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數到三 下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拿了冥幣、也還了眼球,像他這種好色水鬼,要是沒了眼球偷窺,比讓他魂飛魄散還慘。 老江將眼球裝回眼眶,眨眨眼又回復如初,我抱起保險箱打算回房,他突然伸手強搶我的保險箱,竟敢搶我錢! 我與他纏斗,儘管我使出所有看家本領,他依然像跟小孩玩耍一樣自如,不是三兩下就化解我的攻擊、就是輕松躲避,我這隻六十年的水鬼在他眼中根本班門弄斧。 算了,全是白費力氣,我停手與他談判,問:「你想要什么?說吧?!?/br> 老江左手提著保險箱、右手從袖中掏出一把摺扇,悠哉搧著扇子說:「小鹿鹿說你花光積蓄開了這間水鬼民宿,一個女孩這么積極賺錢肯定沒人養,你全家死光了?」 「能不能好好說話?」 「有道理,這么問是有點失禮,我再重新問一遍,你家沒活人了?」 他煩人的程度簡直快要趕超魔神仔,我怒回:「對,沒活人了、全家死光了,行了吧?」 「難怪,除了送你最后一程還有親戚朋友幫忙,從此就沒人給你燒紙錢了,為了持續有收入,只能開業賺錢,你平常視錢如命就是想買黑令旗吧?」 「保險箱還我?!?/br> 「那你告訴我,要黑令旗干什么?」 奇怪,太奇怪了,老江無緣無故追問我的事未免太蹊蹺,我雖與他認識不久,他的性子我倒全摸清了,他欣賞年輕女孩的青春rou體都嫌時間不夠,哪會來管我的間事? 等等,他身上的味道有點熟悉,喔對,魔神仔就愛噴這味道的古龍水,原來老江是替人跑腿打探消息啊。 「那隻魔神仔給了你什么好處?」我直問。 老江笑得猥褻,默認與魔神仔私下有協議,他用扇子半掩著臉,怪聲怪調說:「他說以后每個月幫我拐幾個嫩妹上山陪我玩水?!鼓褡猩瞄L蠱惑人心、迷人心竅,他們這手段要是在人間就是赤裸裸的犯罪。 「去告訴他休想知道我的事?!刮疑焓謯Z回保險箱,事跡敗露,老江也很乾脆地松手。 老江上下打量著我,口中碎唸:「有戲、我看有戲?!?/br> 「你發什么神經?」 「你不是想要黑令旗嗎?為什么不去找阿神幫忙?他修行了幾百年,在地府也很吃得開,有他幫你黑令旗肯定手到擒來?!?/br> 「他?幫我?哼!」我十分不以為然,他怎會那么好心。 「真的,你信我,只要你開口求他,他絕對幫你,而且什么都行?!估辖裘?、表情詭異,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 「我才不自取其辱,就算他肯幫也不會無償,一定會變著法子整我,我還不如多賺點錢賄賂鬼差更實際?!?/br> 我轉頭回房將保險箱收好,這時白小鹿也從泥濘中爬出來、狼狽地回到民宿,我喊他來我房間,起先他怕我再揍他一頓而不肯過來,直到我說出此事與他母親有關,他二話不說乖乖進房。 「mama怎么了?」白小鹿罕見地嚴肅。 「這次上岸,我去了你家一趟,她的狀況很不好,我向鬼差買了消息,她活不過這個夏天?!刮乙膊还諒澞ń橇?,今天我去找白小鹿就是想跟他說這件事,結果中途發生了點小插曲。 白小鹿沉默不語,憂上眉梢,他和我都是六十年資歷的水鬼,我能上岸、他自然也能,雖然心系母親,頭七歸家一次后,他再不曾回家看過一眼,他心里極為害怕,害怕見到母親的眼淚、更害怕面對自己拖累母親一生以淚洗面的不孝。 看在同日而亡的情份上,每次有機會上岸我都會替他去探望母親,這一回我發現她印堂發黑、精氣耗弱,疑心她陽壽將盡,一查,果然如此。 「鬼差不肯透露確切的日子,但我估計就這一、兩個月內了,下個月有個颱風經過、勢必帶來雨勢,那是你最后見她的機會,去嗎?」 白小鹿的母親若是死了,魂魄會逕直前往地府,運氣好的話還能直接投胎,地府之大,白小鹿不見得能找到她,一旦她越過忘川河、飲下孟婆湯,他們這一世的母子情緣就徹底斷了,這點白小鹿心知肚明。 他沒有回答我究竟去不去,可從他堅決的眼神我已知曉答案,他自認虧欠母親,一句道歉始終哽在喉間,既然是最后一次機會,他決心不再逃避,他要去見母親最后一面,說出那句深埋六十年的話。 颱風登陸、狂風驟起,而后雨勢一發不可收拾,我和白小鹿藉著傾盆大雨趕至白家,白家現住著白小鹿八十來歲的母親以及兄嫂一家,未免有人打擾他們母子重聚,我先進屋露出腐爛的鬼臉將白小鹿兄嫂一家嚇暈過去,一切就緒,我招手讓白小鹿進門,他躊躇良久,最終踏入了睽違六十年不曾歸去的家……。 白小鹿的母親年事已高、行走不便,白家人特地在一樓替她隔出一間臥房,白小鹿站在房門前、顫抖著手推開了門,他的母親正坐在窗邊、望著窗外滂沱大雨傻傻發呆,滿是皺紋的雙手捧著一隻紙扎機器人玩具……。 白小鹿緩緩走向母親,在她身邊蹲下、輕輕靠上了她的膝頭,我在他身后看不見他的表情,若水鬼有眼淚,他此刻肯定已經淚流滿面。 她低頭望著膝上的白小鹿,有氣無力問著:「你是誰?」 白小鹿身軀一震,帶著驚訝與不敢置信的語氣回覆:「是我啊,mama,我是小鹿?!?/br> 她頭一歪,又問:「小鹿?又是誰?」 從柜上一疊又一疊的藥袋上的說明我才知道他的母親患上「阿茲海默癥」,我的父親曾是臺灣小有名氣的醫師,我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些醫學常識,一旦得了這種病,她會逐漸喪失記憶、甚至失去行為能力,隨著時間推移只會不斷地惡化。 六十年了,她從白小鹿記憶中的無敵的mama淪為無法自理生活的老者,她早已忘了白小鹿的模樣、連他的名字也消失在腦海中,可她卻記得每年的八月七日要焚燒紙錢及玩具祭奠白小鹿,年復一年、從無例外。 如今的她或許連為何手中會有一隻紙扎機器人都不明白,然而我相信有些東西即使不記得了,曾經深刻存在過心里的必會留下痕跡,因為它已深入骨髓、寫在了每一個細胞之中。 「……mama……對不起……?!?/br> 她的目光從白小鹿的臉龐再次移回窗外,呢喃:「下雨了,快回家吧?!?/br> ……回家……,她究竟是催促著眼前陌生的孩子趕緊回家、抑或呼喚著早已遺忘的愛子早日歸家呢? 我不知道,白小鹿……會知道嗎? 半個月后,白小鹿的母親病逝,他再也不會曉得母親數到三之后會發生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