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勁
,對著他又打又踹又罵,她那點力道自是撼動不了他分毫,可聽她罵自己,他的心也在疼。 如果可以,誰會想這么早就從她的人生退場?他明明還沒有見到她出嫁。 “好了丫頭,別罵了。大哥之前不也和你說過嗎,運氣好點就在谷里住,雖然現在看起來是沒什么可能,但我就是走,也走不了太遠,山下隨便找一個合適的村莊,我這邊安定下來,馬上就會告訴你的?!?/br> “你撒謊!以前也許可以,但現在你不會!只要出了這個門,你就會離終南山越來越遠!巴不得我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面!” 解縈一語中的,完全看透了君不封的真實打算。他一時語塞,只得另起爐灶,苦口婆心同她講大道理,告訴她強留自己在谷的危害,希望解縈能諒解他的苦心。 解縈的反應亦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她不僅又踹又罵,她甚至還咬他,他越是要同她講道理,她就越是要咬他。 君不封也不曾想到解縈會瘋成這副模樣,他甚至起了點xue一走了之的念頭,哪想解縈早有防備,看他這邊稍一動作,她就機警地向一旁躲避。女孩通紅的眼眸緊盯著他,仿佛兩人初見時,她也是這么看他,眼眸里是純然的仇恨。 君不封徹底沒了勸說的欲望,他被她的反應激得手足無措。若是八年前的自己,將解縈送到留芳谷,一狠心一咬牙,也就不回頭了??扇缃?,好妹子就等于是他的命,她身上稍有差池,他就要疼痛萬分。 眼淚逐漸侵占了女孩的雙目,解縈哭得很克制。眼淚從她的臉頰緩緩流下,君不封便順著這滴淚,將他的小丫頭從頭到腳好好看了一遍。 小姑娘,真好看。 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頭,他想就算自己這輩子毀了,多少也支撐著小姑娘有了一個錦繡前程,這本就是極大的功名,他也不算白來這世上一遭。 看到君不封的眼里也有淚,解縈順勢攬住他的腰,頭枕在他胸口,靜靜聽他的心跳。 君不封沒有推開她。 解縈松開手,仰視著君不封滿含苦澀的臉。 現在這個男人已經三十有二了,還是一如既往的高挑,英俊,富有力量,讓她歡喜,讓她崇拜,讓她恨不能舍棄一切將之占為己有。 “大哥,別走了。留下來和我在一起,我來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她竟說出了這樣柔情似水的一句話。 要嫁他為妻的夢想,他從她幼年就在聽,那時他沒有當過真,這幾年她雖未再提過這想法,但她眼中搖曳的火光,有時也明亮到讓他心驚。 君不封懷揣著某種自作多情的嘲諷,強行控制自己與她親近,就是為了防今日之局。 解縈說出這句話,他不意外。 那個令他最害怕的發展,終究還是到了。 “我們之間,差了十六歲。我待你……一直是小meimei?!?/br> 解縈只是微笑:“可我待你,一直是小妹子待情郎?!?/br> “丫頭,別犯傻。不說別的,我一個廢人之身,你這樣年輕,跟著我,又能有什么好處?” “只要和大哥待在一起就高興,這算不算好處?” “丫頭,別傻了。我們是兄妹!兄妹是不能在一起的!” “自始至終,我們沒有結拜過,更何況就算結拜了,我們也是沒血緣的兄妹,怎么不能在一起?” 君不封甚至要被解縈的冥頑不靈氣笑,嘴角揚起微微的弧度,他輕聲道:“這句反駁,你是不是想了很多年?” 解縈同樣回以微笑:“從幾年前去秦州你拒絕我的那一刻,就在想?!?/br> “那我的答案,也同那時一樣。