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話-愚人船
4月1號,愚人節。 今天晴空萬里,一絲云彩也沒有。我中午過后回到c-803慎重的盛裝打扮,在衣裝上精挑細選半小時之后又花了半小時抓頭發、噴定型;這方面是杜子凌親自指點的,我學得很快。出門前我再望了望鏡中的自己,已經習慣了隱形眼鏡的不舒服感覺……我想我越來越熟悉這副模樣的自己了。 后山文學院樓群中,最新也最大的一棟叫做文藝中心,校內的舞臺公演與演講活動都是在這里舉行的。我在票務的公關票名冊上簽了自己的名字,位置沒有很前面,但沒關係……能在現場看到夏火與羅慕筠對已,我心已滿足。 入座后,在劇場燈三明三暗、我打算將手機關機前發現達爺傳line給我,說男舍已經開始準備採買了,問我今晚幾點過去。我回了他一個晚餐時間,并祈禱自己別忘了這件事情。 舞臺劇開始,一個簡約而寫實的場景為第一幕。 身為女主角的羅慕筠穿著白袍,對三名病患模樣的角色開口。 「離開是沒有希望的。在這前提下,今天的諮詢…你們有什么想提問的?」 她的聲音平穩而低沉,有股淡淡的權威性。 病患a:「我有問題。船什么時候要開?」 病患b:「我想上船,我必須上船!」 病患c:「醫生!我不想逃跑,我只是希望能夠上船?!?/br> 「船?什么船?去那里搭船?你們要上什么船?」 病患b:「是救贖的船!我渴望得到救贖!」 病患c:「夢想!我的夢想就在船上!」 病患a:「有人在船上等我!請放我出去!我一定會安分守己!」 「離開是沒有希望的?!?/br> 醫生微笑,重復了開頭的第一句話,直接為眼前的三人下了結論。 這齣戲的名稱叫做「愚人船」,故事在講精神科醫生為每一位病人做臨床心理諮商,每一幕都是一個訪談、一個病人親口講述的悲慘背景。舞臺投影配合演員的口述,將巨大的意識流的圖片打在舞臺背景黑布上。 隨著抽絲剝繭的調查,主治醫生的表情越加凝重。 就在第三幕,病患b拉著醫生的手一起跳舞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香水味撲鼻而來。我心沉了下來,那味道十分濃郁……實在是很難讓人忘記。 我頭向左轉。 果然,是杏郎。他今天也畫了眼影。 我們中間隔了一個空座位。 此刻他正全神貫注的望著舞臺上的女主角,我與他保持了整整兩幕的時間沒有開口說過話。我不時偷偷瞄他,望著他那俊俏的面龐與夸張的垂吊耳環。同我們每次見面一樣,他身上散發出的氣質總讓我感到望塵莫及。 病患b:「跟我們走吧!醫生!你會找到你想要的!」 醫生虛弱的癱軟在三名病患腳前,她跳了太多的舞、消耗體力與同理心過度。 「真……真的嗎?我弄丟的東西…也在那艘船上?」 病患a眼神瘋狂:「沒錯!都在那里!我們大家想要的都在!」 病患c鼓譟:「讓我們出發!讓我們出發!」 「但…但……那艘船到底在哪里?」 病患b扶起了他們的醫生,語氣溫和。 「我們一起去找。要勇敢,好嗎?」 「好?!沽_慕筠點頭,回答。 我佩服起與羅慕筠對戲的演員的演技;他們是如此的收放自如自己的情緒,肢體動作與臉部表情雖然夸張,卻不至于讓觀眾出戲,可謂拿捏得當。 看完了一段戲,我一個不經意地轉頭望向杏郎。 沒想到他正用剛剛那認真的眼神打量著我。 那視線是如此直接而毫無保留,與我的小動作形成一個對比,并讓我陷入一種被發現在偷看對方的難堪。 我身形僵硬,想移開視線卻被他牢牢盯死在眼前,無論姿態與氣勢我都屈落下風。我們就這樣對看了至少一分鐘,直到……我心里深處一股怒氣升起,逼自己別過頭去,讓目光重新回到舞臺上。 我心中那股怒氣的對象竟是自己。 氣自己為何放任自己在這場相形見絀的局面之中。杏郎喜歡羅慕筠,我也喜歡。杏郎想追羅慕筠,我也想追。但為何這場比賽僅在對手互相打量之下,就彷彿已有了結果呢? 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夏火在第七幕出場了。 在經過市集、海關之后,三名瘋子拉著女醫生闖到一名復古英倫貴族打扮的長發男子身前;那名男子風度翩翩、神色冷然,絲毫不理會三人的瘋言瘋語,倒是直直望著被拉來的羅慕筠。 「要上船,需要船票。你有夠資格上船的理由嗎?」 女醫生聽了,一個情緒起伏:「有!我有!絕對充分夠資格!」 