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第8節
凌美娟也慌了神,遲野明顯受傷的眼神針一樣戳在心口。 她去拉遲野的手,顫著聲喊:“小野……” 遲野轉過身去,從果盤里拿了個梨子。 以前凌美娟不幫著削皮遲野碰都不碰的,為了讓自己的躲避不顯的那么刻意,他低著頭慢慢轉起了水果刀。 梨子的水分很足,遲野削皮的動作很熟練,長長的一條不會斷,汁水蹭了滿掌。 “小野,mama沒有怪你的意思?!绷杳谰暄a救道。 遲野削著皮,勉勉強強的笑了一下,比凌美娟剛才的笑容稍微真誠一點。 “媽你說什么呢?!边t野笑著說,“這事兒是我做的不對,我不該把他一人丟在那兒,好在沒出什么事,否則我也不可能原諒我自己?!?/br> 雖然在笑,語氣聽起來也輕松了,說的話卻很沉重。 “我知道你是想到不好的事了,所以我還是得道歉,我要沒鬧這一出你也不會傷心?!?/br> 梨子皮削完了,遲野直接拿刀戳了一塊下來,先給了凌美娟:“我也保證,以后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他要是再跟我出門,我一定把他栓褲腰帶上,我丟了他都不會丟?!?/br> 凌美娟頓了頓,把那塊梨吃了。 遲野的笑容更大了些:“這是道歉梨,吃完就是原諒我了?!?/br> 看起來水很大的梨其實一點也不甜,凌美娟什么味都沒嘗到,還覺得嘴巴發苦。 她再一次嘗試和遲野說話:“小野,我……” 遲野削了一片梨自己吃:“媽,你別說了,我都懂?!?/br> 他說自己都懂,心里明鏡似的,那個生硬的笑容比水果刀還要鋒利,他傷著媽了,媽的任何反應都是他自作自受。 凌美娟嘆了口氣,這才是真的笑了,笑容里有幾分無奈:“有時看你是孩子,有時又覺得你已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偷偷長大了。小風的確是我的心病,誰也不能碰。這是我的問題,和你沒有關系。其實想想,小風只比你小兩歲,你這么大的時候滿瓊州到處跑,媽從來沒擔心過?!?/br> 關心則亂,遲野安靜地聽,沒有說話。 凌美娟還是摸了摸遲野的頭,手指輕輕掃過他的后頸,像是安慰,也像是哄:“小野,別傷心?!?/br> 遲野的眼尾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胸腔似乎被某種呼嘯而來的情緒漲滿了,讓他覺得很酸澀。 但臥室的門在這時打開了,遲野后頸上的手忽然消失了,殘存的溫度被空調風一卷,又變的冰涼涼的了。 夏允風出來上廁所,剛露面凌美娟就站了起來。 “小風?!?/br> 夏允風停住腳,看向這邊的眼神很淡。 他已經沒了先前那股子張牙舞爪的勁兒,葡萄眼耷拉著,根根分明的睫毛看起來很服帖,他乖順又單純,舉動都透著無辜。 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去回應凌美娟,而是看向坐在沙發上的遲野。 遲野手里還有半個梨,沒看夏允風,悶不做聲的在那吃。 凌美娟走過來,彎腰去看夏允風的腳,緊張地問:“怎么樣?疼不疼?身上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夏允風微微一愣,又看了遲野一眼。 他沒打算跟凌美娟告狀,沒想到遲野會自己先交待了。 夏允風搖搖頭。 凌美娟擰著秀氣的眉,摸摸他的臉:“對不起,mama把鞋子買小了。今晚就去換好不好?小風跟mama一起去?” 她把夏允風拉到客廳里,那里燈亮,能更清楚的看見他腳上的傷口。 “破的好厲害,你先坐,mama拿藥箱來?!?/br> 夏允風眨了下眼睛,伸手抓住了凌美娟的手指尖。 “怎么了?”凌美娟問。 夏允風抿了下唇,眼底閃過微末的不自然,硬邦邦地說:“上過了?!?/br> 凌美娟看了看正在啃梨的遲野:“哥哥給你抹藥了?” 夏允風松開手:“嗯?!?/br> 凌美娟高興起來,高興一會兒又覺得對不住遲野。她把夏允風拉到沙發上坐著,自己坐在了倆人中間,左右手各摟一個肩膀,看大的乖,小的更乖。 夏允風覺得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太柔軟了,這樣的手沒法干農活,也沒力氣打他,似乎只能用來擁抱。 “今天是mama不好,你們能好好相處我真的太開心了?!绷杳谰暾f,“我們一家人能聚齊太不容易了,所以mama很珍惜和你們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也希望你們能明白這份來之不易,然后好好長大,做你們喜歡的事情?!?/br> 那是瓊州島的夏天,和往年并沒有什么不同,天氣很熱,風兒很輕,只是家里多了一個人。 天漸漸暗下來,橘色的云在窗外飄,世界一點點變模糊。 遲野沉默地看向那片云。 凌美娟揉了揉兒子們的后腦勺,比平時更加溫柔:“不管你們將來想做什么,mama都會一直一直支持你們,做你們的后盾?!?