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20 盤子里的小人兒
錢奄的作息時間十分規律,昨天因為宿醉耽誤了早上的運動,今天一早起來便沿著岸邊小路慢跑了半小時?;氐矫袼尴磦€澡后,不動聲響地坐在飯廳里等吃早餐。陳謙和看見他壓在桌上的那張二十塊錢紙幣,走過時順手收走了。 今天的早飯是豆漿配油條。豆漿做起來不難,比較麻煩的是油條,麵團得提前一晚上做好,難怪錢奄昨天看見江川和陳謙和晚飯后還在廚房里忙來忙去。油條的麵團用的是低筋麵粉,一顆雞蛋,下少許酵母和小蘇打,再加入適量的涼水和油,把混合物和出塊狀后下手搓揉成團。揉得差不多了在表面抹上油,裹上保鮮膜放冰箱里醒一晚上。 醒好的麵團柔軟得輕輕一碰就落下痕跡。陳謙和把麵團搟成巴掌寬的長條,然后切段,每兩段疊在一起,再用筷子沿長邊的方向在中央處把兩層麵團壓合。油光亮麗的麵團鋪在琉璃臺上等著下鍋。油鍋的溫度燒到筷子插入時有氣泡就可以下麵團了,陳謙和捏起一麵團稍稍拉長后扔進鍋里,麵團四周立刻泛起密集的氣泡。還沒熟的油條得不斷翻面以防受熱不均勻。 錢奄托著腮看陳謙和認真做早飯的背影,聲音沒有起伏地說道:「你昨晚后來問的問題我回答不了你,我跟我男朋友對于家庭沒有甚么概念?!?/br> 陳謙和握著油炸用的長筷子回過頭看錢奄。 錢奄換了一隻手托腮,「同性情侶可以到國外結婚。想要小孩,便宜一點的做法是本地領養,講究血緣又錢多得沒地方花的可以找代孕,不過目前國內代孕不合法。這些都是唐垣告訴我的,估計是想借我的嘴跟你說?!?/br> 鍋里的油條從白嫩炸至金脆,泡在油里沒有及時翻過去的那一面顏色越發焦黃。 陳謙和把筷子捏在手里不停用指尖打轉,躊躇須臾問:「和男的在一起不會覺得害怕嗎?跟別人不一樣。很多東西都變得不可掌控?!?/br> 錢奄彎起眼睛,彷彿布滿積雪的懸崖邊上開出一朵花:「我比較怕窮?!?/br> 「我比較怕吃到焦掉的油條?!?/br> 江川不知道甚么時候走到廚房,抽走陳謙和手里的筷子把油條救出油鍋。 早飯吃得很安靜,沒有人說話,只有油條的脆皮被咬碎時發出聲響。整個民宿像被塞滿了棉花,理應輕飄飄的卻讓人喘不過氣來。 陳謙和吃完早飯到天臺,鐵門敞開著,江川在里面檢查大盤子曬乾的情況。陳謙和往后退了半步,江川轉過頭看見了他,他頓住,把退后的那隻腳改為踏向前。 風不再刮雨不再下后江川便把大盤子拿到天臺曬乾。之前陳謙和一直沒細看,現在才發現盤子像一塊怪石,左邊有一截斷手扣在盤邊,像是要把盤子掀翻;右邊是從盤底捲起的浪,一層層掀至盤沿。浪尖上有陳謙和捏的梨樹,樹干上有一個橫飄著的小人,那小人雙手抱住樹干以防掉進浪花里。整個盤子看起來猶如左邊的惡手造成大浪把小人置于千鈞一發的困境當中。 「你這個,太生動了!」 陳謙和嘖嘖稱奇江川的手藝,雖然技術沒有到爐火純青的程度但十分有意境。技巧可以后天鍛練,對藝術的觸覺卻是很難練出來的。 此時遠處飄來一朵桂花落在盤子里,空氣中彌漫著清淡的桂花香。