三名瘋子全停下了手腳,轉頭安靜的看向被他們拉來的女醫生。 夏火皺了皺眉頭,開口:「口說無憑,你要如何證明?」 羅慕筠開始翩翩起舞,忽快忽慢。舞臺投影照映出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孩對著鏡頭微笑的影像。 她上學、被稱讚、被夸獎、被肯定、被寵愛,她擁有的東西很多,別人有的、別人沒有的,小女孩幾乎都得到了。但她還差一個男孩,于是她找到了那名她的夢想男孩,她以為這名男孩是她一切渴望的最后一塊拼圖,但不是。 那名男孩奪走了女孩的一切。衣服、玩具、徽章、發飾,最后是女孩的初吻。男孩緊緊的擁抱女孩,然后將她輕輕地推開。 「不要走,陪我。我就只剩下你而已了?!?/br> 「但我已有了一切,不缺你?!?/br> 男孩離開了,頭也不回的那種。三名瘋子都開始哭了起來。 但女醫生沒哭。她從很久以前就流光了所有眼淚。 我留意到杏郎沒有移開過他的視線。 為了減輕被注視的壓力,我把注意力放到舞臺上的夏火身上,他頭發本來就很長,而今從去年到現在都沒剪過,已經是長到一個極致了。但他身材高大,那種夸張的長發居然被他的身材與氣質撐了起來,并且搭配那一身衣裝效果卓越,優雅得驚人。就像個真正的貴族……或穿越過來的王子。 突然間,杏郎開口了。 「我想起來了……我之前有看過你,就在前年吧?記得是在學務處,你與一個胖子跟一個瘦子正被主任問話,聽說……你們在男舍販賣些不入流的玩意兒……在自精樓聲名大噪了起來。廢材三人眾……都是聽說的罷了…想不到主角之一就在這里?!?/br> 我死也不回應他,像是沒聽到般看我的舞臺劇。 但我的眼神卻失焦了。 「后來……我聽說那個杜子凌跟你走得很近,在學生會的時候就開始了?你們在玩什么把戲?小子,我問你,你是不是要追羅慕筠?」 「是又怎樣?」我受不了了,回應了他一句。 杏郎笑了出來,而且那笑聲還不小,惹得坐我們周遭的觀眾轉頭過來,神色責難。但杏郎豪不理會,他正笑得肩膀不斷抖動。 「哈哈…是又怎樣?很好,膽子不小。我很佩服……在我父親的公司,我也看過許多像你這樣的人,都是一些…剛入職場的菜鳥。他們賣力表現、改頭換面,每天都拼命的加班著……就為了心里面的那份小小期待:脫離階層?!?/br> 他頓了頓,將目光轉回舞臺。但嘴上卻沒停下來。 「我不太在乎他們具體在想什么,畢竟給他們一輩子的時間,他們自始至終……再多也只是個主管或干部。但你知道可笑的是什么嗎?當他們如愿以償,升到高一點的位子之后,他們就會開始穿起名牌的衣服、戴上兩三個月薪水才買得起的手錶,或是貸款買一臺沒那么難看的國產車?!?/br> 他持續說著,我聽著,舞臺上也持續演著。 目前正演到高潮橋段,三個穿著病患衣服的醫生正拉著穿著醫生服裝的病患往回跑,一路上那名女孩過去的種種都化成物象,阻擋他們離開。 背景音樂很大聲,舞臺上的緊湊劇情令觀眾們屏息,但杏郎講的每一個字句我卻聽得清清楚楚。 「當那些主管、干部與我以及我父親一同開會、合照時,他們的神情是如此的從容與充滿自信,在照片里……我們一大群人看起來是多么的融洽?!?/br> 說到這邊,杏郎又開始自說自笑、肩膀抖動。 「真是一群不要臉的死猴子。這些免洗筷有的很上道……沒忘記自己身分,但有些很明顯越界卻不自知,他們被踢走…或被降回成位階更低的猴子時,那表情是如此的莫名、不甘。但問題……卻是出在他們自己身上?!?/br> 杏郎轉頭、用犀利的眼神望著我。 那氣勢強烈到我不得不移動我的視線……正面承受那龐大的壓力。 「猴子并不會穿起衣服人模人樣就不是猴子,猴子……永遠都是猴子?!?/br> 我受夠了……我一定要做出一點反擊。 「在你眼中,羅慕筠也是猴子嗎?她可不像你…是大老闆的子女?!?/br> 杏郎眼睛一亮,似乎很高興我這么問他:「她確實沒什么身分背景,但她不一樣……她是該處在我們世界的那種人。她夠資格可以不用當猴子…那可不是換套衣服就能辦到的事情……我…會幫助她的?!?/br> 「為何你能講得這么理所當然,仿佛世界都繞著你打轉一樣?」 「因為這個世界確實是繞著我們打轉啊……這,就是你我層級上的差別。你可以換一身衣裝、拿掉窮酸的眼鏡,但你人模人樣的時候仍要記得,這世界上許多東西是你高攀不起的。所以,別在那邊他媽的給我癡心妄想?!?/br> 講到這邊,杏郎臉部已無笑容。