我們兩個在一起,是luanlun。我們名為兄妹,實為父女。你永遠是我最惦念牽掛的人,但惦念不意味著要和一個人廝守終身,兄妹感情和男女之情,是兩碼事?!?/br> “大哥,就算我們是luanlun?!彼痤^,倨傲地看著他,“你敢承認,你就對我沒有絲毫男女之情?你就一點也不對我動心?” 男女之情?君不封確實是沒想過,他只是經常被她的光芒照耀到自慚形穢,又在想這樣優秀的女孩,到底要怎樣的才俊才能跟上她的腳步。 他苦笑著揉了揉解縈的腦袋:“傻姑娘,我是你的大哥,怎么可能會對你有這種非分之想?若是有,別說是你了,我會先把自己騸了。而且,我若對你有了不該有的想法,甚至還不清不楚對你動了手,今日,你還會對我說出要嫁我為妻的話嗎?只怕天底下你最想殺的人就是我?!彼D了頓,“丫頭,你現在還小,正是對異性好奇的年紀,對我,也許你只是依賴,若那俊俏的仇道長來的次數多了,你便不會覺得我有什么吸引力了。我有什么好呢,不過是個武功盡失的莽夫,還比你大了這么多……” 解縈恍惚地笑起來:“可你是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br> “又說孩子話,不說遠的,你的幾位授業恩師,你的朋友,還有仇楓,你這樣說我,又把他們待你的好置于何地?!?/br> “師傅們待我好,是看重我可以繼承他們的衣缽;朋友們待我好,是因為我御人得當,拿捏住了他們的心思;仇楓待我好,只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好色的登徒子??赡悴灰粯?,大哥?!彼纳裆Я?,“只有你待我好,是什么都不圖。大哥……我是小,可我不傻。你待我的好,我都知道?!?/br> 君不封強忍著心里的酸澀,沒將女孩擁進懷里。 他只是故作渾不在意地一笑:“我確實對你什么都不圖,也從來不希望你報答我。你能健健康康地長大,往后一生也平平安安,過上幸福順遂的生活,這就是大哥對你最大的期許了?!?/br> 眼見著這話是怎么也說不通,解縈又來了火氣,在他胸口猛捶:“老少配的事多了去了!娶養女的也大有人在,憑什么他們可以,你就不可以!” 這下輪到君不封冷笑了:“我對你好,你便要嫁我為妻嗎?我這幾年就是這么教你的嗎?如果救一個年輕小姑娘只是為了若干年后讓她心甘情愿做我的妻,那我只會覺得自己可鄙!解縈,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別再像小時候那樣幼稚了!你若真想報答我,那就好好在你擅長的地方發光發熱,讓自己的名聲響亮起來。你成才,便是對大哥最好的報答。別的東西也不必多言,大哥主意已定……你放心,既然你看穿了我的想法,我也走不了太遠,等大哥安定下來,我會聯系你的?!?/br> 解縈緊閉雙眼,惱羞成怒地背過身,高聲嘶吼:“你走!走得越遠越好!走了就別回來!我討厭你!” 君不封在密室門口矗立許久,解縈始終不曾回頭看他。 幾年前女孩去谷口送他,她的雙眸一直緊跟著他,便是在一團迷霧中行走,他也能感受到她癡癡守候的身影。 而現在…… “丫頭,別生大哥的氣。再過幾年,你會懂的?!?/br> 君不封長嘆一聲,出了密室。 背后響起了關門的沉重聲響,解縈環視著密室里的陳設,面上寒意更深。 從一年前為他下藥那一刻起,她已經料到了今日之局。 密室,為君不封改造的臥室,為君不封打造的囚室。 沉悶的聲響從上面傳來,或許自己下的藥粉劑量有些重。 解縈擦掉眼角的淚痕,抖擻精神出去,要把她最心愛的大哥送進牢房。 第八章 較勁(四) 君不封如往常一般在密室醒來,周身無力,稍一動作,屋里泛起的竟是鐵鏈的沉鈍聲響。