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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迭裂黃堇(糙漢1v1公路)在線閱讀 - 番外1那里是我的家

番外1那里是我的家

    陸為這個名字,是他爹給他起的。

    本意是想叫他有所作為,不過在他還是個渾小子的時期,理所當然地將它理解作了為所欲為的意思。

    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陸為從小就是白水村的霸王,不愛讀書,就愛摸魚上樹,或是拿爆竹炸泥塘,全村的孩子都怕他,但都不敢輕易招惹他,總是見著他就跑,幾番“姑息養jian”下來,把陸為的性子養得越來越暴戾乖張。

    白水村的孩子不敢招惹他,原因有二。

    一是,陸為這人,也不知是吃什么長大的,從小就是個大塊頭。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身強體壯的孩子太少見了,就村里那些同齡人的體格子,陸為一拳打哭一個不在話下。

    第二個原因,大概要歸結到陸為他媽身上。

    陸為他媽,出嫁前就是白水村里的人,父母親戚都是本村人。出嫁之后她再也沒回過家,直到守了寡,才帶著小孩回來。

    回來了,才知道自家的爹媽在三年饑荒的時候全死光了,屋子被村里其他人占了不說,連祖墳都被人填了蓋了新屋。

    原本死了男人,獨自帶個娃的陸為媽精神就不太好,回到村里受了幾番刺激,便直接得了癔癥,整天瘋瘋癲癲的,再也不像個正常人了。

    陸為媽帶著陸為在白水村生活,不許任何人跟陸為說話。

    她看不見的時候還好,只要她看見了,必定拿著把菜刀沖出來,叫嚷著“滾開,都給我滾,別害死我兒子”,勢必要把陸為身邊的每個人都趕走。

    七八歲的時候,正是最愛結交小友的年紀,雖然脾氣臭,陸為也曾經在村子里有過兩三個玩得來的伙伴??上郴貛讉€孩子在田上玩耍,正巧遇到了陸為媽。那幾個孩子當然就是被她嚇跑了,而陸為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家里,被拎到家中擺著的那個牌位前,腦袋磕在地上。

    陸為媽就在一旁,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

    “這世上的人,每個人,都想害死我們!你爸爸已經被害死了,你可千萬不能被他們害死??!”

    七八歲的小小陸為哪會聽得懂mama在說什么。

    小孩是沒有死亡的概念的。在陸為的生命尚未出現一個人,向他解釋什么是死亡的時候,死就成為了他的生活中最常出現的字眼。

    他的mama總是在告訴他,全世界都想害死他。他那時候不知道什么是世界,他的世界就是白水村,他的全世界就是白水村里的人。

    白水村的人不想害死他,他們似乎都在躲著他?!昂λ馈彼坪踝兂闪艘患翢o威脅的事,他從來也沒有受到過來自同村人的死亡威脅。

    這樣的反差,潛移默化地,就讓陸為失去了人類作為動物,對于死亡的那種天生畏懼感。死亡于他而言似乎從不是一件嚴肅的話題,反而是個瘋魔者的玩笑。

    他會坐在搖搖欲墜的樹梢,走在水庫邊的堤壩,把自己埋在冬天的湖里。

    像是某種莫名的默契,正巧,村里人管陸為他媽叫“城里來的瘋婆子”,管陸為叫“不知死活的臭小子”。一個瘋,一個不知死活,也正說中了這娘倆的特色。

    瘋婆子家的臭小子,在很小的時候還能交到幾個玩伴,但被瘋婆子拿著刀驅趕的次數多了,久而久之,陸為再也沒有了伙伴朋友。

    他不愛讀書,螺絲屁股坐不住學校的凳子。每次不想讀書了,反正老師也不管他,就任性地將功課都拋下,一個人走出了學堂。

    沒有朋友,對于小小的陸為來說當然是寂寞的。不能跟人玩,他就跟村里的阿貓阿狗玩,跟水塘里的魚玩。

    可那些動物再怎么有趣,玩著玩著也就膩了。

    陸為于是喜歡上了爬山。

    白水村四面環山。

    第一次登上白水村南邊那個山頭,是個下雨天。山路泥濘濕滑,從山腳看上去,瞧不見一個人影。

    雨水從樹葉的縫隙中漏下來,砸在陸為的身上,把他淋得濕漉漉的。

    他雖然人小,但走路穩健得很,每一步都穩穩當當地踩著,一腳腳爬到了山頂。

    那是陸為第一次發現,在白水村外頭還有村子,在這座山的遠處,還有更高的山。他的世界從此不再只有白水村,而出現了更廣闊的天地。

    漸漸地,這座山頭成為了陸為在成長過程中打發時間的去處。每當無事的時候,他就會坐到那座山的最頂上,眺望著山腳的白水村,也眺望著這座山之外的世界。

    每每看見那些高遠的、遼闊的景色,那些無人作伴的孤單都再也不值一提。

    山水日復一日,光陰年復一年。就這樣,陸為見證著白水村漸漸開起了合作社,修起了通往村外的公路,再也不是那個閉塞封閉的小村莊。

    而坐在山尖尖上的那個少年,也從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漸漸長大,塊頭又高又壯實,很有個頂天立地的模樣了。

    如果沒有差池,陸為會像絕大多數在農村長大的叛逆孩子一樣,年幼時靠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無畏在村里作威作福一陣子。等到他慢慢長大,親自扛著鋤頭下田耕種了,也會逐漸明事理懂是非,然后贍養自己瘋了的老母,再娶個鄰村的姑娘當老婆。