他是認真的。 看著他首次展現的真性情,我卻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他不悅詢問。 「我笑你害怕?!?/br> 「害怕?我?我怕什么?」 「我笑你怕一隻猴子?!?/br> 我望向他雙眼深深的說道:「沒錯……你說的大部分我都沒法反駁,羅慕筠也常常讓我感到自愧不如,但從頭至尾……我都把她當人看。聽好了自大狂……我不知道你在你的世界有多順風順水,但歡迎來到要跟猴子競爭的世界。目前條件上我確實處處不如你,但我想贏的念頭可一點都不會輸給你?!?/br> 我越說,杏郎的臉色越難看。 「有時候我會害怕,害怕羅慕筠突然間就被某個多金帥哥給追走了。我害怕,是因為發生了也是合情合理的,正因為如此……我雖然害怕…卻還能承受這種結果?!?/br> 說到這邊我刻意停頓了一下,以便讓我接下來要表達的訊息能傳達清楚。 「但是學長,你話說得這么滿,但我也知道你在害怕。害怕自己連隻猴子都贏不了。到時候如果還真的成真了……你是那種輕易認栽的人嗎?」 聽到這邊,杏郎一個火爆的站起。 他站起來的時機是如此的剛好,整個劇場響起了如雷的掌聲。羅慕筠站在舞臺正中央左右牽起一排演員正在謝幕,長發飄逸的夏火就在右側角落。 杏郎怒目瞪我,而我冷眼回望著他,這次在觀眾席上的交手……是我贏了。 我仔細地欣賞對方面部表情隨觀眾們一波又一波的掌聲而反覆變化,沒錯過任何細節。他的表情從一開始的暴怒,再到強壓情緒的克制,然后是收斂性情的冷面,最后才回歸冷靜從容……用一種謹慎的表情漠然望著我、重新坐下。整個過程在鼓掌停歇之前結束。真是令我不得不佩服。 話劇社的指導老師以及眾多語言系主任輪流上臺講話,觀眾席開始三三兩兩的散場。我整了整衣領打算提前離開,見好就收。 我起身離去時,注意到杏郎仍一直在看我,但我不理會他。 傍晚,我跟著零散的人群走出文藝中心,滿腦子剛剛與杏郎對峙的混亂……那幾乎耗盡了我的精神能量。我嘴上很硬,但其實心里充滿著忐忑與不安。我深深的吸了一口學校后山上的清新空氣,然后留意到事情有點不對勁。 有一臺大黑車停在文藝中心前面。 學校后山與后門確實是可以開車出入來的,但通常是送外食的熊貓物流或ubereat比較多,而這種進口外國車實在是非常少見。 我一個恍然間,注意到三名身材魁梧、戴著墨鏡的西裝男朝我走來,他們踏著石子磚道的步伐不急不徐,卻筆直而目標明確。 沒一會兒功夫,我就被他們三人夾著包圍起來。 這什么情況? 打劫?還是杏郎叫來的打手?這么快?可能嗎? 像座小山般高大的西裝男拿出手機,透過墨鏡冷冷望著我。 我注意到他們三人都是外國面孔。我想開口說些什么,話卻堵在嘴邊說不出口,一方面是我有點害怕,另一方面是我不知道他們聽不聽得懂中文。 只見這座小山滑動手機,然后似乎在比對我的臉部。 「isithim?」我左邊的小山開口。 「notwearingglasses」我前面那座小山點了點頭。 然后,我的肩膀就被右邊的小山按住了。 我動不了。對方手碗像是鐵打的一般。 媽的。 現在我正式被挾持了? 我的心跳得跟高鐵一樣快,但我仍使盡全力保持表面聞風不動。 我眼前的小山從容的播打電話號碼。我看過電影我知道,這時候一定是打給老大什么的報告抓到人質了是嗎? 文藝中心前的散場人潮多了起來,我頭轉了轉,雙眼發出求救訊號。每個大學生經過時無不用驚訝的表現目睹我們這一組怪誕組合,卻沒人停下腳步詢問我們發生什么事;可能是因為我左右兩座小山正散發著一股肅殺的氣氛。 沒人想惹禍上身,經過的人都識趣的避開了。 突然電話講到一半的那名小山低頭問向我:「您晚餐有約了嗎?」 他咬字正確口音卻有濃重的北京腔。 這算三??? 「有……有約?!刮矣悬c反應不過來。 小山對著手機回應,然后開始像是在被訓話般的唯唯諾諾。 我注意到他們是用歐洲語言在對話。 最后。 「抱歉打擾了!但需要您與我們過去一趟?!顾吹魧υ?,幾乎在同一時間,那輛黑得發光的奔馳車門打開。 過去? 是要去那?賣腎嗎? 我左邊的那座小山也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請上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