待到五感漸次恢復,手腕腳踝上的束縛顯得尤為沉重,偏頭一看,四周擺設亦不復往常,兩人玩樂的皮影戲臺無影無蹤,就連往日的飯桌也被挪遠了數寸,屋里如今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空蕩至極。 這幾年里,君不封的身體經過調理,內力恢復些許。他提起氣力,預備震開鎖鏈,丹田卻空空如許,內息如泥牛入海,無聲無息。君不封努力了半天,回應他的只有鐵鏈的鈍響。 最初入住密室的那段時日,他曾領著小丫頭一磚一瓦搜尋過這密室的奧秘,還真翻出來不少新奇有趣的設置,解縈一度懷疑高人建造密室的用意,等把這密室探索齊全,他倆認定,高人只是喜歡于幽靜處獨處。 墻壁四周的鐵鏈,起碼在君不封領著解縈探尋那年,還沒有出現。既然如此,這鐵鏈也只能是解縈趁他不備,悄然安置的。 數月前的那次改裝,解縈一直沒同他說改動了什么地方,他僅在夜里當過幾次苦工,偷著去碼頭幫解縈搬運一些包得嚴嚴實實的重物,但凡他問起這些重物是什么,小姑娘便說,是特意為他準備的驚喜。 好一個驚喜! 君不封放棄動用內力,想靠蠻勁掙脫束縛,可束縛他的手銬腳鏈與他的身體堪稱嚴絲合縫,像是為他量身定做。 君不封尚在狼狽不堪地掙扎,解縈進了密室,見他清醒,她竟如往日般欣喜地湊到他身邊,沖他甜甜一笑:“大哥,你醒啦?” 解縈這一笑讓君不封有些恍惚,她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兩人目前所處的扭曲情況,還可以像往日那般同他正常地說笑,甚至為他送來一碗水,如尚在病中那般扶起他,耐心周到地喂他水喝。如果說平常的簞食瓢飲是兄妹倆的相處日常,顯然自己被囚困于此的藍圖也在她心中成型多年,乃至真到了這一天,她沒有絲毫的不適應,仿佛這本就該是她日常生活里的必要一環。 將空碗放回原處,解縈復又湊到他身邊,親昵地摟住低落的他,膩聲問道:“大哥,你怎么不說話?” 君不封掃視著自己四肢的鐵鏈,復又掂了掂上面的重量,嘴唇囁喏片刻,他苦笑著搖搖頭,又垂下頭,把玩手里的鐵鏈。 萬千感慨墜于心間,他竟一時不知該同她說些什么好。 老話有云,三歲看小,七歲看老。 解縈性子里的偏執,他從認識她的那一年起,就已經心知肚明。 小丫頭,心事重。平時遇到點什么事,她從來都是試圖大包大攬地解決,不肯讓他看出一點難堪,非得到撐不住時,才肯小小向他透露一角;便是偶然產生口角,女孩也一直咬緊牙關,不肯承認自己做錯。 初入江湖時,茹心就曾給君不封下過判詞,“心軟”是他這輩子最大的軟肋。年少的君不封不以為然,只當是凡事留一線,善人結善緣??稍瓉?,他的心軟只是還沒有遇到對的人。 君不封雖已推測出今日之局是解縈蓄謀已久,但就算丫頭就這么毫無防備地坐在他身邊,他也舍不得沖她發火。兄妹倆相依為命多年,他又如何不懂她?從小缺愛的小姑娘,即便如今對外掩蓋的夠好,本質還是他初遇時的那個小刺猬,多年來,她也只有在對著他時,才會勉強收起自己身上的棱角。他的離谷之日之所以一拖再拖,也是憐她孤苦,放心不下自己走后,她的情況。故而,他雖然惱火她的作為,到底沒能發怒。 可嘆孤身一人帶著茹心奪命狂奔時,他并不恐慌;身受重傷武功盡廢時,他亦不沮喪。但他視若明珠的好妹子向他示愛,他竟一下明白了何謂英雄氣短。 嘆息了又嘆息,君不封苦笑著哀求道:“丫頭,把大哥松開吧。我們是兄妹……哪有meimei把當哥哥的像犯人一樣困著?!?/br> 解縈噘著嘴站起身,惱哼哼地坐到靠墻的木椅上,并不理他。 據君不封目測,眼下鐵鏈的長度,不足以讓自己靠近女孩身前。 