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明姝 第28節
第三次是在永嘉公主府,他如此喚她,答應她一定會來提親。 這是第四次,如今她與他的關系雖然沒有親密到那種程度, 但她不必再擔心這樣的稱呼會帶來什么困擾或有什么不妥。 溫然有時覺得很奇怪。 她一直想要后退, 想要離陸彥遠一點。 但是冥冥之中,他們總是靠得更近。 便如當下, 溫然還在猶豫要不要應下陸彥的這句邀約, 離她近些的林韶樂忽然伸手在她后腰處推了一下。 溫然猝不及防往前一跌,陸彥及時伸手扶住她的手腕, 溫然將將站穩, 便聽見陸彥在她耳邊沉著嗓音似笑非笑道:“阿然這是應了?” 才沒有。 溫然小聲嘀咕了一聲, 她回頭瞪了一眼林韶樂, 林韶樂眨著眼睛笑了笑, 眼睛中滿是促狹。 沈盈見溫然惱起來,她不但不解圍,手中團扇遙遙一指, 指向稍遠處的一處花燈:“郡主, 我瞧那家的花燈不錯, 要不我們一起過去看看?” “好, 今夜沈姑娘有什么想要的盡管買,本郡主買單?!绷稚貥氛f得豪情萬丈,一副千金只換美人一笑的架勢。 林韶樂今日本就是為成人之美,沈盈剛那么打眼一瞧,自也無意擋在人家未婚小夫妻中間,是以當下兩人十分有默契。 她們說說笑往前走去,將溫然丟在原地。 溫然一時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她略顯無措地站在陸彥身前,目光垂落間看到他腰間系著的荷包,荷包上面繡著青竹紋樣,正是她那日親手贈予他的。 溫然忽而想到那枚芍藥玉佩,她下意識握了握腰間的荷包,孰不知這動作也被陸彥看在眼中。 少女腰間系著月白色的衿帶,細腰不盈一握。 荷包在她腰間垂墜著,卻是不見往日的梨花玉佩,自也沒有系著那枚他親手雕刻的芍藥玉佩。 畢竟他們才剛剛定親,這玉佩若真戴出來也不好解釋。 溫然握了握荷包,心里莫名放心下來,眼前的青竹荷包也在提醒她——今日之結果,是她所期盼的,她不該再像從前一樣躲著陸彥,也沒有必要。 他們如今可是未婚夫妻,一起泛舟游湖也是自然。 “今夜人多,陸……”溫然一頓,她此刻抬眸看著陸彥,這一個“陸”字剛剛冒出來,陸彥神情微微一變,他雙眸微瞇。 溫然心里一虛,她默默將“公子”兩個字咽了回去,話音一轉,帶著些生疏與不自然地道:“陸、彥?” 她到底是喚不出后面“哥哥”兩個字。 直呼其名,已是她作出的最大努力。 陸彥輕輕一笑,點了點頭,他注意到溫然耳邊被風吹散的鬢發。 “如此尚可,待到你我成婚后,便也不必糾結稱呼的問題了?!标憦┮贿呎f,一邊伸手將那縷松散的鬢發挽到溫然耳后。 今夜的風帶著些許燥意。 陸彥手指從溫然耳旁劃過,帶著些許讓人不能忽視的涼意。 像是冷熱驟然相撞,溫然心跳霎時變得更快了些。 上一次陸彥在云濟寺桃林中,似也是下意識地觸碰她的眉眼,彼時她慌亂離去,但今時不同往日。 溫然沒有后退,她感覺到陸彥食指觸碰到她的耳垂,似是無意,轉瞬即離。 他收回手,依舊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樣。 溫然握緊手中的芍藥花,她順著陸彥的話問道:“為何成婚后就不必糾結了?” 溫然當下只是想尋些話題將剛剛的事情掩蓋過去,她問完沒有得到回應,一抬眼便對上陸彥有些意味深長的目光,他挑著眉故意順著她的話問:“阿然覺得,你我成婚后應當如何喚對方?” 成婚后…… 溫然剛剛被夜風吹亂的思緒,被這話一刺激,終于清晰起來。 她到底在問什么?! 成婚后還能如何喚對方? 那時他們就是夫妻,她自應該喚他夫……夫君。 溫然想到這層,她不知是因為剛剛無意間的觸碰,還是因為此刻陸彥眼中的笑意太濃,溫然只覺得雙頰一熱,連著耳畔似乎都燙了起來。 她轉身往前走,一邊走一邊道:“不是要泛舟游湖嗎?這會兒人多,也不知排不排得上?” 這正是她剛剛想問的話,也不知話題怎么就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陸彥淺笑追上疾步往前的小姑娘,與她并肩而行,他聲音清潤道:“阿然放心,排得上?!?/br> 阿然、阿然……他倒是喚得越來越順口了。 溫然心里嘟囔了一句,她垂眸看了看手中的芍藥花,許是花開的正好,她瞧著瞧著,心里那點羞窘和埋怨忽而散去。 悠悠晚風下,兩人戴著相近的狐貍面具,著一身相似的藍衣,衣袖被風吹得微微揚起,你碰一下我,我碰一下你,像是兩個羞澀的小人在相互試探。 今夜人多,溫然與陸彥到湖邊時,岸邊已無太多船只。 一位公子更是搶走他們前頭沖過去,與最后剩下的船夫商議,似要租下來。 溫然以為要失望而歸,她停下來不再往前。 陸彥看向她,他伸手輕握住溫然的右手。 溫與冷乍然觸碰,溫然訝異抬頭,陸彥握著她的手邁步往前走:“走,去看看,說不定我們還有機會?!?/br> 還有機會? 溫然跟著他的腳步往前走去,近前一看,那位船夫正對著剛剛沖過去的公子搖了搖頭,道:“抱歉,這是我家公子租下的船?!?