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30 紅繩
一個月,多的話三十一天,少則二十八天。今天是民宿開辦的第三十天,滿打滿算一個月。陳謙和醒過來時窗外還是一片漆黑。民宿附近沒有太多樹,聽不見鳥叫。他伸手到床頭柜取過手機確認時間,剛過五點,睡得不久但精神飽滿。雞飛狗跳了二十九天,對于今后要不要繼續經營民宿,陳謙和算是有個清晰的想法。 突然床身震動,一股力量從右側襲來差點把陳謙和擠下了床。他一陣驚恐,聽見右側傳來砸巴嘴唇的聲響和夢囈。 「廣告牌啊……下去啊……壓著我了……」 陳謙和半個屁股懸在床邊,抬腳就朝右側推過去。昨晚他爬上江川的床,睡醒了卻不記得。幸好他此時是清醒的,否則剛剛江川那樣子擠他他準能滾到地上。 作為一個盡職的老闆,陳謙和每天都會確認飯桌上有沒有檔案。他習慣性走到飯桌前,沒開燈,借著樓梯小夜燈的光亮在桌子上摸了一把,沒有檔案,倒是有那張當初把他跟江川嚇得不輕的契約紙。 今天是第三十天,契約到期的日子。 天空開始泛白,提醒萬物日復一日即將開始。陳謙和把紙對摺好放褲兜里。他回到房里跳到床上,整個人泰山壓頂覆在江川身上。 「喂,起床啦,看日出?!?/br> 不得不說民宿的地理位置極佳,面朝大海且前面沒有任何阻擋物,整個景觀乾凈簡潔得像被神的手安排過一樣。不過此時天還朦朧著,整個世界上了一層暗藍色的濾鏡。 陳謙和上天臺第一件事是去看生菜。幾盆菜雖然還沒長到平時在菜市場買的那么大,但已經可以吃了,而且正是因為還沒完全成熟所以嫩。他蹲在地上拿著撒水壼往菜葉子上噴水。忽然一隻手握住他手腕把他提了起來。 「太陽快出來了?!菇ㄕf。 陳謙和之前在網上看的那張照片不清楚是甚么季節拍的,天氣不錯,但不像今天這樣萬里無云。沒有雜物的天空張開懷抱靜候著遠方的太陽。在那個發亮的小點爬上來之前,天海之間被長滿銹漬的鐵輪子劃過,留下一道橙紅發黑的痕跡。接著那個小亮點在臉上涂滿金粉粉墨登場,徐徐上升的期間金粉有秩序地掉落在海面上,鋪設出一條筆直的指引美人魚回家的路。 江川指著遠處的小點說:「你看它像不像一個被排擠的細胞?」 天空和海面以及四周只有太陽一個物件呈現圓形,特別突兀又孤獨。 陳謙和噗哧笑了,「看不出來你還挺會破壞氣氛的啊?!?/br> 兩人在天臺讓太陽把身子烘暖了才下樓。 從昨天起他倆就不再煩惱完成任務的問題,大局已定,倒不如考慮考慮如何過完今天。一日之計在于晨,晨又在于早餐,看完日出時間還很早,兩人決定做個關東煮吃。 關東煮看著就是一鍋湯里下了些東西煮熟,似乎很簡單,但實際上準備起來有先后次序還有點繁鎖。陳謙和用冷水煮昆布,水沸騰后撈出昆布留著待會兒用。下一大把木魚花到水里煮三分鐘左右,然后濾掉軟爛的木魚花,往湯里下日式醬油,味醂和少許清酒。這樣高湯就完成了。 江川在一旁煮了兩個白煮蛋,放到冷水里等降溫后剝殼。他把老豆腐、魚餅、魚豆腐切成三角形,而竹輪和一些其它的炸物則對半切開。比手臂粗的蘿卜切成粗厚圈,削皮,在蘿卜兩個平面切花,待會兒下到湯里才好入味。炸物跟蘿卜都得先用水煮一下,特別是蘿卜,得先去除本身的微微苦味。 陳謙和在江川準備這些食材的時候做了幾個小福袋。他先用開水過一下幾塊長方形的油豆腐,然后對半切開就有好幾個小口袋了。往口袋里放入香菇丁、平菇丁,還有一點蔥碎和方塊狀年糕。剛剛煮軟了的昆布切幾個細條,用來綁住福袋的袋口。幾個能吃的金黃色小袋子看起來特別可愛。 