君不封愣神的工夫,女孩心頭怒意更甚,白眼儼然要翻到天上。 他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她,明明是這丫頭片子將自己困在此地,這使小性的樣子,倒像是他犯了什么天大的過錯,連帶著他心間橫亙的火氣也被女孩的幼稚模樣沖得所剩無幾。 小姑娘既然像往常那般和他使小性,那他也可以不變應萬變,見招拆招。 想通了對策,君不封盤腿挺直身體,和解縈對坐。 在不夜石的迷離光輝下,君不封的面孔忽明忽暗。解縈如今得了機會,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他,也就由著自己如鼓的心跳東奔西突。君不封臉上有一股罕見的嚴肅,這讓解縈想起了少時在襄陽,男人無可抑制地對著屠魔會同僚發火時的神情。 解縈不喜歡大哥對她生氣,最后也在他隱隱泛著冷漠的審視下,心虛地低下頭。 解縈很清楚,眼下他們之間的平靜只是假象,等到大哥真正明白了她的決意,兩人信任不再,恐怕像現在這樣的平和都無法維持,他只會鍥而不舍地嘗試逃脫。在此期間,兩人會持續長久的冷戰,最壞的發展,大哥甚至會與她形同陌路。她不想和大哥鬧到這一步??沙税阉圩?,她又還能做什么呢? 她把大哥當這個小家的男主人,而大哥看自己,自始至終,都是客。 既是客,就總有向主人道別的那一天。 君不封在留芳谷的這四年,是解縈短暫人生里最快樂的四年。 在大哥來留芳谷久住之前,解縈雖然在谷里交到了一些朋友,也研讀了不少技藝,但這些實際并不能撼動她內心分毫,她似乎自始至終都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始終停留在被大哥救下的那一刻——只要他在她身邊,她就有一往無前的底氣。 大哥在她身邊待得久了,解縈也福至心靈地明白了何謂“安全”。大哥不在身邊,她就是個孤苦無依的孤女,大哥在身邊,她就是個有人疼的小meimei。 君不封無聲無息地占據了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兩人早已血rou相連,密不可分。 解縈從來不做無妄之夢,從探聽到大哥有離開的打算,她就在籌備今日之局。很奇怪,她甚至沒有想過大哥答應自己的可能性,這個猜想在她心里就不存在。她清楚按他的脾性,也清楚他也一定會干脆利落地拒絕自己。 如果大哥輕率地答應了她的求愛,甚至像春宮畫里的男人那樣親了她的嘴,比起高興,也許她心里泛起更多的是惡心。 解縈這些年的所思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和大哥的未來在鋪路,但若大哥本來就對她有情,或在聽了她的求愛后當場要與她洞房,她怕是會害怕地當場離開,但正因為他不會,他才是她的大哥,是她這輩子最珍重的寶物。 解縈想讓大哥長長久久陪著自己,也希望他能不受束縛,瀟灑自在地活。退一千萬步講,只要他在她身邊,她可以不嫁他。兩個人每天像現在這樣高高興興地過日子,過那種可以一眼望得到頭的生活,她也很滿足。 歸根結底,她只是不想讓他走。 隔空對視,沉默半晌,君不封的盤算匯聚到了一處。 他清楚現在的解縈油鹽不進,只怕自己和她講道理,女孩也會當耳旁風,左耳進,右耳出。也怪他這些年對她太過寵愛,捧在手心舍不得呵斥,讓她一時有了無法無天的錯覺。雖然已經不再生她的氣,但君不封預謀發一場歇斯底里的火,好來打破僵局,也借此機會給兩人之間好好立立規矩,讓她明白兄妹之間的相處分寸。 打好了腹稿,君不封的怒火如排山倒海般向解縈襲來。 