    差池出現在陸為十六歲那年。

    那年,他早就不上學了。白水村照著臨省富裕村子的經驗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陸為家只有他和他媽兩個人,能承包的土地不多,但親力親為地耕種,也夠兩口人吃飯。

    他媽年紀上來之后,雖然還是瘋瘋癲癲的,但也沒有了拿刀砍人的力氣。腦袋不好,腸胃生了毛病,還中了風半身不遂。前年的冬天發燒,把喉嚨也燒啞了,從此連話都不會說。整日里躺在床上做個活死人,活著跟死了沒什么不同。

    陸為對這個瘋媽沒什么感情,可每天屙屎屙尿還是伺候在床前,沒有過什么疏漏。

    陸為十六歲的那年夏天,白水村來了個外人,說自己是陸為的叔叔。那時陸為剛在田里忙完,坐在山尖尖上看太陽,在山上抓兔子的村人說自家來了個什么叔叔,他還以為是什么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來打秋風的。下山滿身大汗地去了村口,看見來人,卻是個西裝革履的文化人。

    文化人見著他就抱,眼淚糊了整張臉。

    “小為??!真是委屈你們母子在這深山老林里受苦了!大哥前個月終于平反了,我也終于能把你們接回城里去了!”

    被一個陌生人這樣擁抱本就莫名其妙,又聽了這一番莫名其妙的話,陸為更是摸不著頭腦。

    文化人打量著陸為這硬朗的身板,破涕為笑:“算了,不提以前那些事了??鞄胰ツ慵?,我去跟大嫂說這好消息?!?/br>
    盡管對這位叔叔的身份還有所懷疑,但陸為還是帶他去了自己家,反正自家一窮二白,完全沒什么能讓被人坑蒙拐騙的。

    一到家里,這位剛收了眼淚沒多久的叔叔再一次哭得不能自已。

    “大嫂啊,你的命實在是太苦了?!?/br>
    陸為的叔叔,當然也姓陸。他告訴過陸為自己的名字,不過那個名字文鄒鄒的,陸為根本記不住。但他記得那天,叔叔在他家里,給他講了許多關于他爸媽過去的事。

    在陸為的記憶之中,從沒有出現過爸爸這一號人。所以聽著叔叔講爸爸的事,對他來說無異于聽一個陌生人講另一個陌生人的故事,無非聽個熱鬧,內心能有什么觸動。

    文化人不知疲倦地講了好幾個鐘頭,說到最后,告訴陸為,說在城里給他和他媽留了房子,也能給他在城里找個工作,讓陸為過幾天帶著他媽上城里住去。

    陸為當然沒答應。

    他從小生長在這里,小時候做村里的霸王,好不容易吃著百家飯長大,終于懂了是非,在村里有了一片自己的土地,也算扎下了根來,又怎么能說走就走。

    文化人又勸了他好久,可他倔得像牛,怎么也勸不動。文化人于是轉變了思路,提出:“那我把嫂子接進城里去吧。嫂子現在沒有自我活動能力,在這里就是等死。不如我把她帶走,去城里的醫院治,說不定還有治好的希望?!?/br>
    說實在的,陸為對這個自幼對他動輒打罵,一言不合就拿著刀砍人的瘋mama真沒有什么母子情分。他能在白水村長這么大,這瘋mama沒給他做過幾頓飯,娘倆全靠生產隊里的接濟才活下來。不舍晝夜地照顧她已經算是盡了孝道了,如今有個人愿意替他承受這負擔,他也是樂意的。

    因而文化人一說,他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文化人當即展顏,跟陸為一起收拾了點陸為媽的行李。東西都收拾好了,天也就快要黑下來。文化人坐在門檻上說:“明早我們就走?!?/br>
    陸為看看外頭的天,說了句“明天估計走不成”。

    文化人當時還不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但到了第二天的天亮,瓢潑大雨淋下來的時候,文化人才發現自己似乎真的走不成了。

    夏天的暴雨來得又急又兇,這樣的雨天,別說回到城里了,就連走出白水村都是個問題。陸為做好了早飯,給他媽喂了,又給文化人端到了面前。

    沒有親情,他叫不出一聲叔叔,只說“你吃吧,等雨停了再走”。

    說完,陸為又拿著農具出了門。這么大的雨,他得去田里挖一條排水的溝,不然水排不出去,莊稼泡在水里會被淹死。他戴好斗笠走向了屬于他的天地,而文化人站在屋檐下,盼著雨停。

    作為一個農人,陸為對于天氣狀況有著基本的判斷。

    但老天爺的本事,又豈是凡人們瞧一眼就能判斷完全的。陸為看得出來這場雨會下很大,也知道或許要下很久,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場幾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雨以傾盆之勢下了半天,就引發了山洪。

    白水村四面環山。

    第一股山洪,就是從陸為常年久坐的那個山頭沖下來的。在田里頂著雨挖溝渠的他,耳朵里都是嘩啦啦的大雨聲,直到隔壁農田里的大嬸尖叫了一聲,他才抬起了頭,發覺那山坡上轟隆隆滾下的泥漿。

    大水裹挾著松散的泥土奔流而下,像一頭猛獸吞噬著山坡上的一切。

    陸為很快反應過來,這是雨太大了,山上發大水了!