東西都準備好后,按照容易熟的先后次序放進高湯里煮。兩人圍著爐邊吃,吃完了添料,如此循環。湯頭帶著甘味,吃得兩人甜滋滋的。 吃完早餐洗碗的時候陳謙和對江川說:「反正我們要走了,把民宿里值錢的東西都帶走?!箽鈩莺帽裙碜舆M村,「我們先要個魚子醬,黑松露,千年人參──」 江川搭把嘴:「九陽回神丹?!?/br> 陳謙和疑惑地「啊」了一聲,「那東西不是仙俠小說里的嗎?」 江川改口道:「那冬蟲夏草吧?!?/br> 然而冰箱打開后只有一瓶他們之前醃製的醬瓜。陳謙和洩了氣,「我剛還想讓雜物室變金條呢?!?/br> 江川取出醬瓜在手里掂了掂,「看來期限真的到了?!?/br> 陳謙和看著醬瓜臉皺得更難看了,「午飯和晚飯呢?就吃這個?」 江川彎曲食指刮了一下陳謙和的嘴唇:「貪心說錯話了吧?!?/br> 陳謙和不接受教育,轉身跑去抱住琉璃臺上的咖啡機:「我們還沒輸!快!把你行李箱拖出來!」 老闆下了命令員工不得不聽。兩人一共就兩個背包和一個行李箱,容量實在小。陳謙和滿屋子轉,看上的每樣東西都拿過來在背包前比劃,實在塞不下又放回原位。江川看那人搜刮得這么歡也坐不住了,他比陳謙和更有章法地從天臺往下搜。這個房子住了三十天,再熟悉不過了,他沒有太多想要的,最后停留在雜物室里。 之前做大盤子的時候江川用了不少陶土。那個應該空了一半的陶土桶子不見了,反而地上多了幾塊用保鮮膜包裝好的濕潤的陶土塊??磥砻袼拊谠试S他們帶些「紀念品」走。江川也不客氣,把陶土統統裝進行李箱,又挑了一些工具帶走。 陳謙和最終選了咖啡機和墻上的相框,狗跟小鳥想必是帶不走的,留個照片紀念也好。他把咖啡機放到江川的行李箱里,相框放自己背包里。 「這個給你?!龟愔t和從房間里抱出另一個相框給江川。 相框里的照片中兩人身處天臺。江川背對著鏡頭面向大海盤腿坐在圍墻上,陳謙和面對鏡頭自拍,另一隻沒拿手機的手做一個捧托的姿勢,透過視覺錯覺把江川捧在手心上。抬頭是湛藍的天,有一朵酷似心形的云,遠處的海一片波光粼粼。 江川問:「甚么時候弄的?」 「昨晚,你回房間后?!?/br> 江川顯然不知道被拍了這張照片,相框拿在手上看了很久。 瞎折騰了半天兩人也沒想出新招荒度最后的時光,乾脆像之前一樣窩在沙發上看電影。陳謙和透過網絡知道最近有幾部新電影在做宣傳,特別想看但一直被困在民宿里沒辦法去電影院。江川挑電影的時候閃過幾張海報,陳謙和喊停。 「欸這幾部正在上映,網絡電視應該沒得看???」 江川點了進去,發現是正片?!缚赡苁菨M足我們最后的愿望?」 兩人從下午窩到晚上,原本窗簾還透著光,后來只剩下電視屏幕上的光了。日子真的平靜到讓人無所適從。 在看完一部災難片后陳謙和回不過神,嘴里喃喃道:「我覺得我們現在挺像世界末日的,沒有跡象,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甚么?!?/br> 江川問他世界末日那天會做甚么。陳謙和說會睡覺,然后沒有痛苦地死掉。 江川又問:「你死的時候都不會想到我嗎?」 陳謙和反問:「你怎么知道我夢里沒有你?」 平時總會準時出現討食的狗也不來了,感覺一切正在趨向結束。 晚飯,兩人摘了天臺的生菜,在水里稍微燙一下便撈起,下一點蠔油拌勻,配著醬瓜下飯,清淡平凡但踏實。 飯后兩人做最后一次清潔工作,江川把一整天攢下來的垃圾封好,陳謙和叫狗拿去扔,喊了幾聲才想起狗沒來。兩人把垃圾和行李一同放在大門邊,然后面向門板坐下。 