聽著他的罵詞,看著他奔突咆哮的樣子,解縈先是鈍。幼年被二娘弟弟欺負便是這樣,她的思緒與rou體似乎隔著半拍,遲鈍是一種免受傷害的法寶。 放空了一陣,剜心的疼痛和謾罵也就隨著雙方的錯位悄然飄散。 君不封演了場唱念做打的大戲,觀眾解縈卻像樽木偶,紋絲不動。君不封越罵心里越打鼓,連帶著之后的重話也帶著幾分不確信。 女孩就在他的不確信中漸漸回了神。 從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的大哥罵她孩子氣,罵她不懂事,甚至罵她心機重……止不住的眼淚在眼眶打轉,原本垂在半空中的一顆心反而緩緩落了地,解縈不再為自己的舉動心虛,她只是突兀地笑起來,呼之欲出的眼淚被她的冷靜克制死死攔在眼眶中。 委屈與難過的情緒交織下,解縈平靜了。 她縱然有千般萬般不好,可她是為了保護他! 就算自己做得再不對,可除此以外,她還能有什么選擇? 君不封隱居四年,對武林的翻天覆地一無所知。他已不單是屠魔會的眼中釘,針對他的江湖絕殺令,賞金還在不停加碼,再過一兩年,只怕他會成為近年來的惡人賞金之最。別說是現在內傷沒有完全好,就算是以最好的狀態來迎戰,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又能阻擋得了幾次? 她明明是為了保護他!貿貿然讓他走,才會徹底失去他! 眼下是她留住他的唯一機會,她絕不可能對他放手! 解縈知道大哥是意欲展翅翱翔的鷹,可她對他的依戀,終究壓下了要給予他自由的渴望。只要他不惦念著走,只要他愿意同自己在一起,她的所作所為讓自己墮入阿鼻地獄也在所不惜! 喋喋不休地謾罵聽煩了,解縈抄起一旁的空碗,直接砸向她的神祇。 “你閉嘴!” 第八章 較勁(五) 君不封的叫罵隨著空碗的破碎,戛然而止。 他和解縈相敬如賓了好些年,見過彼此鬧別扭的模樣,卻也都沒有發過大火。剛剛如果不是自己躲閃及時,那碗只怕會直直砸在他的額頭上。 他沒有想過長大后的解縈脾氣會壞成這樣,再看女孩,她的胸膛起伏,臉上亦是不自然的紅,顯然也被氣了個夠嗆。 留意到他的錯愕,女孩臉上甚至帶了幾分幸災樂禍,她用氣聲問他:“嚇到了?” 君不封如鯁在喉,解縈的舉動確實驚到了他,也讓他愈發覺得自己走了一招錯棋,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忍著干澀的喉嚨,硬著頭皮繼續他的說教。因為清楚之后可能還會迎來解縈的暴怒,他也不敢再重復之前的強硬,幾句話說完,君不封又重回了詞不達意的勸導。 解縈冷笑著清理了屋里的碎瓷片,坐回自己原來的位置,低下頭玩手指。她偶爾也會抬起頭,嘴角勾著抹若有似無的諷刺微笑,仿佛對面口若懸河的君不封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君不封被解縈越看越心虛,連勸解的話都說得磕磕巴巴。說到最后,君不封精疲力竭,這場半真半假的戲徹底演砸,他干脆就地偃旗息鼓,躺下身背對她。 果不其然,他的身后傳來解縈掩蓋不住的笑聲。 往常兩人鬧不快,解縈有的是手段使小性,即便他盡數看穿了她的伎倆,也因為疼愛她,從不舍得兇她,只好自己一再吃癟。有些時候被解縈氣急了,他就干脆窩在床上背對著她,用背影告訴小姑娘,他不開心。以往小姑娘會直接扳過他,看著他偷笑的臉,捶他一陣,再氣鼓鼓鉆到他懷里,同他說說體己話。 就算生了再大的氣,兄妹倆鬧這么一出,也就算和好了。 君不封等著解縈如往常一般撲到自己懷里,與他求和。笑鬧過后,他們再談條件。