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陸(終章)
這位自云端,跌落塵泥的小小奉御,在宴席上,真是個上好的談資。期間所受到的奚落,自是不言而喻。 衛澈攙扶著他那有些瘋顛的主子,搖搖晃晃地往府內走去。 「山……」蒼白的面容緩緩抬起,雙唇微啟,愣愣地指向府后的小山丘。 衛澈一愣,隨即小心翼翼地答道:「咱們去看看,可好?」 「好……」嘶啞的嗓音低低響起。 衛澈大喜過望,連忙邁步往山丘走去。 *** 山頭,那獨自矗立的小小墓碑,顯得多么的凄涼孤寂。 一雙蒼白纖瘦的手,顫抖地撫上墓碑,急切地撫摸著石上的紋理,好似要把上頭的字字句句,全都刻入心中。 「她是個傻子,老是拖累人,于我半點用處也無?!顾粏〉纳ひ纛澏兜仨懫?。 「請您清醒點?!剐l澈緩緩說道:「汪大人得好好地活著,否則……」 「我好好地活著!」俊秀的面容上頭寫滿了震怒,嘶啞的嗓音駭人無比:「你再敢咒我……」 「小人不敢?!剐l澈緩緩跪落,面上毫無波瀾,輕聲說道。 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 一年后。 jian惡無比的大宦官汪直,竟是徹底轉了性子。不僅脾性溫順無比,總是掛著淡淡的笑意,還會施發米糧,救濟飢餓的貧民們。身著純白長袍的少年,宛若天神下凡一般,令人心生景仰。 曾跟著汪直長征作戰的親隨們,也都隨著他發放米糧,倒是得了不少民心。 令人扼腕的是,汪直似是失去了行走能力,只能靠著一把木製輪椅行動。 衛澈望著眼前的一切,悄悄握緊了手中的信箋?,F下,似乎正是告知此事的大好時機。 傍晚,彩霞漫天。明明是用膳的時間,府內卻一片沉寂,半點兒人煙也無。 「大人?!剐l澈微微躬身,雙手遞出信箋。 良久過后,那輪椅上頭的孱弱身影,才顫抖地伸出手指,夾住那輕薄的信紙。 古板僵硬的字跡,煞是眼熟。沒有多馀的贅述,簡潔明瞭,充滿著那人一貫的風格。然而,上頭斑駁墨漬淚痕,終究昭示了那人內心的掙扎與苦痛。 「抱歉,是我失約。江南之行,我大概是陪不了你了。 只怨我蠢笨如斯,竟是要花這么長的時間,才能看清什么是我真 正所需。 你是多么的純凈,不染半絲塵埃。 世上永遠不缺汪直,卻絕對少不了英子。 活下去?!?/br> 英子愣愣地望著信箋,淚水悄然滑落。 「你這些日子來,神智不太清醒?!剐l澈輕聲說道:「是以,我今日才交給你?!?/br> 「死的……」英子哽咽,坑坑巴巴地說道:「死的,難道不該是我嗎?紀唐妹對我下了蠱……」 她洋裝腿疾,周日身處輪椅上頭。從未有人看出,這位「汪大人」是假冒的。連她自己,也不愿相信,汪直已然離世。 「她真正恨的人,還是汪大人?!剐l澈緩緩說道:「她寄了封信給汪大人,告知了他,那蠱的真正解法?!?/br> 英子抬首,愣愣地望向他。 衛澈深吸了口氣,顫聲說道:「斷情,需要與中蠱者傾心相愛之人的心頭血……」 「住口!」英子滿臉淚水,顫抖地厲聲喝道:「汪直……汪直他不會!他可看得清楚,無論如何,都是他該活下來!」 「在汪大人看來,便是你該活下來!」衛澈眼眶一紅,厲聲打斷了她。 英子愣愣地望著他,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衛澈深吸了口氣,擠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輕聲說道:「我也算是看著你們長大了。在他心中,功名固然重要。但若你不在他身邊,再多的功名錢財,終屬無用?!?/br> 英子目光僵直,呆滯地望著前方,久久沒有發話。 衛澈暗自嘆息,輕輕拉開了房門,便欲往外頭走去。 「等等?!褂⒆拥吐暣蚱屏顺聊?,話聲低得讓人難以聽清。 衛澈站定了腳步,困惑地回首望向她。 「他……」英子抬首,滿臉急切地望向他,顫聲說道:「他,他是個壞人嗎?」 衛澈一愣,半晌過后,才緩緩說道:「對你而言,他的存在,不該是用一句壞人好人來界定的吧?」 英子愣愣地垂首,再說不出半句話來。初識時,汪直那張清冷高傲的小臉,自腦中浮現。 