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第77節
遲野從拿起鞋柜邊的傘,臨走前很用力的捏了下夏允風的后頸:“在家聽話?!?/br> 少年撐開傘,一頭鉆進雨里,雨幕模糊了遲野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凌美娟也被吵醒了,推開門出來:“誰走了?小野去哪里?” 夏允風不知道,能讓遲野這么慌張的走掉肯定和遲建國有關,他回房找手機,給遲建國打電話,關機了。 凌美娟追過來:“怎么了呀,小野怎么了?” 夏允風怔怔看著手機屏幕上推送的實時熱點,問道:“媽,叔叔在新鄉嗎?” 凌美娟點點頭:“是啊,新鄉那座橋年年修年年塌,老遲被調去幫忙了?!?/br> 夏允風坐在床尾,大冬天的,似有一道閃電點亮天際,雷聲轟轟,夏允風渾身發冷:“新鄉出事了?!?/br> 雨天不好打車,遲野跑出巷口時身上已經濕了。出租車里,司機放著廣播,電臺主播正在關注新鄉的情況。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這個渾身濕透的孩子,關心道:“小伙子,新鄉出事了,你怎么這個時候過去?” 遲野揪住了自己的褲子,把那片透水的布料攥的粗糲。 他沒有回話,只是盯著窗外看。心始終提著,而且隨著暴雨的聲音愈發不安。 很多事他不敢想,于是只想一些好的。想他小時候坐在遲建國懷里哭鼻子,摟著他爸的脖子不讓他離開;想他被遲建國扛在脖子上走街串巷,伸長了手將機器貓玩偶掛在屋檐上;想八歲那年,遲建國領著凌美娟回來,對他說此后有人照顧他了…… 父子倆常年較勁,模樣脾氣都越來越像,愛好也相似,遲建國教遲野打拳,開后門跟著警隊一起拉練,翻過瓊州最高的那座山。他們一起打槍、射擊,一起游泳、沖浪,一起騎摩托,玩越野。 遲野總是怨遲建國工作太忙,沒空陪他,從掛在嘴邊明目張膽的說,到后來壓在心里偷偷的不滿,可細數起來,遲建國的所有空閑全都留給了他。 出租車在新鄉大橋外很遠的地方停下,再往前過不去了,警車,救護車,消防車,還有媒體車排起一條長龍。 遲野下車后很久才發覺自己沒有撐傘,他把傘丟在了出租車上。 大雨似斷線的珠子,他被砸的睜不開眼睛,只能看見烏泱泱的人。 警戒線拉起,人群被隔離在外,有民警在外維護秩序,不允許媒體進入。 遲野扒開人,二話不說就要往里闖,民警并不都是九號巷那片兒的,不認識遲野,攔住他:“誰家小孩兒?家長呢?里面不讓進!” 遲野那么大個子被民警輕輕松扛到一邊,他抓著對方的胳膊:“家長......家長在里面!” 民警懂了,扯下車上一件塑料雨衣披在遲野身上:“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援救?!?/br> “援救”兩個字針一樣扎著遲野,他不聽勸,犯起渾來誰也攔不住,猛地推開人,他鉆入警戒線往里跑。 民警在后面追他:“逮住那個小孩兒!” 遲野邊跑邊看,警察都穿著同樣的衣服,他爸在哪兒呢?等見到遲建國一定要以下犯上狠狠罵他一頓,電話不接,害我跑這么遠,不知道你兒子擔心么? 垮塌的大橋就在眼前,場面混亂,遲野把面前走過的每一個人都看一遍,期望能看見遲建國,可是沒有。 民警追上來,拿犯人一樣擒住遲野:“跟我出去!” “放開我!”遲野吼了起來,“我要找我爸!遲建國!遲建國你在哪兒!” 悶雷驟響,似是回應,遲野的喊聲被人聽見,于是有人說:“是遲隊的兒子?” 遲野渾身濕透,名牌運動鞋全是泥濘,整個人前所未有的狼狽。 沉沉腳步聲追逐而來,對方說:“放開他,是遲隊的兒子?!?/br> 民警頓了頓,把手松開了。 遲野踉蹌幾步,轉過身,面前幾個警察有他認識的,同樣狼狽。 他動動唇,開口時嗓子很疼:“我爸呢?” 旁邊有人遞傘過來,對方接住,傘撐過遲野的頭頂。 遲野又問了一遍:“張叔叔,我爸呢?” 黑色大傘仿佛是某種可怕的暗示,來人拍了拍遲野的肩膀,不知該如何開口。 遲野把傘揮開,暴雨沖刷身體,少年嘶啞的聲線像是一把割喉利劍:“我爸呢!” 終于,有人忍不住,一拳砸向停在一邊的汽車門上:“他媽的!我們都要走了,那老頭非要回去撿包,遲隊離他最近……誰知道橋還會塌第二次!” 遲野聽不下去了,轉身朝大橋方向走,張隊拉住他:“太危險了,你不能過去!” “我去找我爸?!边t野什么都聽不見了,空洞的眼睛只留下那座斷裂的橋和碎石泥沙堆掩在一起的濁色,“我要去找我爸……” 一群人不可能攔不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但沒人下得去手。 