他就不信在這種親情攻勢下,自己還收服不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 解縈也確實動了心思。 往日玩鬧,她總要嘲笑大哥舉止幼稚,如今見他還愿意同自己耍這個花招,她幾乎要半腳踏進往日榮光的快樂中去,而警覺總是先于歡悅,敲響了她的警鐘。 解縈靜靜走到男人身邊,看著那還在微喘的背影。 不出解縈所料,君不封出手如電,只是眨眼工夫便將她牢牢箍進懷里。他像童年打鬧那般呵起了她的癢,解縈咯咯地笑著,與君不封沒大沒小地玩鬧起來,險些上演了全武行,“武斗”過后,兩人都疲憊不堪,君不封晃了晃她的手,懇切而小心地哀求道:“丫頭,松開挾制,讓大哥走吧?!?/br> 解縈臉上的笑黯淡了,眼里隱隱有波光閃動,她只是看著他,不說話。 懷柔也走到了死路,君不封暗暗嘆了口氣,一狠心一咬牙,他緊攥住解縈纖細脆弱的脖頸,就像握著一只柔弱無骨的鳥,只要稍下一點氣力,就會輕易取走她的性命。 “丫頭,別逼我?!?/br> 解縈早有預料,并不害怕。她直勾勾地注視著他,即便呼吸不滯,笑容也甚是甜美,她胸有成竹地對他說:“大哥,你是舍不得殺我的?!彼D了頓,又調皮地沖他眨眨眼,“你甚至舍不得傷我?!?/br> 這兩句話徹底打在了君不封的七寸之上,僵持了片刻,君不封xiele勁兒。 他垂下頭,認命地苦笑。 他和解縈相依為命多年,剛才的粗暴已經是他能對她做到的極限,甚至在觸及她脖頸的那一刻,他已經在擔心被自己粗糙的手攥住,她會不會疼。 他倆的局,是死局。 可眼下的他除了鍥而不舍地說服,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他只能不厭其煩地重申觀念:“丫頭,事情的利害我已經給你說的很清楚了,你長大了,是大姑娘了,我再這么跟你待下去,對你以后在武林行走,或者嫁人生子,都是個巨大的隱患。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是我最掛念的人,我不希望因為我的緣故,白白誤了你的一生?!?/br> “那有什么關系?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大哥藏在這里,往后也只會有我一個人清楚你的下落。我也不會因為你的存在有可能危害到我,就讓你輕易離開。大哥,這些年你不是這么教我的。如果我是那個會誤了你前程的妖女,真出事了,我想你也還是會擋在我面前保護我。你會為我做到的事,我為什么不能為你做到?只是因為我小嗎?你是我最親最親的好大哥。以前我就說過我會保護你,這么多年也一直在為了這個目標努力。就現在的武林局勢來看,你在我身邊,就是我對你最好的保護。你怕江湖人找上門,那我就不去摻和江湖事,一輩子都在留芳谷陪著你,你也不用替我考慮嫁人生子的問題,從被你救下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動了此生非你不嫁的心思了……” “解縈!”解縈的冥頑不靈終于激怒徹底了君不封,她的身體也因為他突然的咆哮,下意識發了顫。 察覺自己嚇到了小姑娘,君不封氣勢變弱,本能要對她說對不起。 才低下頭,解縈出手如電,也不知是哪來的銀針,接連戳中他幾處大xue。 君不封體內突然迸發出數股難以遏制的劇痛,折磨得他下意識蜷縮起身體,冷汗也瞬間打濕了身上的衣物。 解縈從容地起身,居高臨下,神情冰冷地看著他。 “大哥,別做這個夢了,你根本走不了?!