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帆煜(上)
七歲時,他有了一個弟弟。 跟自己還有meimei不一樣,弟弟是個beta。 母親說,他的弟弟叫做然晉,自然的然,晉升的晉。 那么小的、粉粉圓圓的臉蛋,烏亮的黑眼珠,又長又翹的睫毛。 他的弟弟比班上任何一個omega都可愛,萌得讓他想伸手摸一摸。 轉頭看看旁邊才三歲就學會繃著臉講話的meimei,心里更加確定。 嗯,弟弟是最好看的。 嬰兒床上的弟弟「哇」一聲,短小的rou手堪堪圈住他的食指。 弟弟的笑聲很好聽,比meimei的好聽多了。 他好喜歡他的弟弟啊。 可是父親不喜歡弟弟,他說家里有兩個alpha了,他不想再多一個孩子,而且beta只是處于不上不下位置的種族。 七歲的帆煜站在嬰兒床旁邊,默默地想著:才不是呢。 爸爸講錯了,他的弟弟是最好的,是最可愛的。 mama原本給弟弟取的小名是小晉,但他不喜歡,所以重新取了一個,就叫做晉晉。 有非常久的一段時間,弟弟就是他唯一感興趣的人事物,他只關心弟弟的一切。 晉晉長了第一顆牙,他任弟弟咬爛了自己最喜歡的筆。 晉晉說了第一個字,他微微笑著讓弟弟接著學「哥哥」。 晉晉踏出了第一步,他站在前面穩穩接住跌倒的弟弟。 他的朋友都說他是個弟控,他覺得很有道理——反正他就是喜歡弟弟,這么說也沒有錯。 但這件事理所當然傳進了父親耳里,于是他被嚴厲告誡。 父親說這樣不好,要帆煜離弟弟遠一點,太黏弟弟會被人抓住把柄,繼承人不可以被人輕易知道把柄。 小帆煜不想遵照父親的命令,于是跑去找母親,說: 「父親一定是錯的,晉晉那么可愛,我是哥哥,理當在他身邊保護他啊?!?/br> 他以為母親會認同,卻看見母親溫柔的臉上帶有些許苦澀;母親蹙著眉頭,手掌輕輕放在帆煜頭頂。 「聽你父親的吧?!?/br> 他聽見母親這么說。 「弟弟畢竟只是beta?!?/br> 他一張小臉憋得紅紅的,踱步走到嬰兒房。 beta又怎樣呢,就算是beta,晉晉還是他的寶貝弟弟。 他站在嬰兒房里,弟弟已經睡了,保母在外面休息;小帆煜握住那隻更小的手,輕輕摸了下晉晉粉白的小臉。 哥哥會變得很強。他在心中說道。 會讓父母對beta改觀。 會一直保護你。 誰都不能傷害晉晉。 弟弟兩歲了,家里辦生日宴會。 九歲的帆煜被父親帶著提前認識各種不同的人,暫時不能陪晉晉玩了。 弟弟帶著尖尖的生日帽,最上面有顆圓形毛球,被其他三、四歲的孩子帶著玩。 帆煜站在父親身邊,根本聽不進父親與朋友說的任何一個字。 他壓著想衝過去把弟弟抱起的衝動,在心底默念晉晉要小心點不要跌倒了,還有那群人也要小心點,他的弟弟才兩歲,路還走不好,如果跌倒了他會幫弟弟報仇的。 父親終于允許他自由了,帆煜第一時間就往弟弟的方向邁進。 正在花園里玩球的晉晉一個不小心,讓球滾出去了,被前方的男孩撿起。 帆煜瞇了瞇眼,有種不好的預感,加快步伐。 只見那個男孩拿著球,不知對弟弟說了什么。 弟弟聽完后,踮起腳,扯著男孩的手臂,「啪嘰」就往男孩臉上親了一口。 …… ……那個人,是誰? 帆煜捏著小西裝袖子,強迫自己冷靜。 連他都沒有讓弟弟親過,憑什么那個不知好歹的男孩可以? 他看著那個男孩比自己矮了一截的背影,再看看弟弟天真的臉,心中做好決定,腳步轉往父親的位置。 他對父親說,以后不要辦弟弟的生日會了。 如他所想,父親只問了他理由,而他也假裝自己不喜歡弟弟來達成目的。 利用了父親對beta弟弟的厭惡,他不讓弟弟再見到那個男孩。 回到弟弟身邊,他看見弟弟站在大蛋糕旁,比桌子還要矮,要努力抬頭才能看得到蛋糕,心里被萌得融化。 但他不能表現出來,昱迦繼承人不被允許將情緒表露得太過明顯,這是父親教導他的。 那個男孩在另外一邊玩,他在心底冷笑道你再也沒機會見到晉晉了,就算是自己與meimei的生日,他也會把弟弟藏好。 他會藏得好好的。 