    他將手里的農具一丟,拔腿就往自家跑。他家就在山腳,他知道,一旦大水沖到了那里,他家便是首當其沖第一個被吞沒的。

    陸為跑,邊上那個大嬸也跑。跑著跑著,大嬸一跤摔在了田壟上。陸為沖過去把她扶起來,指了個方向:“快!往那邊跑?!?/br>
    嬸子擺擺手,氣喘吁吁邊跑邊說:“不行啊,我家娃兒還在家里啊?!?/br>
    她這么一說,陸為就想起來,這嬸子家有個很小的姑娘,還沒上學呢,整天就掛著個鼻涕泡在村里玩泥巴。

    都是去家里救人,誰都自顧不暇。

    跟時間搶命的事,這是陸為第一次經歷。他狂奔在雷鳴般的山洪聲下,生平頭一回拼了命去做的事,卻是那么無能為力。

    山洪無情,渾濁的泥水頃刻間就蓋過了那間山腳的小屋。

    陸為遠遠地望見自己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被泥水摧垮,而下一刻,他又看見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正背著一個滿頭白發的婦人蹣跚地跑著。

    陸為奔跑著大喊:“往那邊跑!別朝這里跑!”

    山洪是順坡而下的。這不是白水村這么多年來第一次遭大水,前幾年也有一次大雨引發了洪災,只不過沒這么大。那一次經歷給陸為積累了足夠的經驗,知道這樣的情況該怎么去躲。

    可城里來的文化人不知道。

    文明的道德感讓他在緊要時刻沒忘記帶上自己的嫂子,而原始的求生欲推動著他忘記了理性的判斷,在山洪就咬在身后時,竟直直地朝著坡下跑。

    天上的雨連丁點收斂的意思都沒有,顆顆雨滴敲在人的身上,帶來死亡的潮濕氣息。

    就這樣,不知死活的小子,親眼見證了自己在這世上僅存的唯二血親,倒在了山洪之中。

    陸為怔怔地看著他們被淹沒,靈魂在那一刻短暫地出竅,而又很快回過了神來。他知道,自己現在愣在這里,下一個被淹沒的人就是他。

    他拔腿就跑,橫著往邊上跑,往地勢高的地方跑。

    雨幕和轟響將他的感官充斥了個完全,他沒有了思考的能力。一切都出于本能,一路狂奔,直到身處于能躲過山洪的高處。

    這場雨摧垮了縣里絕大多數的村子,而在這些村子之中,白水村是受災最嚴重的一個。

    山洪來得快,退得也快。那天夜里,村里活下來的村民們紛紛從避難的高地下來,回到村子里,在斷壁殘垣之中挖自己的親人。

    大家都清楚,被這樣的泥水淹過,自家的親人十有八九是活不下來的。

    陸為也去挖。

    他家就在山腳,原本是光禿禿的一間平房小屋,山洪過后,平房已經不再,那塊地界上滿滿都是淤泥、碎磚、木頭、土塊和石頭。像是把世間一切的污濁都堆積在了這里,掩蓋住其中原本鮮活的生命。

    陸為只有一個人,一雙手。

    每一塊石頭都被淤泥裹挾,每一條木頭上都長著扎手的枝椏。他的一雙手很快就被劃破,爛泥混著血水滲進他的傷口里,而他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一心只剩下了挖。

    這場大洪災很快就引起了外界的關注,在山洪過去的第二天,部隊就來到了白水村。他們來搶險救災,可其實也沒什么災可救,無非就是把一具具尸體從廢墟里挖出來,再把泥石塊清理了,幫著村民們重建家園。

    白水村不小,要挖的地方也不少。村民們見著他們,就像久旱逢甘霖,一個個拉著他們去自家的廢墟幫忙。只有一個當兵的,瞧見了山腳一個人挖著泥塊的陸為。

    那時的陸為落魄得像只野狗,渾身灰撲撲臟兮兮的,滿手滿臉都是血。他身邊躺著個不動了的女人,而他還在埋頭一塊塊磚地挖。

    當兵的走到他身邊,一開口就是nongnong的異鄉口音:“小同志,底下人埋著嗎?”

    陸為抬起頭,看見一個很高大的人。穿著武警的衣服,手里拿著鏟子和工具。帽檐下是一張中年人的面孔,但聽聲音明明他還很年輕。

    陸為說:“我親戚埋在下面?!?/br>
    當兵的拍拍他的肩:“小同志,我來吧?!?/br>
    陸為搖搖頭:“不用了,我自己來?!?/br>
    當兵的來這里,就是來救災幫忙來的??搓憺檫@個樣子,當兵的怎么會放任不管。他幫著把陸為媽的尸體扛遠了些,于是便拿著鏟子幫忙挖掘。

    兩個人的速度比陸為徒手挖肯定快了不少,很快,那來時西裝革履的男人也出現在了泥塊之中。

    忙活了很久的陸為終于送下了一口氣,將文化人拖出來,和自己老娘放在一塊,坐在滿是泥濘的地上,抬頭望著天。

    那大概是陸為第一次意識到,此后的世界里,真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部隊是來白水村的四天后走的,他們一幫人在卡車下跟村民們依依惜別,還拉著村民們的手以表安慰。全村活下來的人都去村口送他們,陸為原本不想去的,但他還是去了。

    當兵的站在卡車下,正要上車的時候,總算見到了在這個村子里還想再見一面的那個少年。

    不知為何,當兵的總覺得這少年的身上,有股和自己合得來的勁頭。

    陸為來了,走到了他的面前。

    當兵的問他:“你家里人怎么樣了?”

    陸為說:“都埋了?!?/br>
    都埋在了那泥石松動的山頭,或許下一次發大水,就會把墳頭都沖垮。但能讓人短暫地入土為安,這也算是陸為最后為他們做的事了。

    當兵的又問:“小同志,那你接下來要做點什么呢?”