/br> 這位船夫不是別人,正是一直以來跟在陸彥身邊的護衛宋棋。 溫然聽見他說“我家公子”,下意識看向陸彥,陸彥點頭,他牽著她的手走到碼頭邊,先上了船,接著轉身向溫然伸出手。 月光溶溶,陸彥的手在月下猶如涼玉,修長勻稱的手指骨節分明且有力。 溫然將手搭在他的掌心,稍稍一借力,便登上了船。 宋棋劃著船遠離岸邊,岸邊人影漸漸遠去。 遠處光影明滅不定,蒼穹之下的星辰倒映在水中,隨著船只行過的水紋漸漸蕩開。 溫然站在船頭,夜風中似有不知名的花香傳來,最為明顯的還是陸彥身上那股冷香。 他與她一起站在船頭,剛剛扶她上船握住的手此刻尚未松開,溫然垂眸看了一眼,她動了動手指,陸彥順勢松開了她的手。 船篷里面放著軟墊,溫然不想進去坐著,索性將軟墊拿出來,坐在船頭這里吹著晚風,看向兩岸的風景。 其實她本已經做好失望的準備,但陸彥還是沒讓她失望。 溫然想到這里,她不由看向坐在她身側的人,明明是坐在軟墊上,他脊背依舊挺直,像是無論何時都不會失了儀態。 她轉頭看他,陸彥似也感知到她的目光,亦垂眸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夜晚讓人變得感性,溫然看著陸彥,她不由地道:“陸彥,你可以和我說說我與你從前的事嗎?我努力試著去想了,但許是忘得太久了,我想不起來從前的我是什么模樣了?!?/br> 她以前覺得不要緊,忘了便忘了。 但今夜,她忽而生出很強烈的愿望,她想要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她,究竟是怎樣的相遇,能讓陸彥記得這么多年。 或許,她和從前的自己還相似嗎? “好,我說給你聽?!标憦芈暤?。 晚風中,他的聲音似乎更顯低沉,猶如金石相擊之聲,又似山林中的潺潺泉水。 溫然手撐著下頜,歪著腦袋看著陸彥,聽著他敘說的過往。 他口中的她,似乎與現在的她很是不同。 那時的她開朗外向猶如一個小太陽,她會下河捉魚,會上樹摘果子。 她會為了他人一言詆毀而出手打架,也敢去親近一個剛剛才認識的少年,她的世界單純空白,也更給了她一往無前的勇氣,將曾經那個陰郁的少年郎從黑暗中拉出來。 那時陸彥答應她會好好治腿,便沒有食言,再難喝的藥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其實他已經不怕苦了,但看到小姑娘心疼地給他遞上甜棗,他還是會借著她的手吃下去。 藥浴很疼,他一天天地熬,一天天地盼,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看到小姑娘燦爛的笑,再去嘗試。 到最后,疼痛成了習慣,他不知試了多少次,失敗多少次。 終于在一個午后,在喧囂的蟬鳴聲中,他扶著輪椅慢慢站了起來,久違地再次站立起來。 他伸手抱住了那個笑得燦爛的小姑娘,他知道,她不用在背后偷偷抹淚哭泣了。 他也不忍她再哭。 故事的最后,少年郎終于站了起來,但那個小姑娘很快被父親強硬地接走了。 溫然聽著陸彥的敘說,她眼前似有些畫面閃過,一瞬而逝。 “所以,是你教我下棋的?” “是?!?/br> 溫然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難怪沈盈說她與他對弈時神情相似,甚至連小動作都一樣。 陸彥敘說完過往,四下再次變得安靜。 溫然沒有再問更多的問題,她覺得心有些沉得慌。 她剛剛是抱著些許的期待,對從前的自己好奇,對她和陸彥初遇的故事的好奇。 可是當聽完這些,她才發現,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她了,現在的她與陸彥口中的“簡然”完全不同。 溫然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覺得胸口似乎有些悶,有些不舒服。 她不說話,陸彥注意著她的神情,他到底沒有讀心術,只是隱約覺得小姑娘在糾結什么。 溫然的右手垂落在膝上,離他很近,陸彥順勢碰了碰她的尾指,輕聲問道:“在想什么?” 那感覺猶如一片羽毛輕輕掃過,溫然蜷了蜷尾指,她沉默著不知該怎么說。 她覺得她糾結的問題很矯情,也很沒有必要。 陸彥看出她的猶豫,他低首離她更近,聲音也似耳語:“怕什么,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說給你聽?!?/br> 陸彥以為溫然還在回憶糾結那段過往,他聲音柔和地鼓勵,嗓音清潤又似帶著蠱惑性。 夜風似能醉人,又或是他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讓人沉淪。 溫然不禁開口道:“陸彥,你不覺得我和從前不同了嗎?我不是你口中的那個簡然,我也沒有她那么勇敢一往無前,我……你感激的那個簡然似乎已經不在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