiejie……是嗎? 我喃喃自語:「跟羅慕甄一樣的眼神……」 「你說什么???」羅慕筠用驚訝的表情望著我。 我在震驚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剛剛失言了。 「呃……我…我是說……」 「你認識我姐?」她一臉不可思議。 「沒…沒有……」 「但你知道我姐的事?!顾难劬Σ[了起來:「是嗎?」 語塞了一下,我認了。 「我知道你姐的事?!?/br> 羅慕筠盯著我看,看了許久。 她的香草拿鐵已經沒有冒白煙了。 我知道我剛剛碰觸到她一個藏得很好、很久的地方。除了吃力的維持與她的對視,我臉上不知該擺什么表情,或該說什么。心,就這么一直懸著。 直到最后,她淺淺一笑。 「算了……也不是什么秘密?!鼓钦Z氣,我感覺到一絲不追究的味道。 我寬了心。 「對!我就是看到她有我jiejie曾有過的眼神。有那種眼神的人……真是…教人放心不下?!拐f完,她捧起大杯拿鐵,一股氣分了五口把它喝完。 「不好意思……」 「沒關係。不過,海蕾娜她堅強多了。跟我姐不一樣?!拐f完她打了個香氣四溢的飽嗝,臉都紅了。 「不好意思……」 「沒關係?!刮疫肿煲恍?。 突然間氣氛變得很輕松。 「你要回去照顧jiejie了嗎?」我問,我知道她明天就要飛了。 「嗯!我們家在舊金山。氣候比臺灣乾燥多了,是個不會無聊的地方?!?/br> 「為什么你會選擇回臺灣唸大學?」順著氣氛,我問了超想問的問題。 面對我問的問題,她看了我許久,但眼神明顯與剛剛很不一樣。 輕柔多了。 「我jiejie……現在雖然不太能說話,對于過去的事也都想不太起來……但不知為何,她一直記得自己是個在臺灣唸書的大學生。她能片斷的敘述校園場景,跟期待一些她曾經歷過的事情……像是啦啦隊比賽、舞臺劇表演、系上的活動……但她參與的回憶,好像已經被封印在一個沉在深海的盒子里了……,這是醫生的形容,醫生說是ptsd的一種癥狀?!?/br> 我不知道ptsd是什么鬼,但我還是點我的頭繼續聽她說。 「只要提到與大學生活相關的東西會有反應喔……而且是好的那種、想要知道的那種。后來我與家人商量……決定要在jiejie當時讀的學校完成學業?!?/br> 羅慕筠用種我從來沒看過的堅毅表情說著。 「從踏進大學校門的那一天起,我就發誓…jiejie的每一份光榮…我都不會錯過,從此羅慕筠的人生,要連同羅慕甄的份一起活下去。我……要把我jiejie應有的大學生活給好好的活過一遍?!?/br> 如果是在報章雜志,或是ptt爆文里,肯定常出現這種感人肺腑低卡文。但此時此刻,在我面前,我望著她那堅定的面孔,以及活生生的氣息。 一陣電流在我全身上下震動,我感到熱淚盈眶。 「不好意思……」我慌張的拿餐巾按在眼角。 「沒關係?!顾肿煲恍?,她的眼角也泛著淚光?!肝页30盐业纳钫諅鹘o我的家人,他們會把照片洗出來,貼在我姐的病房墻上?!?/br> 「包括這次夏令營?」 「包括這次夏令營?!顾c點頭,眼淚自她臉上滑過。 暖意蔓延,像是品嘗那氣氛般的,我們各自打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調整好之后,對話才持續下去。 「海蕾娜呀……跟我jiejie一樣,都是勇敢的人。環游世界只為了找一個人,真是不得不讓我佩服?!沽_慕筠轉著她的空咖啡杯。 「嗯?!?/br> 「要是她能跟夏火在一起就好了?!?/br> 「嗯……那你呢?」 「我?」 她抬起頭來。 「連杏郎那樣的人你都不要,羅慕筠,你的愛情在哪里?」 我面帶微笑,心驚膽顫的發問。 她觀察我的表情,緩緩的說:「我知道我是個很難搞的人,比誰都難搞多了……我沒辦法像她們那樣……那樣…勇敢?那種豁出去的感情,我不行?!?/br> 我點點頭:「我知道了?!?/br> 「你知道什么?」她微笑的看著我。 「你啊……就是那種到了最后,會挑選一個最合理的而不是最有感覺的對象交往,又或是乾脆單身一輩子的人。結案!」我半開玩笑的說。 我與她的關係,已經到了能討論這種話題的階段了嗎? 她嘆了口氣。 「或許真像你說得那樣吧……」她拿起咖啡杯,才想起來已經見底了。 我凝視著她,直到她發現我正在凝視她為止。 「?」 「沒有愛情是不豁出去的?!刮艺f。 她沉默的望著我。 「我知道?!棺詈笏f。 「真的知道?」 「哎呦我知道啦!」她笑著說。 - 一直到十二月初,夏火都沒有回來。 我們的生活因為他的缺席而有了變化,我指的不是照料眾人伙食的重任落到了我的頭上,而是c-803少了那么個偶爾出現在陽臺抽菸的孤獨身影。意外的,一股不和諧的感覺彌漫在我們生活周遭。 就算是木桐杉出院回來之后,那股感覺仍然存在。 靠拐杖行走的木桐杉在校隊練球的時候總會現身。 「你只是暫時進傷兵名單而已……不會把你交易出去的放心啦!」 「我看你那黃金左腳的稱號并非浪得虛名,很快又能健步如飛嘍!」 「我們會打進復賽的,到時還得靠你餒!隊長!」 「桐杉,我教球那么多年你可以信我這句……人定勝天,我們等你歸隊?!?/br> 「未來的事情別想太多,我們都在這里,我們心與你同在!」 每一次木桐杉來到隊上,大家都會這么說。 練球時,就見他與可慧坐在場邊聊天…或者是說看可慧不斷找他聊天。 連在球場,這種他最熟悉自在的地方。 他也變得沉默寡言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著,一切是如此平緩而壓抑的持續著。 而就在夏火重新出現的那一天。 一切壓抑的累積,就這么轟然炸開。 誰都沒有想過的那種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