    陸為說:“回去支個火,弄點東西吃?!?/br>
    “不是…我是說,你將來的人生,想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陸為迷茫地瞇起眼睛。

    除了種地,娶個媳婦,生個孩子,然后變老等死之外,人生還會有別的選項嗎?

    當兵的再一次拍拍他的肩:“小同志,想不好做什么,就來當兵吧?!?/br>
    說完這話,當兵的就坐上車走了??ㄜ噺膭偨洑v過山洪的狹窄山路上搖搖晃晃地出去,陸為遠遠追望著車上的當兵的,他的心仿佛也跟著車開始搖搖晃晃。

    直到卡車消失在了山的拐角處,村民們唉聲嘆氣地折返,回去重建自己的家園。生產大隊的人看陸為還呆呆站著,過來勸他:“走吧,看不見了?!?/br>
    “看得見?!?/br>
    陸為喃喃著,突然往那座前幾天剛被沖刷的山頭上走。那座山,他走了很多年。白水村多雨,山坡總是泥濘濕滑,根本從來就沒有過人走的路。

    可偏偏這一回,陸為好像在山坡上找到了路。

    他再一次攀登到了山頂。別人看不見,是因為他們在山腳。而他站在山尖尖上,那輛翻出了山頭的搖搖晃晃的卡車,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

    當兵的走了的第二天,陸為去了自家的農田里。他辛苦種了一季的莊稼全泡了水,死光了。倒是有幾條泥鰍從他的褲腳里鉆進去,他剖了烤火吃。

    當兵的走了的第三天,陸為去了公社。

    找到人,他說:“我要當兵”。

    白水村很多年沒有年輕小伙子去當兵了,要沒有洪災的事,公社正想挨家挨戶地宣傳呢。正巧了,陸為主動過來了。

    這小伙子,體格子絕對沒問題。原本政審說不定是個麻煩,正好前段日子傳來說,他那城里的爹也平反了,估計這兵能當成。

    先報名,再體檢,最后政審。

    流程走得很快,陸為在白水村壓根也沒等多少日子,就被生產隊的拖拉機帶到了縣里。文工團的女生載歌載舞,給他戴上了大紅花,把他塞進裝滿新兵的卡車。

    這是陸為第一次坐車。如果卡車也算車的話。

    他分不清不同的卡車之間有什么差別,總之在他眼里,這輛車和當初當兵的坐著的那輛是一模一樣的。他坐著當兵的坐過的車,這樣的想法,讓他久違地有了種自己在做一件對的事的感受。

    卡車把新兵蛋子們送到了市里的火車站,滿滿一車廂都是差不多年紀的小伙子,大家聊得熱火朝天。

    有人來跟陸為搭話,可被搭話這種事在陸為身上太少發生,他一開口,生硬又無趣,很快也沒人想再和他講話了。

    火車站的廣播里放著李雙江唱的《再見吧mama》,歌詞朗朗上口,清晰入耳。

    再見吧mama,再見吧mama

    軍號已吹響,鋼槍已擦亮

    陸為以前沒聽過這首歌,第一次聽見,難免咂摸一番這幾句歌詞。歌詞講得正是軍人離家從軍的事,與他此時此刻的境地一致。

    他知道自己正在告別一些什么。

    告別什么呢,他說不清楚??傊畱摬皇莔ama。

    火車行駛的距離很漫長,一路上哐哧哐哧,翻山越嶺,行駛了幾天幾夜終于到了目的地。

    大半夜的,有人敲著火車的鐵皮,一車子人從睡夢之中轉醒,揉著眼睛到了車下。迎接他們的是齊刷刷的手電筒光照,和一位一看就威嚴的接兵首長。

    直到這一天,陸為才知道自己來到的地方,叫作青海。

    他沒有讀過多少書,有記憶以來就一直生活在白水村。青海在哪兒?他毫無概念,可是他來了。

    新兵訓練,想要三個月。

    來的路上陸為聽同行人議論,說是剛入伍的三個月往往是最苦的,訓新兵的老兵都可兇了,動不動就罰人。

    陸為還以為這苦能苦到什么地步呢,等練起來了,他很快發現那些都不過是小意思。無非也就是正課、練兵、半夜起來拉個練,要是這點勞累都不受,他吃著部隊里應有盡有的饅頭都覺得不心安理得。

    陸為從沒覺得自己的生活苦過,當然也不覺得這三個月的新兵訓練苦。

    尤其是實彈訓練,頭一回摸到槍的陸為,就愛上了射擊的感覺。從前在村子里時,有村民家里有獵槍,但他沒有碰過那玩意兒。到了這里,他才第一次感受到子彈從自己手中射出的快感。

    他的槍法出人意料地好,訓練他的教官每每查他的靶子,都會感慨一句他的天賦。

    等到三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四面八方來的新兵蛋子們無不被青海高海拔強烈的紫外線曬得脫了層皮。陸為的膚色本就深,明明也才十幾歲,被曬得愈發滄桑了。當初敲火車鐵皮的那位首長又一次站在了隊列前頭,同他站在一起的,還有許多肩章上有條條杠杠的人。

    長官們一個個地報名字,把這群新兵分配到不同的連隊里去。陸為等了很久,終于等到了一位長官叫出自己的名字。

    “陸為?!?/br>
    陸為,父親給他取名時,是想叫他有所作為。

    如今站到了這里,陸為不知自己算不算有了一丁點的作為,總之他來了。

    他走到了隊列的前邊,一抬眼,恍惚間覺得這位長官有點面熟。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沒張口問出來。

