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明姝 第72節
溫秉丞太消瘦了,他眼下青黑極重,像是多日不曾安睡,面上一片灰敗之色,一句話要停頓兩三次方能說完,期間還伴隨著不停的咳嗽。 這與他往日的模樣相差太大,真像是快要病重而亡的模樣。 溫然心中一驚,她原本以為那些下人的話有夸張的成分在,她此前甚至懷疑是不是溫秉丞授意秦氏讓她回來探望,他們也許另有目的。 但當下見到溫秉丞如此,溫然清楚那些話并無虛假的成分。 她有些難以置信,看到溫秉丞變成如今這副頹敗衰微的模樣,她一時心緒復雜難言。 “父親怎么病得這么重?大夫怎么說,當真沒有辦法醫治嗎?”溫然對秦氏問道。 秦氏側目擦了擦眼淚:“娘娘有所不知,大公子的事……對老爺的打擊太大了,老爺原先只是想讓他在永州反思一段日子,誰料到……大夫說了,這是心病,難醫?!?/br> 溫秉丞聽到秦氏提及溫旭年,他連咳數聲,疾聲道:“不許提那個,咳,咳……逆子!” 眼見溫秉丞情緒激動起來,秦氏收住了話:“老爺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娘娘,所以我才斗膽請了娘娘出宮探望老爺,老爺應當有話要與娘娘說,我便不在此打擾了?!?/br> 秦氏說完,退了出去。 溫然回頭看了一眼趙宴,她輕輕點頭,趙宴會意,出去等她。 屋內安靜下來,溫然走到窗邊,將窗戶支開些許,讓外面的空氣沖淡些許屋內的藥味。 她走到溫秉丞的床榻前,垂眸神色復雜地看向溫秉丞,輕聲道:“父親?!?/br> “小然……”溫秉丞看著溫然,目光有些渙散,不像是在看她,倒像是在透過她看向旁人,“為父以為你不愿意回來了,沒想到你竟還愿意回來探望為父?!?/br> 溫然神色微動,見到溫秉丞病弱至此,她不可能毫無觸動。 “父親好生養病,我會讓御醫出宮為父親診治,父親莫要多想?!睖厝惠p聲寬慰道。 溫秉丞搖了搖頭,他的聲音變得虛浮起來,神思恍惚地道:“沒用的,他們不肯繞過我,日日在我夢中索命,她說這是報應,但我沒有做錯,他們為什么要報復我,我沒有做錯,沒有……” 溫秉丞重復地說他沒有做錯,他如今大半的時間會陷入一種恍惚難以凝神的狀態中。 溫然皺眉。 溫秉丞如今的模樣不像是病了,倒想是快瘋了。 索命?誰向他索命? “父親要我回來,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與我說?”溫然試探問道。 溫秉丞的神思本已不在此處,溫然反復問了幾次,他才勉強回神看向溫然,但這一次他的目光變得有些奇怪,他像是看到什么惡煞一樣,猛地往后躲去,手指著溫然厲聲道:“你別過來!你傷不到我的,你一個死人怎么可能害得了我!就算你從陰曹地府爬出來,我也能將你重新送回去!你走!你走!” 溫秉丞一邊喊著,一邊將拿起手邊的軟枕扔了過去。 溫然往旁邊一躲,溫秉丞狀若瘋癲,她心中疑慮更深。 溫秉丞鬧出的動靜太大,趙宴率先走了進來,溫然回頭看向他,搖了搖頭:“我無礙?!?/br> 溫然擺了擺手,讓跟進來的下人都退了下去。 趙宴在她身旁陪著她,她對瘋癲的溫秉丞不再那么害怕,她試探往前一走,聲音很輕很柔地道:“父親,我是小然,我是你的女兒,我怎么會害你呢?你告訴我,那些想害你的人是誰,女兒幫您解決他們,好不好?” 溫然耐心地一遍遍喚回溫秉丞的神智,溫秉丞漸漸安靜了下來,他像是看出溫然不是他眼中懼怕的那個人,他猛地往前一把攥住溫然的手腕,聲音嘶啞又帶著期望地道:“小然,你是小然!