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旅
第二章 羈旅(一) 君不封在分舵養傷的這段時日里,林聲竹與茹心那邊也不斷傳來好消息。 何老四的那兩位“護法”為屠魔會立了大功。原來,群龍教此番聚在蜀中,為的是洗劫地處偏僻的富裕山寨,老人就地殺掉,青壯年和婦孺則各有倒賣渠道,一舉多得。 兩人此番不僅成功阻止了群龍教的屠戮計劃,還聯合了幾個山寨的勢力,對群龍教大部隊來了一個甕中捉鱉,重創了他們的勢力。與此同時,他們還讓兩位“護法”策反了何老四,又讓何老四在俘虜里策反有心投誠者。來交代秘密的人多了,群龍教此次行動的真正目的,也就隨之浮出水面。 他們此行依然與奈何莊息息相關。 屠魔會是武林正道自發建立的組織,總舵主聲望堪比武林總舵主,但他們實質還是一群江湖人,群龍教更不用多說,都是武林里十惡不赦的兇徒。奈何莊與他們兩派勢力均不相同,其歷任莊主熟練游走于各方勢力之間。 奈何莊從來只收無依無靠的孤兒為門人。戰爭年代,奈何莊得以聲名鵲起的原因便在于此。而今世道雖然不太平,但勉強有各方勢力壓制,不至輕易出現禍端。 但對有心做大的奈何莊而言,這一點“孤兒”,顯然滿足不了他們擴張的胃口?!皼]有孤兒,那就創造孤兒”,人口買賣就這么應運而生。只是奈何莊門人雖多,但都是潛伏在各處的釘子,真要大規模行事,求財求色的群龍教,自然就是他們最好的盟友。 奈何莊也不僅為自己“招攬”門徒,還兼做中間商,將收羅來的婦孺倒賣給西域各國為奴為婢,又間或勾結京中權貴,替他們培養了一批又一批死士。 何老四三人混跡其中,純屬偶然。他們本是江城附近的水匪,因故成了群龍教的暗樁,便以打家劫舍為名,干起了買賣人口的營生。他們來到白帝城,是因為此前待過的幾個據點紛紛被屠魔會搗毀,正趕上群龍教近日有大動作,也就被抓了壯丁。 摸底摸到最后,就中枝節錯亂盤桓,如他們最初所料,果然有貴人參與其中。這次屠殺山寨的主意,便是蜀中巨富那邊獻的策,而其家族也在暗中扶持奈何莊的人口生意。 蜀中巨富與朝廷那邊關系匪淺,很難不說是宮中哪位貴人的授意。屠魔會雖然在武林中頗具名望,但與朝廷常年關系微妙。蜀中巨富的消息爆出來,這案子,也就基本算查到了頭,不能再往下查了。 案子被迫了結,眾人不免憤懣,但借助幾方勢力向貴人施壓,他們還是做得到的。 而這件事,也就不歸君不封這邊管了。 成功解決懸了多年的大案,林聲竹出盡風頭,一躍成為分舵舵主,君不封雖然中途掉隊,但前期探查有功,也被提拔成蜀中分舵的副舵主之一。而茹心隸屬總舵,職務暫不變,還是與林聲竹一起行事。 喻文瀾提前啟程與林聲竹一行會合,與茹心還有其他幾個總舵的弟兄們押解著重要俘虜回了總舵,林聲竹則在不久后帶著其他兄弟們返回分舵。 林聲竹升官,分舵里自然少不了一番慶祝,君不封整頓宴席上都忙著喝酒應酬,好不忙碌??蛇@一切被解縈看在眼里,就成了靠熱鬧在掩蓋傷悲。 在解縈看來,分明是大哥一人盯完了這樁大案,還險些為此喪命,最后卻白白讓林聲竹長了名望,大哥只撈到一點好。流言蜚語傳進來,她就很替君不封不值。 但解縈人言微輕,又知道大哥和林道長是真心交好,她這點小牢sao說出來,只會讓大哥不喜,所以她只能默默坐在角落里生悶氣,直到熱鬧散去,分舵恢復往日平靜。 君不封這幾日仗著自己養傷,除了蹭廚房的美酒,就是天天駕著小丫頭四處閑逛。林聲竹回分舵的第二天,處理積壓公務忙得焦頭爛額,偏偏這時候,君不封還要來添亂。 君不封直接沖到林聲竹房里,向他討債。 解縈近期在君不封的陪伴下從市集上入手了一把新刻刀,因為擔心君不封這些天心里不痛快,她從柴房拿了根粗細合適的木材,想要給君不封準備一個小禮物。 