又一朵小花隨風飄來落在鐵門處,忽然一個狗頭從門后面冒出來,腦袋上頂著小鳥。陳謙和走過去捧起小鳥。小鳥挺起小巧的胸膛啾啾地叫著。陳謙和輕輕拆開牠的膠布,牠用力地拍打翅膀,看來骨頭已經癒合了。陳謙和把小鳥放回狗的腦袋上,小鳥跳了兩下后撲閃著翅膀飛了起來。狗抬頭朝小鳥叫了兩聲,小鳥盤旋兩周后往天邊飛去。 江川和陳謙和走在天臺邊目送小鳥越飛越遠。所有事物都能離開這里,唯獨駐足的兩人不可以。 「要是錢奄的男朋友來幫我們完成任務就好了?!龟愔t和的視線收不回來?!缚墒怯峙滤信笥褋砹藭[分手,我們民宿太可怕了……」 江川把掉到陳謙和頭上的花瓣拿下來,放到圍欄邊上,「還有十天,不怕?!?/br> 陳謙和用指尖輾著花瓣玩,抬頭看了江川一眼又低下頭去,「要是不成功,我們這輩子都要孤獨終老了?」 原本以為江川會說些安慰的話,但等了半天都沒有聲響。陳謙和忍不住去看身旁的人,只見那人似乎定睛看了他好一會兒。 「比起無法掌控的生活,孤獨終老,你更害怕哪一個?」江川問。 在陳謙和的印象中,江川的眼睛一直是有光芒的,不是像太陽那種炙熱而是像月光映在水面那種溫和??墒乾F在江川的眼睛里沒有光芒了。陳謙和提起眉心壓下眉尾,一不小心把花瓣給輾平了。他下意識搖了搖頭可嘴上說不出話來。江川拈起破碎的花瓣揚到空中讓它隨風飄走。 「不要害怕?!挂痪湓捤膫€字簡潔易懂,但難做到。 晚上錢奄腳步飄浮地回到民宿,精神比昨天清醒但還是喝醉的狀態。陳謙和想扶他一把被婉拒了。錢奄跌跌碰碰地回到房里,沒一會兒傳出嘔吐的聲音。陳謙和朝樓上大喊江川的名字,自己先趕到102。 房里的錢奄來不及跑到廁所跪在地板上就開始吐,渾濁不清的物體從他嘴里瀑布一樣落到地上,不大的空間頓時飄滿酸臭味。江川趕到后,反應迅速地拉過一旁的垃圾桶接住錢奄的嘔吐物,再轉身跑去雜物室找清潔工具。陳謙和等錢奄吐到一個停歇點時趕緊把人架到廁所里,打開馬桶的蓋子讓錢奄吐個痛快。錢奄的西裝上沾了臟東西,陳謙和呆在廁所里憋著氣給他一點一點擦乾凈。 江川提著掃帚鏟子和紙巾回來,先打開了窗戶透氣再清理地上的東西。他動作快,沒一會兒就把渾濁物打包扔到廚房的垃圾桶里。江川回到房里拿濕的拖把來回擦洗地面,又用消毒噴霧全方位噴了一遍。結果地面濕滑他沒注意,腳下沒站穩摔倒在地上,右手手肘蹭破皮血珠往外冒。 錢奄吐完后清醒了不少,能自己站起來走到床上坐好。他用力揉著太陽xue說:「對不起,今天突然被灌酒,來不及提前告訴你們我的情況?!?/br> 江川給他倒了杯水,他接過時看見江川流血的手肘,剛緩下去的頭暈又襲上大腦。手機嫌情況不夠亂,在錢奄的褲兜里響了起來。他抖著手掏出手機,看見來電顯示后吐了一口氣。 「喂,你怎么還沒睡?」 「我沒事,今天喝得有點多又有點暈血?!?/br> 「不是我受傷?!?/br> 「你的字練好了嗎?」 「讓你看的書看完了沒有?」 陳謙和清潔完廁所出來看見江川的手肘受了傷,立即撇下錢奄帶人去處理傷口。江川以為傷口不大,清理后才看見掉了一大塊皮還有大范圍瘀青。陳謙和仔細給他包扎,怕他痛還一直往傷口上呼氣。