    直到長官帶著新兵到了連隊里,第一次一起吃飯的時候,長官才笑著拍了拍陸為的肩膀。

    “小同志,沒想到你這么有決心,真的來當兵了?!?/br>
    哦,他是那個幫忙挖出文化人的那個當兵的。

    陸為總算認出來了。

    “我之前就聽說了,你在新兵連里是表現最好的?!碑敱男ζ饋?,沒什么長官的架子,還跟他開玩笑,“我可是托了關系才把你要到我的連隊里來的,好好表現,素質比武的時候別給我丟臉啊?!?/br>
    陸為點點頭,啃一口大饅頭。

    分配到連隊的第一天是清閑的,大家伙自我介紹,收拾床鋪時互相認識認識,很快到了晚上。夜里風很大,冷極了,但初來乍到的小伙子們體格都好,裹著軍大衣蹲在外頭抽煙。

    陸為上廁所路過,就被他們叫住。

    “誒,聽說你認識連長?”

    陸為冷淡:“不認識?!?/br>
    “騙誰呢,我們都瞧見了?!?/br>
    那幾人說話,語氣都挺沖,看著脾氣就不太好。

    他們抽著煙,煙被大風吹得到處都是,火星子卻只有那么幾點。借著檐下微弱的燈光,陸為瞇著眼睛看清了那幾個人的相貌,又說了一遍:“不認識?!?/br>
    陸為轉身就走,幾人中聽說是個富家子的,又對著他的背影喊了句:“他媽的,來這地界還裝什么?!?/br>
    有些人的恨意大概就像這樣,從沒有什么源頭,想恨就恨上。

    只是陸為這人吧,連被愛都沒有體會過,也不會知道被恨是什么滋味。在那以富家子為首的小幫派試圖孤立他的同時,他努力準備著一年一度的單兵素質比武。

    這個素質比武的規模很大,是幾個旅聯合舉辦的,每個連只有兩個能參加的名額,能被選上的參加的,無論名次如何都是件光榮。陸為所在的這個連一直以來都有傳統,每年的兩個名額,一個給老兵,一個給新兵。

    連里參賽的老兵早就定下來了,是個去年參賽還拿到過很好名次的回族人。而參賽的新兵人選,雖然連長還沒公布,但連里的人心里都有數。

    那個話很少,能力卻很出眾,槍法尤其不錯的小伙子,八成就是他了。

    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連長公布了參賽的人選,陸為儼然是兩個人之一。陸為的軍姿站得筆直,似乎榮光真的照在了他的身上。在場的每個人都熱烈地鼓著掌,除了那個城里來部隊鍍金的富家子,滿臉都寫著不服。

    他不服又有什么用,個人素質比武還是照常召開了。

    陸為被卡車接走,帶去了比賽場地。比賽盛大,項目眾多,要好幾天才能回來。出發前連長囑咐了他許多注意事項,笑瞇瞇地送走了他。

    去的路上陸為想,無論如何都得贏個名次下來,不為別的,就為了給連長爭口氣。

    不過陸為到底年輕,又還的確只是個新兵蛋子。

    能參與這場素質比武的,每個都是能力斐然的強者,其中不乏在更大規模的比武里取得過名次的前輩。陸為拼盡了全力,每個項目都算是超常發揮,但總分也排不上號。好在,他在單兵實戰射擊項目里拿了個第三名,也算是帶著成績歸隊了。

    陸為是光榮地回去的,但他怎么也沒想到,回到了連隊里,迎接他的不是掌聲,而是個不好的消息,連隊里人人都板著臉。

    原來,在他走后的第二天,連長就挨批評了。

    能做到連長這個位置的,無論在團里還是旅里都有一定的話語權了,顧及著軍隊長官的威嚴,一般來說,沒有特殊情況是不會挨批評了的??扇f萬沒想到,一道“選拔標準不公正”的批評就這么落在了連長頭上。

    陸為很詫異,因此多問了幾句。下鋪的人悄悄跟陸為說,連里都知道,是那個富家子嫉妒連長選了他參加素質比武,所以才向上面舉報了的。

    富家子的家庭關系,一直以來都是他自己炫耀得瑟的資本,連里很多人都怕得罪他,只有連長不慣著他。

    這下竟讓入伍以來從來沒犯過錯誤的連長,在眾人面前挨了上級的批評。

    挨批評還不夠,連長似乎還因此要退伍了。

    一個軍齡多年,多次參與各地搶險救災,甚至還有個人功勞的光榮軍官,因為選拔人去素質比武這么件小事,被逼到退伍的份上。

    荒唐到了極點了。

    “有煙嗎?”陸為問。

    下鋪從枕頭下邊摸出了煙,遞給他:“你不是不抽煙的嗎?”

    “以后就抽了?!?/br>
    陸為點起煙,第一口抽就熟練得像個老手。煙味苦澀、嗆口。他一聲不吭地抽完了一整根,煙味彌漫在整個宿舍里頭。

    富家子的聲音如平地驚雷,突然響起:“他媽的,誰半夜不睡覺抽香煙!”