遲野一步步靠近,蹲在救援人員身邊,有人遞給他工具,挖了一會兒,覺得不順手就棄了。 他用手扒拉著泥土,漂亮修長的手指很快便被鋒利的石塊劃破,指縫里凈是昏黑的泥沙。 挖土機在作業,機器聲很響,生命探測儀卻很安靜。 遲野沒有放棄,他戴上手套接著挖,大雨中喘不上氣,衣物臟的不成樣子。 時間似乎已經模糊,不知多久之后,幾步開外的救援人員高喊:“找到了!” 遲野倏地抬起頭,腳步趔趄的撲到跟前,心臟劇烈跳動,怕那人是遲建國,又怕他不是。 一只污濁的手暴露在泥土之上,遲野呆立不動,有光在眼底閃動。 他看見了遲建國和凌美娟的結婚戒指。 救護擔架已經準備好,遲野看著遲建國被人從濕濘中拉出,記憶中那個如同悍匪一般高大強健的父親渾身臟污已辨不出模樣。 急救措施已是徒勞,遲建國了無生氣的被抬到一邊。 悲慟聲不知是從哪里發出。 遲野眼眶干澀,僅剩一副軀殼。 他終于想起遲建國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那天他跟老遲吵了一架,把他爸氣的夠嗆,后來被趕下車,遲建國讓他滾。 “滾下去?!比齻€字竟然成了訣別語。 私家汽車停在公路上,惡劣的天氣讓夏允風聽不見任何聲音。 舉傘狂奔,和遲野一樣不顧阻攔的沖破警戒線。 污水浸透了他的白球鞋,泥點沾染在褲腳。 他迎到了木然走來的遲野。 去年夏天,他滿身臟臭的走入遲野的世界,彼時對方衣著光鮮,連個眼神都不屑給他。 可不遠處的那個男孩兒,周身濕透沾著腐臭的泥土,頹喪的垂著雙手,英俊的面容覆滿蒼白,如同鴻雁墮入塵埃。 遲野看見夏允風,停住,不知是身上哪一處在疼,又好像無處不疼。 張開口,已發不出聲。 只是眼神忽而悲切,像是終于找到了傾訴之地。 夏允風望著他,辨認他的口型,心臟被幾個字揪緊生痛。 遲野說:“我沒有爸爸了?!?/br> 第61章 回市區的警車里,夏允風靠著車窗,遲野蜷在他腿上,身上披著一件干燥的警服。 遲野又臟又濕,但這個時候沒有人會嫌他,夏允風更不會。 夏允風的手就搭在遲野身上,像過去遲野護著他一樣,抱著他的哥哥。 無聲的車里氣氛壓抑,夏允風知道遲野沒有睡著,也知道他很累,還一定很難過。 他的哥哥從來沒有這么脆弱的時候,像是風一吹就會倒下。 夏允風到此刻才意識到,遲野不過只比他大了兩歲而已。 警服下,遲野抓著夏允風的手,倆人徹底顛倒過來,遲野的手冷的像冰。 夏允風把他摟緊一些,想要溫暖他。 凌美娟并沒有和他們在一起,最初的混亂過后,凌美娟遭受不住打擊,暈倒了。 雖然很快醒來,但狀態不佳,兩個孩子已經自顧不暇,隊里的女警不放心,在另一輛車里陪著她。 出事的前因后果已經告知家屬,夏允風悲哀的想,山里那群禽獸惡霸還能活到壽終正寢,為什么好人卻是這樣的結局。 初次見面時撫過頭頂的手掌寬厚而溫暖,那是夏允風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要保護他。 出于對警察這個身份的信任,夏允風對遲建國的態度是家里最好的。 遲建國對他也很好,不嫌他臟,回家的第一次澡就是遲建國幫他洗的,后來小小風受傷,遲建國很守信用的幫他保守秘密,每次和遲野吵架,遲建國總是拉偏架,氣的遲野說他偏心,還說親兒不如養兒。 最后見那一面,遲建國要和遲野說悄悄話,不讓夏允風跟著,說下回帶他一起。 “下回帶你”,可是哪里還有下回。 原來痛苦起源于遺憾。 警車一路將他們拉回家,遲野一言不發的進屋,找衣服洗澡,看起來很平靜。 仿佛那聲“我沒有爸爸了”是假的,眼里的悲切也不存在。 送他們回來的警察沒有走,這一家剛剛失去主心骨,需要照看的地方很多。 不多時,凌美娟也到了。 女人被攙扶進屋,癱坐在沙發上,嗚嗚的哭。 凌美娟這一生不易,二十來歲丟了兒子,離了婚,所幸遇到一位良人,成了家,后來兒子回來了,生活走向正軌,好似半生苦難走到盡頭,誰知命運當頭一棒,在最幸福之際打的她痛不欲生。 夏允風也換了件干凈的衣服,挨到凌美娟身邊便被緊緊擁住。 guntang的淚水濕漉漉流入頸間,如同凌美娟的悲傷向他滲透。 遲野從沒洗過這么久的澡,時間長到夏允風以為他在洗手間暈倒。 要敲門時遲野出來了,他已經洗凈臟污,只是臉色蒼白難看,看起來多了幾分病氣。 夏允風探手要摸他,被遲野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