不過,方才似乎有個小孩聽見了,還給他比鬼臉…… 嘖,算了,反正也掀不起什么。 帆煜默不作聲,走到然晉后面給他抱高高。弟弟露出燦爛天真的笑容,嘴里喊著的「哥哥」帶有他身上的柔軟奶味。 當時他對自己的機智感到無比自豪——然而很久以后,他終于了解到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帆煜從房間里看見然晉第無數次抿嘴皺眉走出父親的書房。他翻到課本下一頁,緊接著發現自己連前面都還沒讀完。 弟弟長大了,小學三年級的晉晉臉上有一點嬰兒肥,已經可以看見未來出挑長相的雛形。他低頭快步經過兄長房門,眼尾似乎有些紅。 帆煜起身想抓住他的背影,弟弟的房門卻在下一刻關上。 他垂眼看著空無一物的手心,生出幾分惆悵。 晉晉不再親近他了。 從前那個喜歡跟在身后的晉晉不見了,也很久很久,沒有聽過弟弟悅耳的笑聲了。 他的弟弟依舊那么可愛,兩人卻變得如此陌生。 幾分鐘后父親進了房間,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好讀書,你可是個alpha。 言詞間沒有貶低弟弟或是beta,但帆煜就是莫名厭惡。 父親一直以來都不喜歡beta這個族群,連母親也認為beta就是個平凡大眾種族。 他知道弟弟這次也拿了班級第一,全年級前十,可父親沒有提半個字,剛剛還讓晉晉委屈得要哭。 他想跟父親說,弟弟也很努力啊,一點也不輸一個alpha,為什么你不喜歡弟弟呢?就因為他是個beta嗎? 他想過去抱住弟弟安慰他,跟他的晉晉說,別哭,哥哥覺得你是最棒的。 哥哥不會跟父親一樣,哥哥覺得beta沒什么不好。 哥哥會保護你。 ……可是,他目前無法反抗父親。 父親不喜歡他和穎伽太照顧然晉,他的管理方式讓然晉成為家中的陌生人。 因為父親不喜歡beta。 高中生就像任人揉捏的果凍,只需要父親一個念頭,就能徹底碎裂。 意識到自己年紀只有十六歲、毫無反叛能力的帆煜坐在椅子上,極其細微地點了下頭。 可是誰知道,他聽從父親的安排去國外念大學兼碩士,四年回來后,突然感覺弟弟變了很多。 要不是自己親眼看過,帆煜絕對不相信然晉小時候是個愛笑的孩子。 他開始想出了什么問題了呢,為什么弟弟變成這樣。他遠遠地跟在弟弟后面去學校,卻發現他的晉晉跟同學的相處模式比跟家人的更熱絡,雖然笑容很少,但起碼有。 然晉的臉是少年獨有的清秀,既有alpha缺乏的靈氣,又有omega缺少的稜角;朱唇微勾,倒比露齒一笑更迷人。 帆煜沒有絲毫遲疑就拿起手機拍了照,生怕動作慢了就捕捉不了。他坐在車里恍恍惚惚想著,晉晉可真好看,他的晉晉就是家里最高級的藝術品。 但是在家里看不到,他只能偷偷將照片存在云端,用密碼鎖著。 他不住家里了,特意選首都的大學讀博士,反正也是國內頂尖的,父親沒說什么就讓他去了。 只有他知道根本原因是什么。晚上他坐在床邊,看著白天跟蹤取得的照片,告訴自己——這很正常。 兄弟之間拍張照片,再正常不過了。 他用隔板擋住心底那株綠色小芽——看不到,它就不存在。 對吧? 他如此自問,眼神晦暗。 然晉選組時跟父親發生極度罕見的爭執。那個時候帆煜在公司處理事情,接到meimei的電話后趕忙往家里去;進家門聽到父親烙下那句「果然beta就是丟臉」,加上大力撞門聲。 到了客廳,只看見然晉進了房間、母親跟著他進房,穎伽抿著嘴站在桌邊,眼睛盯著一張紙。 他沒來由地想,meimei跟弟弟抿嘴的小動作真像,他也要養成這種習慣。 父親太過分了。穎伽說,語氣間染上了落寞與失望。 帆煜走到矮桌旁,那張紙是然晉的選組單。他捏著角落輕輕提起,迅速掃了一眼。 看看選組單,看看然晉沒有關上的房門,看看父親的書房,再看看臉冷心軟的meimei。 他決定坑meimei一次——因為他暫時不想面對父親那張臉。 然晉的房間很基本,換句話說,很冷清。帆煜斜倚著門框,長年的習慣卻讓他已經沒有辦法露出關心的表情。 