    陸為從上鋪翻下,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地上。大步子幾步就到了富家子的窗前,對方神魂還不清呢,就被他拎起來,對著臉就是一拳。

    一拳很重,聽聲音,像是把人的鼻梁都打斷了,且陸為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

    平時就愛圍著富家子轉的那群人傻了眼,回過神來時,富家子已經被摁在地上,打得滿臉都是血了。其中一個大叫了起來,褲子也忘了穿就跑出去。

    很快,班長來了,排長來了,糾察也來了。勸已經沒有用了,五個漢子全方位地拉扯,才把陸為從那富家子身上扯開。糾察的手電打在兩人的臉上,富家子痛苦地在地上呻吟,而陸為的眼睛里滿是血氣和兇悍的光。

    “不知死活”這四個字跟了他這么多年,難得地發揮出這么完全的內涵。

    那晚,富家子被送去了軍區的醫院,陸為在連隊的衛生所做手部消毒。

    他的手被富家子的牙齒劃了個口子,傷口不大,但也流了不少血。軍醫給他擦過酒精,包上紗布時,他還問一句:“這個要打狗針嗎?”

    他口中的狗針,就是狂犬疫苗。

    以前白水村里有個人,被狗咬了沒當回事,結果沒幾天就狂犬病發病死了。從此公社挨家挨戶做過宣傳,讓村民們被狗咬了千萬當回事,要去把狗針打上。

    板了好幾天面孔的連長差點沒繃住,嘴角勾起來又壓下去,一掌拍他的腦袋。

    “別胡說八道?!?/br>
    陸為這才發現,連長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他原本平靜的神色突然有了波瀾,瞳孔不自知地抖了抖。

    軍醫給他包扎完了傷口,就去休息了。小小的衛生所里只有他和連長兩個人,他坐在一張病床上,連長坐在小板凳上。

    兩個男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但何須陸為用言語表達,連長當然知道,他是為了他而憤憤不平,這才動手打了人。

    連長不喜不怒,溫和地告訴他,他要退伍不是因為挨了批評的事,是要回老家結婚去了。

    陸為問他老家在那里。

    連長說:“治多,那里是我的家?!?/br>
    那是陸為沒聽說過的地方,連長當然也知道他沒有聽說過,給他解釋:“那也是青海的一個地方,是屬于玉樹州的。那里的人都跟我一樣,是藏族人,大家都講藏語?!?/br>
    陸為點點頭,但還是沒什么概念。

    “在我家附近,有一塊很大的土地都沒有人居住,那里只有美麗的山崗、湖泊,和成群的羊子和牦牛,我們藏族人管那里叫‘阿欽公加’?!?/br>
    講起家鄉,連長的眼中滿是光芒:“蒙古族人給那里取了另一個名字,很好聽,你知道是什么嗎?”

    陸為搖搖頭。

    連長微笑:“可可西里。意思是青色的山脊?!?/br>
    “可可西里?!?/br>
    陸為輕輕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簡單的四個字,不知怎的,讀出來時,竟有種心臟被擊中了的感受。

    那一夜,陸為躺在衛生所的病床上徹夜未眠,翌日清晨,屬于他的通報處分就下來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被趕出軍隊的,沒想到雖然吃了個大處分,軍籍還是留了下來,只是被帶去關了禁閉。

    禁閉室很小,黑屋子沒通電,就那么一張床。陸為躺在床上連腿都伸不直。

    他第一個在部隊過的春節,就是在禁閉室里一個人度過的。

    部隊關禁閉,是有個時間上限作為封頂的。不過陸為打了的人有權有勢,上限對他來說也不怎么管用,這禁閉一關就是一個多月,放出來時,都快開了春。

    陸為沒再回到連隊里,反而坐上了另一輛卡車。開卡車的人告訴他,從今天開始,他不再是那個連里的兵了??ㄜ嚿蠞M滿當當裝著都是生活物資,顯然是輛運貨車,不是用來運人的。

    陸為沒問他要把自己帶去哪里,對他而言哪里不都一樣。

    搖搖晃晃一路,陸為坐在卡車里什么都看不見,隱隱約約聞到一股草和牛糞混雜在一起的味道。等卡車停下來時,車已經晃蕩了數個小時,他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這是一片草地,也是軍區的邊界。往這個方向再走幾步就出了軍區,那一端是牧民的草場。

    陸為從連隊里的兵,被“貶”作了哨兵。

    這個哨卡里只有兩個人,都是藏族人。他來了,哨卡的人數變成了三個。他每天要做的事也不再是體能訓練、實彈射擊,而是在哨卡日復一日地盯著,看是否有牧民過了邊界,誤闖入了軍區。

    那兩個藏族兵,各養了一匹馬。陸為來了,他們便說要給陸為也弄一匹。

    陸為不解,他們的馬是從哪里來的。藏族兵告訴他,這一帶的牧場是季節性的,牧民們只有夏天會到這里。冬夏遷徙的時候,總有馬匹會走丟的。牧民們的遷移不會因為一匹馬走丟就停下來,人走了,走丟了的馬就留在了草原上。

    其實不只是馬,草原上落了單的牦牛和羊都有許許多多。單只的羊在這漫長的冬季很難活下來,這兩人要是看見了,就宰了吃。

    草原上什么動物都有,牛,羊,馬,狐貍,也有狼。就是沒有人。這一片草地是夏季牧場,牧民們要到夏天才會遷回來。把陸為從連隊丟來這里的那位長官,或許就是知道了哨卡這里的條件艱苦又無聊得度日如年,才會把將他調來這里當作懲罰。