「英子,汪直,朋友?!?/br> 他第一次,對著她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那時,她不過是圖他好看新鮮。 「我還不夠強大?!?/br> 他不愿久居人下,卻為了她,一再隱忍。 「沒有人能比我更愛她?!?/br> 一向冷靜果決的汪大人,也懂了愛情。 「江南多好??!等你傷好了,咱們去江南,住個十年,二十年!」 江南真不好,等著她的,只有那塊冷冰冰的墓碑。 「我們以后有一輩子能做這件事?!?/br> 說出這話時,他可知,他的人生,轉眼便要到了頭? 英子陡然站起身來,再顧不上揚裝腿疾,使勁拍開了門,赤著腳,奮力往府外的山丘奔去。 許久未曾跑動的雙腿,竟是軟弱地不聽使喚。赤裸的腳板,被尖利的碎石扎得隱隱作疼。她彷彿自虐一般,迫切地渴望著這些疼痛。好讓她的心頭,別疼得那么突兀。 半晌過后,她拖著滿是傷痕、鮮血淋漓的雙腿,登上了山頂。 那冷冰冰的墓碑,依舊孤寂地矗立于山巔。上頭沒有什么多馀的裝飾,僅有老大的「英子之墓」四字。 英子呆愣地站在原地,竟是不敢再邁進半步。 這不是汪直,汪直該是會動、會笑、會瞇著眼鄙視她的,絕不是眼前這塊硬梆梆的墓碑! 直到日頭已完全隱沒,天色一片漆黑,英子才緩緩站起身來,顫抖地往墓碑旁走去。 恍惚間,她彷彿又見著了汪直。他俊眉微挑,戲謔地朝她招了招手。她急切地追趕著他,一如以往。她永遠追不上他,而他也不曾為她停下腳步。 英子眨了眨眼,眼前冰冷的墓碑,反射著月兒淡淡的光暈,灼痛了她脆弱的心緒。 她再度,痛哭失聲。 *** 弘治十一年,孝宗召汪直回京,朝堂上下盡皆譁然。 英子長跪于殿前,內心毫無波瀾。 「朕聽聞,你曾對朕有照拂之恩?!剐⒆诰従徴f道:「不必如此拘束,平身吧?!?/br> 英子輕聲謝恩,緩緩站起身來。 「抬首,給朕看看,江南的水土養不養人?!剐⒆诘卣f道。 英子依言抬首,望向孝宗。 少年俊秀的臉龐,充滿身為皇帝的威嚴,眼神中卻透著一絲無可掩藏的柔和。英子鼻頭一酸,那牙牙學語的嬰孩,竟也長大成人了。 「你……」孝宗呆愣地望著她。 英子那柔和的眼神,竟是令他想起了安樂堂的那段歲月。 英子不答話,只是沉靜地望著他。 良久過后,孝宗才垂眸,嘆息道:「你回京吧,朕撥個間差給你?!?/br> 「多謝皇上?!褂⒆哟故?,堅決地應道:「然而,奴婢心系江南百姓,實在無法丟下他們?!?/br> 孝宗長嘆一聲,輕聲說道:「也罷。朕讓人去內庫,挑幾件值錢的玩物給你,也算是朕對江南百姓的一番心意?!?/br> 「多謝皇上?!褂⒆泳従徆蚵?,輕聲說道。 孝宗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她告退。 英子再度深深地嗑了個頭,才緩緩地站起身來,朝殿外走去。然而,在踏出門的前一刻,她終究是忍不住,再度打破了沉默。 「望皇上保重龍體?!褂⒆忧穆曊f道,話聲中,帶著一絲幾不可查的淚意。 孝宗一愣,隨即緩緩頷了頷首。 他望著英子離去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惆悵,涌上心頭。 *** 多年之后,江南仍有孩童歌頌著汪太監的功德。卻是無人知曉,真正的汪太監,早已與世長辭。 汪直長眠的山丘,已被種滿了桔梗。 英子時常躺在花叢旁,閉目沉思。一躺,往往就是大半日。 她開始懂了,汪直為何對桔梗情有獨衷。桔梗沒有浮夸濃冽的香氣,卻又能夠安定人心,溫柔如斯。 倒是,像極了每個他們耳鬢廝磨的夜晚。 英子彷彿聞著了汪直身上那令人安定的氣息,掛著淺淺的笑容,沉沉入睡。 她,終于夢見了汪直。 那晚,少年的一襲白衣,染上了腥紅的血跡??⌒愕哪樀?,比以往要蒼白上了許多。 他滿臉的深情,望著那昏迷不醒的少女。他何其有幸,能夠將此刻寫成永恆。 汪直顫抖地撫上英子頰側,悄聲說道。 「英子,你是太陽?!?/br>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