江川見了一把捏住陳謙和因呼氣而突起的嘴唇。 「我不痛?!菇ㄕf。 陳謙和扭過頭掙脫開江川的手,繼續往傷口上呼氣。在確認過江川身上沒有其它傷口后,陳謙和才安心去給錢奄煮解酒湯。傷員被勒令只能在一旁看,不能下手幫忙。陳謙和按照上一次的食譜準備材料。 「民宿的事不少啊?!菇ㄕf。 「他雖然吐了但平時還是好相處的。如果遇上不好的房東或者旅客就更麻煩了?!龟愔t和說。 江川點點頭,看著陳謙和的側臉不說話。材料下到鍋里只需要等它煮沸。江川拉陳謙和坐到飯桌前稍作休息。 「錢奄算是成功人士了吧?有工作有男朋友還有孩子?!龟愔t和不自覺地感嘆道。 「你想要那樣的生活?」江川問。 陳謙和哽住,眼神繞梨樹跑了八百圈才敢看向江川?!敢膊皇?,但如果做到他那種程度,生活就能圓滿一點吧?」 在咀嚼一個人的遣詞用字之前得有心理準備,否則會承受不起掩埋在字里行間的真相。 江川反覆重復「圓滿」兩個字。陳謙和挪了挪屁股向江川靠近,吞吞吐吐道:「也不是一定要有結婚跟孩子這些東西,就是按照普通人的人生規劃是這么一回事?!?/br> 「『普通人的人生規劃』……」江川低吟了一句,而后拉攏了一下陳謙和那寬大的衣領,把露出來的半截肩膀遮回去?!高@幾天民宿兵荒馬亂的,突然覺得隨波逐流的生活會不會沒有我想像中那么難熬?!?/br> 要是有火柴,陳謙和會跳到江川的眼睛里點一把小火。 江川有點恍神:「如果繼續按照我父母的安排來過日子,生活是普通了一點,但也會簡單一點順暢一點,還有你說的圓滿一點?可是在他們的安排里應該不會有你?!?/br> 陳謙和聽見湯煮沸騰了,但他挪不開腳去調火。江川轉頭去看煤氣爐上的鍋子,搖曳的火苗照進他漆黑一片的瞳孔里。他起身把火調小,靠在一旁的琉璃臺上看向陳謙和。 「我想要有我自己的生活,隨性一點的?!?/br> 陳謙和堪堪承受著江川的目光,問:「不會覺得不安嗎?」 「會?!菇〝蒯斀罔F道?!傅倚母是樵??!?/br> 湯的香味開始入侵嗅覺細胞,錢奄聞著味道過來。這湯昨天才喝過味道忘不了,這房子除了他醉酒也沒有別人需要這一鍋湯。他把二十塊錢放到桌上。江川收下錢告訴他湯再滾十分鐘就可以關火,然后拉過陳謙和到房里。 鄉村版霍格沃茨把202跟102調換了,陳謙和坐到江川的床上霎時分不清自己在樓下還是樓上。 「你玩過打地鼠嗎?」江川坐在椅子上問道。 「玩過?!龟愔t和小時候甚至把游戲機器給敲壞了,有幾隻地鼠卡在洞里再也出不來。 江川用商量的語氣問陳謙和:「不安來了我們就跟打地鼠一樣,冒出來一個打走一個。不去想它從哪個洞里冒出來,也不去想它甚么時候冒出來。好不好?」 陳謙和驀然醒悟小時候為甚么會把機器給敲壞了,那是因為突然鑽出來的地鼠在他眼里是一種失控的現象,害怕過頭的他下手沒控制住力度,把地鼠一個個往死里敲。沒有人發現那機器壞了,但從此以后他也不再玩打地鼠游戲了。 那棵一直在窺視著人類的梨樹在沒人知曉的情況下長出了嫩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