    先不論陸為這懲罰究竟如何,那兩個藏族兵倒是找到了事做。

    顯而易見,陸為是漢人,不會說藏語,更不會騎馬。他們便把陸為丟到馬背上教會了他怎么讓馬跑起來,又從扎西德勒開始,一句句教他怎么說藏語。

    他們不見得是不是真心想教會陸為一種新的語言,在這幾十里地不一定能見到一個人的地方,這無非是打發時間的消遣罷了。

    天氣一天天暖起來,草也一天天地生長。

    那片草場上的牲畜漸漸多了起來,藏族兵告訴陸為,牧民們回來了。

    不過盡管牧民們回來了,陸為還是很難在哨卡上見到其他人。偶爾放哨的時候,會遠遠望見黑乎乎的人影,前頭趕著一群羊。但他能看見他們,那些放牧的牧民自然也能看見他。遠遠地看見哨卡上的他,他們便知道到了邊界,也就掉頭走了。

    夏天到了,陸為的生活和過去的幾個月沒有什么差別。

    直到那天,他在草原上遠遠望見了一個孩子的身影。

    起初,陸為以為自己瞧錯了。這種地方是不會有孩子的,就算有,也是牧民家的小孩,離開自家的帳篷時總會緊緊跟在大人身邊,不會像那個孩子一樣一個人在外。

    可那個身影越走越近,一直走到距離哨卡只有百十米的地方,陸為看得更清楚了,那的確是個孩子。

    四五歲的模樣,穿著牧區小孩夏天穿的無袖長袍,扎著麻花辮的孩子,手里還抱著一張羊皮。

    這么小的孩子,為什么會在這里?

    陸為很久沒有緊張過的心,在那個孩子越走越近時,怦怦地跳動了起來。再怎么說,那個孩子也是他在這個哨卡里守著幾個月來,第一個試圖“闖哨”的人。他下意識地拿起了自己的槍,不過當然,子彈也沒裝,保險也沒拉,他就把槍放下了。

    他走下了哨卡,走向了那個孩子。

    他下意識把她當作了藏族人,用藏語叫小丫頭的方式喊道:“普姆,普姆!”

    那個專注地抱著羊皮走的孩子總算發現了他,抬起頭。那張嬰兒肥的小臉蛋露出來,皮膚白花花的,是漢族小姑娘的相貌,原來不是個藏族人。而她手里的羊皮也露出了真容——那哪里是什么羊皮,分明是一只死了的小羊。

    小羊的肚子上還有個偌大的傷口,陸為看一眼就有數,這是被狼咬的。小羊的內臟從傷口里流出來,沿路掉得七七八八了。從那個傷口里流出來的血都糊在小姑娘的長袍上,也有不少沾在她的臉上,給她添了一抹獨特的高原紅。

    看見陸為走近,那小姑娘警惕地退了一步。陸為看出她對生人的害怕,抬手指了指帽檐上的徽章,與她說漢語:“不怕,我是當兵的,別怕我?!?/br>
    她好像聽懂了他的意思,果真沒再后退。那雙明亮澄澈的眸子也抬起來,直直地與他對上。

    在她的眼睛里,陸為仿佛看見了整片草原的星河。

    他一時怔神,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倒是那個軟糯糯的孩子,口齒清晰地開了口:“哥哥,你見到狼了嗎?”

    陸為意外極了。他沒養過孩子,也沒怎么接觸過這個年紀的小孩,在他的印象中,這么點大的孩子該是還不怎么會表達自我的,盡管會說話,但話語總是邏輯不通含含糊糊的。

    沒想到這個小孩一開口,會是一句這么清楚的問句。

    而且,什么叫見到狼了嗎?

    陸為蹲下來,伸手擦去了她臉上的羊血,問她:“你怎么會在這里?”

    小姑娘把手里的小羊捧高了一點:“我的羊,狼咬死的。我來找狼?!?/br>
    她的話很短,但很明白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陸為一下子懂了。

    草原上狼很多,白天瞧不見,一到晚上就跑出來,嗚嗚地亂叫。要說狼咬死羊,這很正常。但一個這么小的娃娃,跑出來為了給羊報仇而找狼,聞所未聞,不可思議。

    陸為又問她:“你知道哪只狼咬死了你的小羊嗎?”

    小姑娘搖搖頭。

    “知道去哪里找狼嗎?”

    小姑娘又搖搖頭。

    這還怎么找?,F在天亮著,日頭下暖洋洋的,這小孩還沒遇到什么危險。等到天黑了,她要是還一個人呆在草原上,估計今晚就會葬身于狼肚。

    可她的眼睛那么亮,小臉蛋挺在那里,滿臉都寫著股執拗的勁兒。頭發亂糟糟的,大股的扎在麻花辮里,剩下的碎頭發在風里吹得飄飄揚揚。

    與陸為過往見到的,村里那些流著鼻涕泡滿村瘋跑的小孩相比,她安靜地不像個孩子。像是一朵獨自生長的小花,捧著她最晶瑩的露珠。

    陸為揉揉她的腦袋:“你家在哪?”