她在水廊的欄桿上坐著,一刀一刀刻著花紋,也留意到君不封進了林聲竹的屋子,沒過一會兒,君不封被林聲竹毫不客氣地踢出屋,還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要錢也就算了,你還敢獅子大開口?你個不要臉的死叫花子!” 解縈最是維護君不封,一聽林聲竹那邊罵人,哪管這是不是分舵的掌舵人,她一溜小跑沖過去,拿著雕了一半的木雕就丟他:“牛鼻子臭道士!不準你這么說我大哥!” 一句話出來,解縈后面的罵詞也收不住,辱罵林聲竹的話語,粗鄙難聽之至。 林聲竹自小在道觀長大,面皮是非一般的薄,一個幼童竟把他罵得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林聲竹之前對解縈的印象還是遭逢可憐的小孤女,昨夜宴席上見她,也是副畏畏縮縮的樣子。這丫頭明明是名門出身,之前也算談吐不凡,怎么罵起人來可以粗鄙到這種程度?這還能是誰帶壞的?一定是君不封這個死叫花子!一個大家閨秀才和君不封混了幾天,就被帶壞成了這樣? 林聲竹怒不可遏,從房中提劍,追著君不封就要刺,罵他為老不尊,帶壞小朋友。 君不封也沒想到那樣激烈市儈的粗鄙言談能從一個小仙女模樣的丫頭嘴里說出來,但林聲竹越俎代庖,儼然一副替他管教解縈的樣子,他又很不忿,從院里隨便扯了根竹竿,他抵擋住林聲竹的攻勢,痛罵:“小孩子又不會說謊,罵你你就受著,你還管我們丫頭說啥?你算哪根蔥!” 解縈本來是想給大哥出頭,沒成想好心變壞事,大哥反被殃及池魚,正副舵主在花園斗法,打得不可開交。她趕忙跑到花園,還未傷愈的君不封果然隱隱落了下風,她不清楚林聲竹突然變臉的理由是什么,但大哥如果再因此受傷,那就是她的過錯。 解縈越想越難過,不受控地在花園號啕起來。 她一哭,兩個還在互毆的男人就地收手,君不封最是心急,連忙往解縈身邊跑。嘴里念著“丫頭咋了”,人才湊過去,小姑娘就委委屈屈地往他懷里爬,他一把抱起她,輕輕拍著她的后背,柔聲哄她。在他的努力下,解縈哭聲漸止,熟練地拿他的衣袖擦涕淚。林聲竹也不太會對付一個痛哭流涕的小姑娘,想要說點什么緩和氣氛,被解縈滿含敵意的眼神一瞪,嘴里的話就卡了殼。 君不封完全不管林聲竹那邊的冷遇,解縈這里一哭,他的心就都被拴到了自己的小妹子身上。他疼惜地揉著她的腦袋,絮絮叨叨說著一堆沒譜的閑話。 林聲竹從未見過君不封這樣的神情,再想兩人之前在屋里的交際,他突然大笑起來:“你這死叫花子,我算是明白你今天怎么不要酒,改要錢了,開始還以為你是故意找我不痛快,原來你是為了這小女娃?!?/br> 君不封拍著女孩的后背,一臉嫌棄地瞪著林聲竹:“我又不是你這牛鼻子,把一個舵主的位置看得比命還重要,你還真把我當貪得無厭的好事之徒了?要我說,你這位置,我才不稀罕,舵主哪有我家妹子重要,給我千金萬金我都不換。橫豎現在也不打了,那幾瓶酒,你折算一下,給個現金結吧?!?/br> 從來最注意形象的林道長翻了個白眼,他摸出錢袋,從里面挑揀了一些碎銀,罵罵咧咧地丟到君不封懷里,風似的回了屋。 解縈本來因為大哥那句“舵主哪有妹子重要”而竊喜不已,見林聲竹如此,她又在不忿:“他幾個意思!這點小錢!想打發叫花子嗎!” “這可不就是打發叫花子?!本环夂俸傩χ?,并不惱,小心將碎銀收好,他去不遠處把解縈丟出去的木雕撿回來,笑問道:“丫頭,這是在雕什么?” 解縈抓著裙擺,臉紅著低下頭:“想,想給大哥雕一朵蓮花?!?/br> “蓮花?”他蹲下身與她平視,“為什么是蓮花?” 解縈扭捏地搖著頭:“就是想給大哥雕一朵?!?