苯饪M有些得意,“你身上的蠱毒是解了大半,但體內余毒未清,如今的你,身體情況只會比四年前還不如,而且你知道嗎,君大哥……” “君大哥”這個稱呼只有年少的茹心這樣喚過,而相依為命的解縈這樣喚他,有的只是無名的怨毒,聽起來甚是刺耳,“你現在已經是個自甘與奈何莊群龍教為伍,臭名昭著的大惡人。屠魔會專門為你發了賞金持續加碼的江湖絕殺令,你現在的賞金,但凡是個賞金獵人都會心紅。何況像你這樣四處為非作歹的大惡人,自然人人得而誅之,當年認識你的人不在少數,出了谷……你確定你能活著回來見我?” 解縈后面說的那些話,君不封都沒太聽清,他還沉浸在最開始的震驚中。 “筋脈俱斷,武功全失……可我的身體不是一年前就已經有所恢復了么?” 在過去的這一年,君不封身上確實多了不少新癥狀,君不封本來想著,時間到了,不管自己的身體治到了什么程度,他都得走,可這一年下來,他的體內時常泛著無名的生澀疼痛,好不容易恢復的內力也隔三差五在體內亂竄,折磨得他苦不堪言,這種時候,只有服下解縈為他精心調配的藥物,疼痛才能舒緩一些。 他也曾向解縈問過診,小姑娘一本正經地同他說,這都是解除蠱毒的后遺癥,等毒素徹底消散,他的身體就會恢復如常,但在沒徹底康復前,這些痛苦會隔三差五地折磨他。 “我想讓大哥活下來,想讓你一直陪在我的身邊,所以啊……”解縈蹦蹦跳跳地走到密室門前,遠遠看著幾度嘗試提起真氣的君不封。 君不封嘗試數次無果,臉色逐漸蒼白,他僵著脖子,不可置信地望著解縈。 解縈迎著他的目光,微微頷首,露出一個引而未發的得意微笑。 急火攻心,君不封吐出數口鮮血,渾身無力地癱倒在床褥上。 他久違的想起了茹心。 茹心的背叛一直是君不封心里邁不過的一道坎,但他掩飾得很好,從沒有在解縈面前表現過心里的不甘,隱居的時間久了,他也漸漸學會了欺騙自己,有足夠多的理由為女人開脫。說到底,兩人畢竟各為其主,茹心害他十多年,他不怪她。 可解縈呢? 他一直把解縈當自己最親密無間的親人看。面對這樣一個一無所有,隱患重重的炸彈,小姑娘還愿意收留他,隱藏他,照顧他,這需要何等強大的勇氣和膽識?而她的每一步成長,甚至都牢牢與他的情況所綁定,解縈無形之間給過他太多感動。他是個活得稀里糊涂的廢人,沒什么能報答自己好妹子的東西,就是日夜不辭辛勞地照顧她,也都像是虧待。小丫頭待他這樣好,他也把自己這一生的信任都交付給她,從不多問,從不懷疑。 可原來,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圖謀要害他這么久。 “丫頭?!本环馔旎ò?,艱難地開了口,“大哥這些年,是有哪里得罪了你?” “沒有?!?/br> “那大哥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夠?” “大哥對我的照料一直很盡心盡責?!?/br> “這些年,我可有一分怠慢過你?可有一分傷你之心?” “沒有?!?/br> “那你為何要害我!”因為激動,君不封止不住地咳嗽,他試圖去捕捉女孩的神情,女孩的心虛僅是一閃而過,很快就恢復到他所熟悉的泰然自若。 待到他咳嗽漸止,解縈輕聲回應道:“因為……我喜歡大哥?!彼穆曇艉苁强~緲,“我說過要保護你,也發誓往后一輩子都要你在我身邊,大哥,如果沒有屠魔會的那些爛事,你走,我也會跟著你一起走,我們兄妹這輩子都不會分開。但現在的問題是,你不能出谷,就是出了谷,也是自身難保。我會替你清除危害到你性命的所有障礙,武功給你帶來了不該有的期許,所以,廢了就廢了吧。反正你也說過,只要命還在,一身功夫沒了就沒了,活著就好?!?/br> 君不封絕望地閉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