    小姑娘轉過身,伸出一根手指,遙遙指向遠方:“那里?!?/br>
    陸為沒再多說什么,遒勁的手臂一攬,就把她抱在了自己臂彎里。他的胳膊屈起一個弧度,小姑娘穩穩當當地坐在上面,她的手上還抱著那只死了的小羊。

    她也沒問他一句要帶她去哪兒,就這么乖乖地坐在他的胳膊肘上。

    陸為抱著她到了哨卡的磚房,簡單地跟兩個藏族兵交代了兩句,又抱著她去了屋后,從食槽邊取下了一匹馬。

    小姑娘很輕,一托就放在了馬上。陸為緊跟著翻身上了馬,一條手臂從她身前攬著,把她和她懷里的小羊都穩住。另一手向前,抓住了韁繩。

    踢馬肚子前,陸為又低頭看了眼這小姑娘。她還是不吵不鬧,坐在馬上絲毫沒有驚慌,反而回過頭盯著他看。

    “我們去找狼嗎?”小孩問。

    陸為搖頭:“我送你回去?!?/br>
    小孩眼睛詫異地一眨:“那我下去。我要找狼去?!?/br>
    一直都乖乖的她,突然就不安分了起來。小小的身體掙扎扭動著,想要跳下馬。這匹馬個頭很高大,她這小個子跳下去肯定要受傷。況且她下去,是異想天開地要去找狼。陸為當然不會放她下去,臂夾緊了些許,把她牢牢穩在自己懷里。

    “乖孩子,別亂動?!?/br>
    他耐心勸了這么一句,也沒等她有什么回應,腳在馬肚子上碰了一下,馬兒便飛快地奔馳了起來。

    馬蹄揚沙,馬背顛簸。那小孩的麻花辮晃蕩在陸為的眼前,像極了當初那卡車在山路上的搖擺。陸為原以為她會哭叫的,畢竟再怎么安靜的小孩,被一個陌生人挾持在馬上,又突然跑起了馬,高低都要大喊幾聲。

    哪知她竟然一聲不吭,身體跟馬背一同震蕩著,她的小羊被他攬著,而她的小胳膊無措了片刻,很快抓住了兩邊的韁繩,讓重心有了穩當的歸處。

    等她徹底坐穩了,陸為想,她應該不會吵著要去找狼了,便慢慢收緊了韁繩,讓馬停下來。

    馬一停,小孩就轉過了臉。她有碎發掉進了嘴巴里,陸為把它撈出來,問她:“家在哪里?”

    小孩眼睛依然亮晶晶的:“我要去找狼?!?/br>
    “別找了,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里?”

    小孩像是生了氣,轉回了頭,不再跟他說話。

    陸為輕輕笑了一聲,手又揉揉她的腦袋,抓著韁繩又讓馬兒跑了起來。就算她不說,陸為大概也知道該往哪里走。這一帶的牧民多在那個方向扎帳篷,到那邊見到了帳篷,隨便找一戶人家問問好了。

    不過小孩生氣歸生氣,倒是很有分寸,知道馬兒跑起來之后就不能亂動,坐在他身前也乖乖的,沒再多動一下。

    在草地上,馬就是好使。

    小孩不知徒步走了多久的路,馬兒才跑了沒一會兒也就到了。目光盡頭處漸漸出現了牦牛帳篷的影子,也有了走動中的人影。

    遠遠地,陸為看見一匹馬跑來,馬上坐著一個牧民,身上也是一件無袖的長袍。那牧民策馬,似乎就是奔著他的馬來的。陸為猜想,那或許是這個小孩的家人。

    等兩匹馬近了,近得可以看見彼此馬上的人影了,兩匹馬都被勒停下來。

    牧民跳下馬,沖著陸為的馬跑來,邊跑邊喊著:“小瑾!”

    陸為翻身下馬,把馬上那個小孩,連同她心心念念不忘的那只死羊抱下來。小孩抱著小羊,朝著那牧民跑去。坐馬背上久了,她的腿麻了,一跑就摔,摔進那牧民的懷里。

    “哥哥!”

    牧民緊緊抱著她,看向一身軍裝的陸為:“解放軍同志,感謝你。我meimei亂跑,沒給你添麻煩吧?!?/br>
    “沒事。以后看好了她?!?/br>
    “一定,一定?!?/br>
    原來是哥哥和meimei,果然長得好像。陸為看過去,那小孩撲在牧民的懷里,轉過來一張小臉。原本白嫩的臉蛋被風吹得紅彤彤的,眼睛里竟然含了淚。

    剛才一個人在草地上迷路時不哭,被他抱上馬不哭,在馬背上被顛了一路不哭,回了家,倒是哭起來了。

    陸為心里輕嘆一聲,看到她回了家,應該不再有什么危險了,轉身去牽馬。

    馬跑了一路,在吃草。陸為不想打斷它進食,便先整理馬鞍和墊子。他背對著那對兄妹,不知他們在做什么,只聽見小姑娘隱隱約約的啜泣。

    安靜的孩子,連哭起來都是沒什么動靜的。

    隨后,是那個牧民的聲音。

    “小瑾不哭。我們小瑾是堅強的姑娘,不該為了這些牲畜掉眼淚的?!?/br>
    小瑾??蓯鄣拿?。

    只是不知道她姓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瑾字怎么寫。但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陸為摸了摸馬兒的腦袋,踩著腳蹬翻身上了馬。

    他沒再回過頭看一眼那個牧民家的孩子,也沒和他們說話。腳在馬腹上碰了碰,馬兒一個仰頭,昂首闊步地跑了起來。

    那個執拗又安靜的小孩,漸漸消失在夾著沙礫的風中。

    后來,陸為再也沒有在這片草原上見到過她。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很快忘了她的名字,忘了她紅彤彤的臉頰,忘了她在風里飛舞的碎發,也忘了她手上的小羊。

    或許也不是忘了,只是不會再想起。

    倘若要讓他記起她,或許,該讓他們再見一面。

    再見在冰封的湖畔,

    再見在紅色的楚瑪爾河旁,

    再見在布喀達坂峰的冰川之下,

    再見在,那被稱作可可西里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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