/br> 她扭捏的樣子甚是嬌憨可愛,君不封心里一柔,一點一點分開了她緊攥的右手。 “你要送大哥禮物,大哥也不能空著手來?!彼儜蚍ㄋ频膹膽牙锩鲆淮畳炝蒜忚K的手鐲,放到她手心,“聲竹那邊的好東西不少,這是我剛從他那里討來的。本來當時看就是個女娃娃的東西,也沒人能戴,現在好了,這小鈴鐺也終于等到主人了?!?/br> 解縈看著手鐲,又回看君不封,半天不動彈。男人好氣又好笑地點點她的鼻尖:“怎么,這是等著大哥給你戴呢?” 她毫不掩飾地點點頭。 他把鈴鐺手鐲戴在女孩的左手腕上,解縈晃了晃鈴鐺,它的聲音是有別于其他鈴鐺的清脆。 “喜歡嗎?” “喜歡!” “這鈴鐺名叫攝心,相傳東瀛那邊有人用它修煉秘術,攝人心魄?!?/br> “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br> “傻丫頭,不掌握攝魂術,鈴鐺也就只是鈴鐺,頂多比尋常的鈴鐺聲音清脆些。你就帶著吧,以后有用?!?/br> “什么用?” “秘密?!?/br> “大哥,告訴我嘛?!?/br> “改掉你罵人粗鄙的壞毛病,大哥就跟你講?!?/br> “臭大哥!”她又踢他。 第二章 羈旅(二) 君不封與解縈交涉半晌,到底沒能用這秘密換來解縈的“低頭”。解縈非但不服軟,還揚言姓林的臭道士要是再敢欺負君不封,她還罵他。而且下次扔得就不是木頭了,手里有什么她砸什么。 按說解縈出身名門,家教良好,嘴里怎么也不可能蹦出臊得一個成年男人都臉紅的混話,君不封從聽到解縈罵人的那一刻就在檢討,是不是自己平素和小丫頭野腔無調慣了,讓她不知不覺學了一身壞,可這檢討來檢討去,問題似乎都不出在他身上。 桃花樹下的一場交談,讓他在心里徹底認了這個妹子。既然是她的大哥,想方設法對她好自是不說,平常也要以身作則。他肚里墨水不多,但孟母三遷的道理他是懂的,他不能帶壞她。有了小妹子,別說是臟話了,自家兄弟最近都笑話他最近說得不像“人話”,規規矩矩的樣子仿佛被平素拿腔作勢的林聲竹奪舍了身體。 解縈來到分舵的時間尚短,每天又不分晝夜地纏著他,似乎沒什么和壞坯子交際的機會,既然不是分舵這幫人帶壞的,那這混話就只能是以前學會的。 解縈雖然得了鈴鐺手鐲,但因為君不封的話里隱隱有責備她言辭粗鄙的意思,她不高興,人不笑了,花也不雕了,專注拿著刻刀懟木頭,本來那蓮花已經要成型,她這么一亂弄,就成了“朽木不可雕”,做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棒槌”。君不封腆著臉蹲到她面前,看到那本來屬于自己的禮物被鬧脾氣的丫頭片子弄成這副德行,也有些心疼。 “丫頭?!彼懞玫貑舅?,解縈負氣地哼了一聲,把“棒槌”丟給他,“鄉野丫頭登不上臺面,當不了君大俠的小妹,禮物給你,拿著東西快走!” “這……”他嘆了口氣,把“棒槌”收進懷里,然后就蹲在原地,靜靜看著她。 解縈本是慪氣的扭著頭,但身體長久保持這個姿勢,脖子就有些酸,悄悄回過頭,臭大哥居然還在她面前亂晃,笑瞇瞇地像是在看她笑話。她更生氣了,小拳頭小腿招呼上去,君不封裝作被她一拳打倒的樣子,哀哀叫喚,最后又腆著臉湊過來,雙手合十向她拜了拜:“是大哥錯了,好妹子別生大哥的氣?!?/br> 他一服軟,解縈也不好再慪氣,雖然嘴還是噘著的,人起碼可以正眼看他了。君不封見好就收,趕忙借坡下驢,牽著女孩去了后廚。和廚子們嘮了一會兒閑嗑,他從里面順了半口西瓜,又和解縈找了處涼亭乘涼看景。他分好西瓜,一大一小各執一牙,默默吃瓜。 明顯感受到解縈這邊心情好了,他試探性著問:“丫頭,你這一嘴炮仗話都是跟誰學的,我這一天天的和你在一起,也沒聽出來這些苗頭啊?!?