/br> 第6章 凌美娟在夏允風回來之前就預定好全套的身體檢查,小孩這么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怕健康有隱患。 那天晚上遲建國下班回來把遲野痛罵一頓,遲野一句話沒頂老實的受了。聽說夏允風要體檢,雖然沒有多熱情,但也很主動的往自己身上攬活。家里大人畢竟都還要上班,除了遲野也沒人得空,他哪怕不提最后也是他領著去。 還要考慮的是夏允風上學的事,他的年紀開學該上高一了,山區的教育比城市差很多,凌美娟怕他跟不上準備報個補習班提前補補課。而且遲野下學期就升高三,過幾天開學,到時家里沒人,做家長的也不放心。 附中隔兩條街的地方有個很出名的補習班,創始人是瓊州市多年前的高考狀元,沖著這個,全市的小孩都愛往這邊送。 凌美娟做主報了名,沒問過夏允風的意見。 這么大的小孩兒都愛玩,遲野早兩年上房揭瓦皮的不行,況且夏允風是剛回家本該趁著暑假好好放松的,凌美娟狠狠心更多為夏允風未來考慮。 晚飯時說了這件事,夏允風的反應出奇的平和。 其實說“出奇”有些過了,那是拿尋常孩子的標準和他做了對比。 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時候,夏允風早早的體會到人情百態,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山里的人爛也爛在山里,夏允風一身反骨從不肯服輸。 養母不止一次的啐他天生賤命,說那些想要離開的念頭都是妄想。 是妄想,也是敢想,他必須走,一定會走。 夏允風想到遲野,對方渾身的驕傲和銳氣華彩般奪目。 這兩天他總在想一個問題,如果當初被拐走的人是遲野,在那樣的環境下,他還能不能活成如今這樣。 可惜夏允風得不出答案,他習慣于把人往更陰暗的一面想,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遲野成了另一個他是什么模樣。 那雙總是高高垂落的眼睛里沒有光了,似乎又有一些可惜。 夏允風想遠了,天快亮才睡熟。 第二天遲野先起的床,夏允風還沒醒,昨晚翻來覆去的不睡覺,床上有針扎他似的,被遲野出口警告好幾次。 他過去把人喊醒,夏允風迷迷糊糊的睜開眼,防備沒有了,乖巧也還沒來得及裝,整個人都松松軟軟的。 瞧著挺新鮮,遲野多看了兩眼。 桌上有凌美娟留好的早餐,面包和牛奶,夏允風體檢不能吃,遲野找了個袋子裝起來,等做完檢查再吃。 這功夫夏允風已經起來了,昨天睡前被凌美娟灌下一大杯牛奶,做夢都在找廁所。 他跑去衛生間,山里不講究的毛病還沒改過來,急著尿尿就沒關門。 遲野裝好東西去刷牙,走近了聽見衛生間里有水聲,門敞著,露出半個身體。 大清早的也不怕把人嚇出毛病,遲野很響地敲了兩下門:“小鄉巴佬,知不知道上廁所要關門?” 這招果然厲害,夏允風嚇的一抖,尿到一半愣是憋了回去。 他人都僵了,吸了兩口氣才說:“對不起,我忘了?!?/br> 身后沒動靜,遲野還靠在門邊看他。 夏允風有點難受,眉頭絞成一團:“我還沒好……” 遲野依舊不吭聲。 夏允風上不去下不來,提著小雞兒抖一抖,肚子都疼了。他僵硬的扭了頭,咬牙說:“你能不能幫我關下門?” 那意思跟“你能不能滾”沒什么區別。 遲野昨天心情極差,氣壓低的嚇人。不過他脾氣向來是來去都快,睡一覺就忘的差不多了。 討厭歸討厭,經過昨天那事兒他也不想太針對夏允風了,畢竟凌美娟話都說成那樣了。做人要識趣,傷凌美娟心的事兒他肯定不再做了。 但不針對不等于不欺負,不欺負不等于不?;斓?。 此刻遲野一副看戲模樣,見血色逐漸漫過夏允風的臉頰,將右臉上那團紅染的更濃郁了。他換個姿勢,變了腔調,作弄人似的,不緊不慢的問:“誰教你的,尿尿不關門?” 夏允風一口氣堵在胸口,他在山里撒野尿的經歷多了去了,哪有那么多有門的廁所。 “我錯了?!毕脑曙L下頜骨崩成銳利的直角,看出來很忍氣吞聲了,“我以后一定關門?!?/br> 他一著急,方言全禿嚕出來。遲野正愁沒地兒挑刺呢,可抓住了把柄:“重說,好好說?!?/br> 夏允風又說一遍。 遲野這混蛋沒完沒了:“你這土話我聽不懂,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夏允風憋的肚子直抽抽,大腿都靠在一起,他忍不住了,淅瀝瀝的水聲響起來,夏允風頭一次尿這么崩潰的尿,眼周一圈染上憤怒的紅:“遲野,我跟你沒完!” “跟你沒完”這種話遲野不知道聽多少人說過,他一點沒上心,反而玩味的吹了個流氓哨:“喲,那我等著?!?/br> 這人是真惡劣,干的都不是事兒。 夏允風解決完,怒氣蹭蹭的沖出來。 遲野正在吃早飯,手邊放一杯清水,見夏允風這副氣極的樣子就樂,還故意說:“你不給吃?!?/br> 夏允風走到他跟前,眼神刀子似的,直接抄起遲野面前的水就要潑他。 遲野那反應速度不是蓋的,身體往旁邊一側,那潑水堪堪從他臉旁邊撒了出去。 “啊哦?!边t野盯著地上那攤水,“誰潑的誰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