她肯定舍不得傷害你,你幫幫為父,你讓她原諒我好不好?你讓你母親原諒我,我以后一定好好補償你,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去補償我的虧欠。你讓她放過我好不好,不要再來我的夢中了,我不想見到她,她若真的要索命,你讓她去陰曹地府,去找害她的那個人索命,不是我推她下去,不是我,不是……” 母親,索命,推她下去…… 溫然眼神一點點變冷:“父親,我母親的死不是意外嗎?” “意外,當然是意外!”溫秉丞猛地點頭,“對,就是意外,我沒有做錯!我沒有!”溫秉丞情緒再次激動起來。 溫然看著這個與她血親關系的父親,她周身像是被寒氣籠罩住,她對溫秉丞最后一點的親情,終于在這一瞬間被消磨耗盡。 她退了一步,強硬地將溫秉丞的手掰開,聲音寒冽地道:“父親,你該去陰曹地府里求這份原諒?!?/br> 說完這句話,溫然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任由溫秉丞在她身后如何發瘋呼喚,她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溫然想,她知道秦氏讓她回來的意思了。 離開溫府,溫然沉默不語,趙宴輕輕把她攏入懷中,過了許久,溫然聲音很輕地問道:“你會覺得我狠心嗎?” 趙宴握緊小姑娘的手:“不會,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怪不了任何人?!?/br> 他見過人心險惡,知道一個人為了權勢利益可以做到什么程度,虞霜百般隱瞞自己的身份時,趙宴就猜到了真相。 最終,他們還是沒能瞞過溫然。 “阿娘當初應該很痛苦吧,所以她才會忘了那段記憶,難怪她之前要問父親待我如何……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么做?” 涼薄冷情至此。 當初溫旭年說出她們母女不合時宜這樣的話時,她都不曾往那個方向去想。 她總覺父親不會狠心到那種地步,但終究是她把夫妻情義看得太重了。 她阿娘僥幸活了下來,但溫秉丞始終欠她阿娘一條命。 既然如此,那就把這條命還回來吧。 無論是誰要向他索命,這都是他應得的。 - 溫府。 溫秉丞正陷入在噩夢之中,他雙目緊閉,不知夢到了什么,一直嚷著讓那些人別過來,時而喊出簡月的名字,時而又喚溫旭年…… 秦氏站在他的床榻前,甚至從他口中聽到了他從前書童的名字。 那書童醉酒溺死在湖中,如今看來也并非是意外啊。 這些日子,她看著溫秉丞一點點消瘦下去,一開始只是夜間偶然的噩夢,后來他越發頻繁地驚噩夢醒,直到前些日子一場倒春寒,徹底讓他病倒了。 說到底都是報應。 溫秉丞不顧溫旭年的死活,甚至毒啞了溫旭年,溫旭年的死訊傳來,他裝作一副傷心過度的模樣,卻讓下人隨意料理了溫旭年的后事。 孟素(孟姨娘)恨毒了他,才鋌而走險尋來這毒藥,要讓他生生受折磨而死。 她裝作不知此事,任由那毒藥一點點的起效發揮作用。 許是多年夫妻同榻,她如今也能做到如此冷漠無情。 想當初,她也是對溫秉丞付出過真心的。 但溫秉丞從一開始就存了欺騙利用之心,他不說自己已經娶妻,撩撥得她動心后,被人戳穿他已經娶妻的事實,又說什么那是父母之命并無真心。 她那時眼拙,滿心都是溫秉丞,一度還想給他做妾。 母親好不容易勸服了她,她本來也松口要放下這段感情,誰知偏在這時,簡月墜崖身亡的消息傳到了京都。 