/br> “你又在嫌棄我?” 他連忙擺手:“怎么可能,我妹子牙尖嘴利,快人快語,還這么維護我,我高興都來不及?!?/br> “那你還……”解縈直接搶走君不封手上的西瓜,氣鼓鼓地啃。 “是大哥嘴笨,大哥給你賠不是,別生大哥的氣了。但大哥是真的好奇,你這一番話是從哪兒學的……要不也教教我?你看大哥和道士哥哥湊一起,互罵也是半斤八兩,你這么厲害,干脆當我半個師父,省得以后我倆鬧矛盾再勞煩你出馬。我這個大徒弟直接一通亂噴,先把他給解決了?!?/br> 君不封又在明著給她戴高帽,但解縈很高興,甚至主動拿遞給他一牙西瓜,男人笑得眉眼彎彎的,兩三口啃完瓜,又攤著手管她要,解縈便又笑著拿了一牙,自己也拿了一小牙,坐在他身側慢慢吃。 “其實沒有人特意教過我,以前總被爹爹和二娘鎖在柴房里,肚子餓,總得找點事分神,我就干脆聽院子里的人講話,我家后廚有一個大娘,罵人可兇了,家里的那些門客都不敢招惹她。我聽得多了,也就記住了?!?/br> “柴房……餓肚子……”君不封已經無暇顧及解縈的“家學淵源”,前面的那幾個詞就足以刺痛他。檢討自己時,他根本就沒往解縈的“家學”想過,解縈畢竟是大戶人家出身,小小年紀,識的字比他都多,可這樣早慧的小姑娘實際過著什么日子呢?在父親二娘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的時候,她在柴房里餓肚子。 君不封甚至連嘴里的西瓜都有些吃不下了。他餓過,所以最懂饑餓的苦。 要說是后母不疼孩子,也就罷了,可這親生父親又是在搞什么? 最可憐的還是小丫頭,她甚至都意識不到這事是不對的,是不應該發生的。她習慣了它,把它當成了一種日常,還在試圖拿它當個笑話講給他聽。 良久,他輕聲說:“丫頭,那套話,以后用的時候要分場合。聲竹那邊可以照罵不誤,大哥給你撐腰。但在別人面前就不能這么隨意了,等你以后學了些武藝傍身,底氣足了,誰敢再給你臉色看,你就往死里罵他?!?/br> 解縈纏住他堅實的臂膀,撒嬌道:“有大哥在身邊,才沒人敢給我臉色看?!?/br> “傻姑娘,我也不可能總在你身邊啊?!?/br> “我不管!”解縈的驢脾氣上來了,像頭小牛似的頂他。小姑娘身體小小,力氣還挺大,一番沖撞,撞得他肋骨生疼,但想到小姑娘以前過的日子,他只是忍著鼻酸,隨她在自己懷里胡亂作祟。后面她頂累了,人犯了困,就纏著他的手臂打起了盹。君不封小心把她接到懷里,哄她睡覺的同時,心思也飄到了別處。 他的身體是恢復得差不多了,可以隨時和解縈啟程。本來他想等完全康復后再帶她走,可今天這一番話,他帶她出行的想法是越來越急切了。 君不封名義上是護送解縈去留芳谷學醫,實際存的是和小丫頭游山玩水的心思。這幾日和小丫頭閑聊他才了解到,原來這妮子還要再過幾個月才滿七歲。之前看她的身量,他一直以為,她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孩。 總被關在柴房里不給東西吃的孩子,怎么可能長得高呢。 要說外面的世界有多好,不一定,但怎么都比那個混蛋父親給予她的世界要強,他迫不及待地要帶著她出行,希望那些嶄新的刺激能讓她徹底遺忘過往的晦暗。 心里徹底想明白了,君不封把解縈馱回臥房,轉頭去后廚討了壺酒,帶著一兩樣下酒菜,去找林聲竹。 林聲竹見他去而復返,沖著他翻了個大白眼。他不跟對方多廢話,把自己這邊準備盡快啟程的打算說了,林聲竹也是一愣,結巴道:“你,你不準備幫我處理這些腌臜事了?” 君不封攤攤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最煩和那些達官貴人打交道了?!?