他只能默默地看,看母親勸弟弟,看弟弟望天那通紅卻只能強忍的雙眼。 看自己有多么無力。 接觸公司幾年了,仍然無法成長到能保護他的晉晉。 對不起。他在心中說道。哥哥對不起你。 再給他一段時間,等穎伽接手、等父親徹底放權、等他做出一番成績出來……再等他一下就好,拜託。 再過一陣子,就不用再露出那種表情了,就不用看父親臉色活著了。 心臟彷彿被一隻鬼手掐住,痛意自胸口蔓延。 帆煜低頭,稍長的瀏海擋住眼睛,遮斷他的視野。 晉晉,別再這樣了。他無聲說。 哥哥會心疼,很疼很疼。 不曉得穎伽說了什么,父親答應了,條件卻是要然晉大學讀企管。 但弟弟一點也不開心。 他當然不開心。帆煜一直都知道,然晉想讀的是社會學系。 帆煜懷著nongnong的自責,上班前繞了遠路,去看弟弟。 晉晉周身的氣息變了,他很清楚地感覺到。男人多拍了幾張照,裝作這只不過是哥哥關心弟弟的方式之一。 他只是關心弟弟。 轉頭,與meimei達成了共識,兩人決定要「行動」。 帆煜換了新的手機,那些照片也跟著搬了新家。 男人走出高鐵站,攏緊了風衣。不久后,然晉就要大學畢業了,他是來通知弟弟回來上班的。 順便坦白他和穎伽的「洗腦教育」。 四年了,真快啊,弟弟兩周后就要畢業了。 第一年時,他破例將一個beta總監提升到副總的位置,然后把自己的助理也換成beta。 父親勃然大怒,就算看見他們的成績與效率,也只是用不屑的目光看著那兩份報告。但他已經沒了實權,也沒資格干預帆煜的選擇,終究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母親也勸他聽父親的話,他丟了好幾個beta名人的報導給她。 父母以為帆煜叛逆期遲到,而當穎伽也幫兄長說話擋槍時,他們總算發現兒子和女兒從最初就在撒謊,撒不喜歡弟弟的謊話。 然后,母親態度有所軟化,父親仍維持他的固執。 帆煜很清楚這需要時間,耐心等候著。 然后,幾個月前,他總算等到了——母親主動說,她做錯了,想彌補晉晉。 他去了學??慈粫x,悄悄地、遠遠地看著長開的少年。 弟弟抱著書,在榕樹下乘涼。 空氣里飄著雨后的清爽氣息,早晨陽光灑落。然晉仰頭,用那雙蒙了塵埃的眼珠靜靜地望著樹枝。 風兒吹過,樹影搖擺,葉片掉落在少年頭上。 帆煜心口一緊,胸腔里那些火熱的情感叫囂著,試圖衝破皮rou,把鮮活跳動的心臟獻給那名冷淡少年,只為博取他輕輕地看一眼。 樹苗長得無比巨大,遮住了他的天空。 想站在他面前,想抱抱他,想為他拂去發間的落葉。 想擦亮他的眼睛,想跟以前一樣牽他的手。 好想他,好想晉晉。 好想……對他做出一些不可言說之事。 帆煜回過神,某道墻被打破了。 這是兄弟之情,這是兄弟之情……他們是兄弟。 他是他的哥哥,他是他的弟弟。 是兄弟,是親兄弟。 ——但,正常的兄長會這么看弟弟嗎? 他想起然晉剛上大學時,母親曾要自己去相親。 母親說,你要27歲了,也該找找未來伴侶了。那時候他回答還沒有打算,就隨便推掉了母親的提議。 但現在回想,自己明明答得極為心虛—— 就在他想著「伴侶」的那一刻,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然晉。 曾經以為這只是自己覺得弟弟的事情比伴侶重要,可顯然并非如此。 帆煜慌慌張張地逃跑了,自我催眠已經不管用。 他再也沒有辦法繼續忽視那一陣陣的心悸,長久以來的習慣都不是習慣了,每一個事件背后都有了無比合理也無比悖逆的解釋。 他聞到了自己的信息素,是情動的表示。帆煜拉松領帶,解開兩顆鈕扣;車子里熱得不行,帆煜搖下車窗,讓外頭的冷風灌進來。 習慣事事都劃下一條條涇渭分明的線,到了然晉腳下,卻是一大片的灰色區塊。 而自己站在灰塊的邊緣。 這不算越界吧?他開始自欺欺人,抓著胸口的布料。 連界線都沒有,又怎么能夠算呢?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