溫秉丞聞訊病倒在榻,他身邊的書童剛剛因為醉酒溺死在湖中,他身邊無人照顧,她心生不忍,偷偷跑出去照顧他,最后被人撞破他們在屋中訴說情意,父親母親這才同意了這樁婚事。 秦氏到現在都記得,母親在她臨出嫁前,對她說的話:“柔兒,這是你自己做的選擇,將來若得苦果,你也怨不了任何人。父親母親不可能護你一輩子,以后的路還是要你自己去走?!?/br> 她那時聽不懂母親的話,待到明白母親是什么意思時,她也沒了依仗。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吞下了這苦果。 “別過來!”溫秉丞猛地睜開眼睛,他眼里驚懼未消,緩了許久才注意到秦氏尚在屋中。 他嗓子干澀得厲害,習慣性地吩咐道:“給我倒杯茶來?!?/br> 秦氏轉身倒了一杯熱茶,她走到床榻前,溫秉丞伸手,她手中的茶杯緩緩傾倒,熱茶就那樣落在了溫秉丞的臉上,燙得他瞬間往后一躲。 “你做什么?!”溫秉丞難得的清醒。 秦氏將那杯子往旁邊一扔:“溫秉丞,你舍棄簡月,舍棄溫旭年的時候,有想過有一日你也會被人舍棄嗎?” 秦氏提到簡月和溫旭年,溫秉丞眼里露出恐慌,無人知曉他近來夢中所見,他快要被那些惡鬼給逼瘋了。 “是你做的?”溫秉丞察覺到什么,他頭疼得厲害,連起身都很艱難。 秦氏不答,她往后退了兩步:“這苦果再難吞,你也是要吞下去的。好好受著吧,日日看著他們來向你索命,不要死得那么輕易,不然怎么對得起那些被你傷害的人?” 秦氏的身影越來越遠,溫秉丞眼前的景象又扭曲了起來,他被那些惡鬼掐住喉嚨,掙扎不得,只能一步步被拽入陰曹地府之中。 原諒? 陰曹地府里可求不來原諒。 - 三月上旬,溫秉丞的死訊傳到宮中。 溫府上下掛上白綢,溫然和趙宴出宮祭奠,回宮以后溫然借由此事病了一場。 三月春暖花開的時節,建元帝的病卻一日日加重,直到將某些人逼得不得不鋌而走險。 夜色濃重得像是要吞噬一切,徐賢妃著一身湘妃色的牡丹錦繡華服,她端著那碗湯藥緩緩走進重華殿中。 建元帝剛剛醒來,他半靠在床上,看著徐賢妃越走越近。 “陛下,該用藥了?!?/br> 徐賢妃將那一碗湯藥遞上前來,態度恭謹謙順。 建元帝接過那碗湯藥,緩慢喝了下去,內侍接過空空的藥碗,躬身退了下去。 建元帝像是疲累起來,他擺了擺手:“你也退下吧,朕有些累了?!?/br> 徐賢妃未動,她抬首看向建元帝,神色漸漸不再那么恭順,眼里有淡淡的冷意泄出。 建元帝皺眉看向她:“你還有何事?” 徐賢妃輕笑一聲,她看了一眼外面:“陛下難道沒聽到外面有什么響動嗎?” 徐賢妃提醒,建元帝恍若才發現今日重華殿安靜得過分,如此更顯得外面那越來越近的喧嘩聲吵擾人心。 “吳康順?!苯ㄔ酆傲艘宦?。 吳康順沒有應聲出現。 建元帝皺緊眉頭,他看向徐賢妃:“外面發生什么了?怎么如此喧鬧?” “陛下猜不出嗎?我還以為陛下經歷那么多場戰事,會很快聽出這是什么聲音?!?/br> 徐賢妃不再自稱“臣妾”,她看向外面濃郁黑暗的夜色,眼前恍若出現多年前的那一幕:“我記得,當年陛下帶兵沖入皇宮時,也是這樣的夜晚,白日里剛剛落了雪,地上的落雪還未輕掃干凈,便被血污染了那片潔白,那樣鮮紅的顏色,當真令人惡心至極?!?/br> 建元帝眉間一擰,他不言,靜靜等著徐賢妃說下去。 徐賢妃轉眸看向建元帝,她眼中寒意越來越盛:“陛下不打算問我嗎?還是說陛下已經聽出了外面是什么聲音?” “刀槍劍戟,鮮血滿地,那樣的場景當真是難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