/br> 要說近日的風頭全被友人搶了,君不封心里不是沒有波動,但他是天生的寬心,又不貪慕權勢。林聲竹新官上任,第一要務便是與貴人們周旋,看他被繁縟的事務壓得焦頭爛額,君不封很是幸災樂禍。莫說是自己這里有要事纏身,就是落得一身清閑,按他膩煩那繁文縟節的性子,也只會在一旁袖手旁觀。 林聲竹看君不封神色堅定,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只好輕輕嘆了口氣:“行吧,那你就去吧。我看你這一去,沒個一年半載回不來?!?/br> 君不封算了算自己準備帶解縈去的地方,也點點頭:“差不多?!?/br> “你這廝,把我丟在這里搞人事,你和個丫頭片子游山玩水。我看我那點錢,你也別留著給她存嫁妝了,快都帶上當路上的盤纏吧?!?/br> “那不行,兩碼事。盤纏我自己這里有,實在不行就路上掙,你那些錢我是得存著,往后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天天當散財童子了?!?/br> 林聲竹嫌棄地搖搖頭:“要不以前總說你呢,就好逞英雄,明明自己賺了沒多點,轉頭做好人好事,全貼別人身上了?,F在好了吧,需要錢了,一分錢就難倒英雄漢。為了給個小丫頭存點嫁妝,有些人啊,臉都不要了?!?/br> 君不封神色不變地干了一杯酒:“浪子回頭,為時不晚。丫頭離成家也有個好幾年呢,我那會兒怎么也能給她熬一筆錢出來。她那個爹,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呢,身家是比不上對方,但也不會委屈了丫頭……起碼別人有的,我們丫頭都要有?!?/br> “解孟昶要是有你待解縈的一分好,那丫頭也不會是現在的驢性子了?!绷致曋襁攘艘豢诰?,遲疑道,“但你這么慣著她,那丫頭的脾氣會不會被越慣越壞?” “你看她對別人那副期期艾艾的樣子,肯定在家里也是那樣,連受了委屈都不知道哪里疼。脾氣壞就被壞唄,橫豎現在難過了還能發泄出來,總比硬憋著強。再者說,她就是脾氣再壞,還能壞到哪兒去?要真是壞的沒人敢娶,那咱也就不嫁了,省得去婆家受氣呢。她要是需要,以后我親自護送著她去勾欄院玩兔子?!?/br> “打住打住。哪有把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送去勾欄院玩兔子的,你也真敢說。不封,你也是,自己這終身大事都沒著落呢,先把當爹的心都cao上了?!?/br> “是大哥?!彼m正。 林聲竹踹他:“有什么不同。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多大年紀。這要是成婚早,你的年紀,可不就能當她爹了?!?/br> 君不封被林聲竹一句話噎得徹底沒了脾氣,悻悻地喝了幾口酒,吃完下酒菜,他帶上碗筷準備回后廚。臨走前,林聲竹囑咐道:“你這趟也別太悠閑,不然總舵主那邊我交代不過去,最好明年過年前能見到你。還有,路上要是真遇到困難了,別好面子,該找其他分舵幫忙還是找其……” “知道了,啰嗦?!?/br> 解縈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君不封特意趕來喚她起床,叫她收拾行李,兩人明日就啟程前往留芳谷。 留芳谷隱匿在終南山中,離長安不遠。從蜀中分舵到長安,若是徒步,少說也要三四個月。 解縈沒有太多行李,除了此前添置的衣物和玩具,就是君不封買來的刻刀。 君不封常年在外,又清楚路途漫長,比起解縈的輕裝簡行,他顯然是“負重而行”了。