陳謙和看了一下客廳的時鐘,「還有幾個小時?!?/br> 江川安靜地看了陳謙和一會兒,提著十二分認真問道:「你是甚么時候開始注意到我的?」 陳謙和微微詫異抬起眉毛,良久,像是怕別人聽見一樣伏在江川的耳邊說了幾句話,隨后問:「那你呢?」 江川有樣學樣也在對方耳邊低語了幾句。 陳謙和捂著兩隻烤熟了的耳朵震驚道:「這么早嗎?」 江川眼里含笑點點頭。 兩人順著話題聊了相識后工作的事情,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驀然身后有動靜,兩人回頭一看,那隻長得不聰明但實際上是人精的狗來了,頭上窩著一雙小鳥,與之前的品種一樣。兩人把狗招到身邊又揉又抱,怕人的小鳥成雙飛到樹上。這時江川和陳謙和才發現那棵梨樹仿佛一碰就倒,與三十天前生氣昂然的模樣完全相反。 「這是,功成身退嗎?」陳謙和問。 「沒有一對客人成功啊?!菇ㄕf。 「也是?!?/br> 任務失敗的話兩人這輩子都找不到命中之人。民宿陷入安靜。 陳謙和忽然轉過身抱住江川,說:「我會找到你的?!?/br> 江川順著陳謙和后腦勺的頭發,說:「我等你?!?/br> 時鐘的指針合二為一指向「12」時,陳謙和轉動門鎖,門鎖發出清脆的「咔嗒」一聲,門打開了。江川拉著行李箱,陳謙和背著背包,兩個匆匆穿梭來去的過客踏出門口。與此同時民宿里的梨樹轟然倒下,揚起一陣塵土。 兩人在最后的意識里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暈眩,像喝醉酒一樣站不住腳,但四周沒有可以扶住的東西,慢慢感覺像飄浮在海上,越飄越遠。時間失去了衡量的單位。 在暈眩消失后陳謙和猛地睜開眼,眼前是一個電梯內部,他面朝電梯門,金屬門上反映出一隻男性手掌伸向一個女性臀部后方。他定神喘了兩口氣,抬眼看電梯門上反映出來的自己──這不是其它可以在半夜喝兩罐啤酒就忘記的日子,這是他被無理解僱的那一天。 陳謙和的心跳極快,他按兵不動,沒有回過頭斥責上司。等離開電梯后他迅速趕到監控室,讓相熟的的管理人員給他調出剛剛電梯里的畫面。 「嘖,這垃圾玩意兒又來了?!关撠煴O察的保安人員對上司的行為似乎見慣不怪。 陳謙和讓對方把還保留著的畫面資料都拷到他的移動硬盤里??奖P需要時間,陳謙和分秒必爭地在電腦上找了一份離婚協議書范文,列印出來,連同拷好的監控資料一同放進一個大信封里。他又到人事部以上司要查看員工資料為由,取得整個部門包括上司的家里住址,最后他偷偷溜出去把信封寄出。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上司家里有一隻河東獅。 午后的陽光有點刺眼,他抬手擋住光線,無意間看見尾指上一根紅繩隱隱若現。 江川暈眩過后發現自己在家里的沙發上坐著,手里握著手機。和那天一樣,夜里熱得令人急躁,電視上正播放著沉悶的旅游節目。他手上的肌rou抽搐了一下,立馬打開手機里的微信。在與陳謙和談話的對話框里,只有對方談及今天看見上司猥褻同事的事情,沒有被解僱的內容。他抖著手正要給陳謙和撥電話,微信里彈出一條新信息。 「找到你啦?!?/br> 江川如同被大洪水淹沒過一樣,奮力游出水面大喘一口氣。他再次看向手機細細閱讀那四個字時,瞥見尾指上纏著一根透明的看不見末端的紅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