先前君不封有想過直接帶解縈坐馬車出行,這樣也能放得下準備好的行李??商岬今R車,女孩的笑容明顯僵在臉上。 她的上一次馬車出游,有的只是潦草、離散與不堪。 也許現在她還做著被父親從馬車上扔下來的噩夢。 既然馬車這條路行不通,君不封刪繁就簡,割舍了一部分行李,選擇騎馬出行。 兩人出發那天,天氣晴好,挑了個好時辰,兄妹倆上了路。 馬兒已經老了,只能載著他們慢慢走。 解縈很喜歡這匹棗紅色的老馬,在它背上坐著,留芳谷似乎永遠是一個觸手可及的夢。 沿途打尖,若是客房有兩張床還好,但更多時候只有一張床,君不封把床鋪讓給解縈,自己打地鋪。解縈擔心他夜里受涼,牛脾氣上來了非要同他在地上一起睡,他只得把小丫頭哄上床,自己在屋里支一根繩,佯裝在繩上安睡。 君不封武功雖好,并不是樣樣精通,起碼這“繩藝”是十分不過關,夜里狼狽地栽了幾次,還被幸災樂禍的解縈無情嘲諷,他在客棧老老實實給自己編了張吊床,那吊床平素就掛在馬背上。 君不封知道自己這趟出行,是堂而皇之地犯懶,盤纏也只敢拿往日的積蓄,不敢貪圖屠魔會一點便宜,只是他這人平時兩袖清風慣了,積蓄本就稀少,這次出行,更是巴不得帶著解縈這里轉轉,那里看看,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要拉著她來享受一番。 十天后,兩人抵達江城。 早晨要了碗當地特色的牛rou面,再配上剛出鍋的豆皮,君不封的盤纏見了底。 解縈這一路被君不封照顧的妥妥當當,除了吃就是玩,但她是天生的敏感心細,其實早就留意到了君不封的越來越癟的錢袋。 吃了不到半碗牛rou面,她又恢復了從前那副哀哀切切的樣子。她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懇求君不封不要把她就地賣掉。 君不封被她氣得哭笑不得,連連點她的小腦袋瓜:“你哥哥我就是抓這些倒賣人口的爛人的,怎么你反而上趕著讓我去做這種營生?!?/br> 解縈朝他做了個鬼臉,在他耳邊私語,君不封一聽,更是哭笑不得了。 “以前還沒發現,你這鬼丫頭,壞主意是真多?!?/br> 解縈被君不封這么一夸,人得意的快要翹起尾巴,但君不封只是寬和地揉揉她,輕聲道:“你這個法子,是兵行險著。要照你說的,把你賣了,我再中途一截,我們訛一筆錢走人,遇見平常人家還好說,咱倆是賺了一筆大的。但萬一遇見的是個難纏的對手呢?你就沒有考慮過,單打獨斗,大哥有可能會輸?或者我們不提打不打斗,比如我們本來就遇到了人販子呢,人家眨眼工夫把你蒙暈,裝進袋子里片刻就跑出了大哥的視線,偌大個江城,你讓大哥去哪里尋你?” 解縈回過味兒來,這回是真要哭了。 君不封沒有批評她的意思,但解縈的臉皮是非同一般的薄,她本來以為自己出了個絕妙的好主意,可君不封這么一說,一下就顯出了她的思慮不周。 在君不封面前,她很要強。 君不封把最后一塊豆皮夾給她,笑道:“傻姑娘,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少說也混跡江湖多年,路上沒有盤纏是常事,別慌,大哥有法子?!?/br> 第二章 羈旅(三) 君不封牽著老馬,解縈坐在馬背上,兄妹倆要去一趟城郊。 路過城門時,解縈久久望著城墻,遲遲回不過神。君不封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原來她是在看沿街行乞的乞丐——他的老同行。 兩人去了城郊不遠處的一個竹林,君不封就地削了根青竹,試了試柔韌度,便當著解縈的面給她花式耍起了竹棍,看得小丫頭眼花繚亂,連連叫好。 他將竹棍背在身后,帶著解縈往城里走,還隨手摸了些野果給小丫頭吃。馬背上專心啃果子的小姑娘很是嬌憨,看得君不封心內柔腸百結,想早些完成討錢的家伙事,領著小姑娘走街串巷。 行至城門,他輕輕拍了拍解縈的小手,笑問道:“大哥剛才那通竹棍,耍得還算瀟灑吧?” “超厲害!”解縈亢奮的連果子也顧不得吃了,雙臂支得老高。 “那你說,如果我們在鬧市賣個藝,怎么也會有一兩個人為咱們投點錢吧?” “賣藝?”解縈吃驚地瞪著他,似乎沒想到君不封嘴里會出現這么一個詞。 君不封也疑惑地看著她:“你沒猜出來?那你之前以為大哥的主意是什么?” “呃……”解縈沒敢說話,只是瞄了瞄街邊要飯的乞丐。 君不封當即會意,無言扶額許久,他還是為這烏龍的荒唐笑出了聲:“小丫頭,難道在你心里,大哥就只是一個行乞的叫花子嗎?” “不是的!”男人的話里似乎隱隱有責備之意,她噙著淚,連忙解釋,“大哥是我的英雄,是我最崇敬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個行乞的叫花子’,我也沒有瞧不起行乞,瞧不起叫花子,我就是被叫花子救的,大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都聽大哥的?!?/br> “傻妹子,你想哪兒去了,怎么突然就哭了?”他疼惜地替她拭著淚,把她從馬背上接下來,讓她坐在自己肩上。 “行乞是咱們這趟旅途的下下下下策,但就算真山窮水盡了,哪怕我重cao老本行,也不會帶著你和我一起淪落街頭的。丫頭,這倒不是我瞧不起乞丐,看不起他們也就等于看不起自己,若不是早年一路行乞,沒有別人的善意,我活不到今天。但大哥是在街頭摸爬滾打起來的,一個乞兒所遭受的白眼,除非身在其中,否則你是很難想象得到的。行乞固然在我的考慮范疇內,但我不會帶上你,我怎么可能會讓你跟著我吃苦呢?!?/br> “大哥……” “不多廢話了,我看這里地界兒就不錯,咱們兄妹也該練攤兒了?!?/br> 解縈還是一臉懵懂,君不封蹭蹭她的小鼻子:“傻姑娘,還真以為你就在一旁干看著???你也得來幫忙?!?/br> 君不封把老馬栓至一旁,從一直未解開的包袱里摸出一面鑼。 解縈瞪大了眼睛,行李里怎么會有一面鑼? 男人已經很熟練地敲了起來,還是行話般的與妹子初來貴寶剎,家財盡失,只得賣藝賺一點盤纏…… 引來了圍觀的人,這鑼自然就交到了解縈手里,兄妹倆的默契自不多說,君不封使了個眼色,解縈立刻就明白,這是要讓她在合適的時候去討賞銀。 君不封是苦出身,在加入丐幫之前,他流離失所了好些年,討過飯,賣過藝,表演過雜耍??煲I死街頭時偶然得路過的高僧相救,在對方的幫助下入了丐幫,一路走到現在。但即便在江湖上混得再久,曾經用來活命的家伙事,他是一天也沒有忘。 他開始以為像解縈這樣名門出身的大家閨秀,會看不起自己這種下九流,可小姑娘看他耍棍舞刀翻跟頭,就像初識那天她看他在江邊捉魚,眼里都是純然的崇拜。孩童的價值觀尚未被世俗浸染,世人眼里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在她看來倒是舉世無雙。哪怕自己只是個雜耍藝人,小姑娘估計也會巴巴地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討生活。 解縈也確實很佩服君不封,他畢竟是個聲名鵲起的大俠客,卻絲毫不擺大俠的架子。尋常俠士看來掉價萬分的行當,大哥做起來倒是如魚得水。一套棍法,幾個跟斗,便引得圍觀眾人一陣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