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 第319節
郝師父千恩萬謝,這才拉著小柳走了。 臨走前,小柳忍不住扭頭看了對方一眼,對方又一抬手,竟往他兜裡塞了一把炒栗子。 熱乎乎香噴噴,暖融融的香氣順著鉆到小柳鼻腔裡。 是累的餓的嗎? 有點暈乎。 接下來的事,小柳都不記得了,他總覺得被方纔那人摸過的地方,還殘留著熱氣。 除那位白胖的客人給了荷包之外,其餘客人們給的都是錢,有銅板也有碎銀子,一目瞭然。 才回到后臺,郝師父就迫不及待拆開荷包,伸手往裡一掏,眾人紛紛驚呼出聲。 除了兩個五兩的銀錠子之外,竟然還有三張卷在一起的銀票,面額最小的也有五十兩。 郝師父歡喜瘋了。 只這一筆賞銀,就夠他們以前演好幾個月的進賬啦! 若在以往,小柳絕對也要高興壞了,或許還會大著膽子跟師父要零花錢。 可今兒也不知怎的,他卻覺得兜裡那一把熱乎乎的炒栗子更有吸引力,只顧埋頭剝著吃。 中間小楊嘴饞,湊過來想要,小柳猶豫了許久,才忍痛分出去幾顆,然后便死死摀住口袋,再不肯給了。 這是單給我的! 頭日演出大獲成功,又得了許多賞錢,郝師父高興,大手一揮,帶雜耍班子上下出去下館子。 「你們也離家好些年了,今兒咱們就去嘗嘗家鄉菜?!?/br> 小楊笑嘻嘻道:「師父歡喜糊涂啦,大家伙兒老家都不一樣,這裡又是京城,哪兒吃家鄉菜去?」 戲班子一路走一路演一路收人,若被賞識,買賣好做,便在一地停留個一年半載的。 若買賣不好做,三五天就走的也是常事。 小楊和小柳都是前些年郝師父在路上收的。 走走復停停,好些人一旦離開家,就一輩子都回不去了。 郝師父難得沒罵人,笑道:「你們知道甚麼!聽說北邊有幾個地方開了叫師家好味的館子,專會做各地吃食,甭管天南的還是海北的,去了就不想家!」 吃飽了不想家。 藉著,郝師父又簡單將師家好味自助自選餐廳的規矩和特色說了,眾人紛紛低呼出聲,熱烈討論起來,猜著等會兒會吃到什麼菜。 忽有一人想起來什麼似的。 「哎呦,我記得了,之前咱們從一個行腳商人那裡買過一罐子鹵料粉,燉rou燉豆腐什麼的都可香可濃,是不是就是這家的來著?」 郝師父點頭,「你記得倒清楚,便是那家……」 說說笑笑間,眾人已經來到城北的師家好味自選自助餐廳。 隔著老遠就聞到香味兒了,這會兒湊近,越髮香煞人。 小柳捂著口袋裡剩的幾顆糖炒栗子,呆呆地看著那高高掛起的匾額,腦海深處塵封已久的地方好似突然鬆動了些似的。 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簌簌作響,然后隨著大風拔地而起,在他的記憶中瘋狂舞動。 是了,他記起來離家前的片段了。 他隱約記得,自己并不是一生下來就是練雜耍的,他有爹有娘,還有好幾個兄弟姐妹。 家中人口多,日子一直不大好過,但爹能吃苦,一年下來,也能勉強溫飽。 娘,哦,我有娘來著,雖然記不大清臉了,可身體彷彿還依稀留存著她粗糙的大手輕輕撫摸我腦袋的感覺。 娘總會想盡法子填飽一個個好像沒有盡頭的肚皮,她認識許多種野菜,知道哪些花能吃,哪些花不能吃。 每年春日裡,家中的小院子裡、房梁上,都擺滿了風乾的野菜。 她好像會變戲法,再怎麼難吃的東西到了她手裡,也會不那麼難以下嚥。 有一年,爹賺了比以往更多的錢,娘一時高興,做了一鍋粑粑,純糯米的!一點兒不摻麩皮的那種! 雖然是去歲的陳米,但娘破天荒用了豬油和糖,煎出來金燦燦香噴噴,真的又香又甜。 一直到現在,小柳還記得那粑粑的味道: 香的,甜的,金黃的外殼酥脆,拿在手裡有些燙,小心翼翼地用咬一口,能扯出老長…… 甜味很淡,但幾乎能一直甜到心窩裡去。 但那是他最后的快樂。 吃完粑粑沒多久,爹就生了怪病,為了看病,本就不厚的家底徹底掏空,能賣的都賣了,還是不夠。 最后錢沒了,人也沒了。 一個女人拉扯不了這麼多孩子,只好忍痛賣給旁人。 「別怪娘心狠吶,留在這兒就是個死,可跟了別人去,挨打挨罵都好,好歹能有口飯吃……」 小柳迷迷糊糊跟大家進了店,抱著大碗去盛菜。 師兄挑了個老大的魚頭,聽說叫剁椒魚頭,酸酸辣辣,滋味兒特別足,臉頰子上rou也多,剩下的湯汁還能拌飯吃。 「來,」見小柳不動,師兄伸手去拿他的碗,「這兒有你心心唸唸的大塊rou,好肥嫩模樣,我給你盛一碗!」 小柳突然抱住碗喊了句,「我,我要吃娘做的粑粑!」 不是能吃到老家做的飯麼? 我想吃娘做的粑粑,行嗎? 眾人一怔,就聽小柳又喊了遍,竟意外帶了哭腔。 「我想吃娘做的粑粑!」 那些久遠的,曾經一度被遺忘的記憶突然在此刻卷土重來,壓得小柳喘不過氣。 他想娘了。 店內其他食客和店員紛紛望過來,師兄手足無措,蹲下來哄他,「你娘……這,這也回不去呀!有rou吃不好麼?」 小柳卻吧塔吧塔哭起來。 確實回不去了。 其實剛跟著戲班子走那會兒,他曾經偷偷跑回去過,一推門,就看見了吊死在房梁上的女人。 是郝師父跟過來把被嚇傻的他又抱回去的。 「天底下苦命人多著呢,下九流的人,若都開始倒苦水,能把河堤衝垮嘍!熬吧,熬出頭就好了!」 「哎?小孩兒,哭什麼?」 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小柳本能抬頭,竟然是之前大方打賞的白胖男人。 他還是穿戴很好,腰間又繫了另一個精緻荷包,大約裡面同樣有幾錠銀子和幾張卷起來的銀票。 小柳不好意思說,可對方卻從周圍食客和店員們的口中拼湊出原委。 他撓撓頭,然后非常鄭重地點頭,「吃飯嘛,自然是一頂一的要緊事?!?/br> 小柳傻眼,大張著嘴巴,腫著眼泡看他,眼淚鼻子混在一起流到嘴巴裡都不知道。 advertisements 那人隨手丟給他一塊雪白雪白的手帕,「這個不難,小師妹什麼都會,我去問問她!」 說罷,竟又吧塔吧塔跑回樓上去了。 旁邊便有熟客笑,「哎呦,你們遇到貴人嘍!那位可是位官老爺,姓田,與這家掌柜的師兄妹相稱!」 聽說那位師夫人今兒來視察來了,就在樓上呢。 郝師父等人一聽,俱都驚得魂飛魄散,又擔心方才是否失禮。 又有人道:「這家的掌柜可厲害,又心善,專為咱們這些出門在外混飯吃的著想,菜單子隔幾日就變一變,我們都來了快一個月了,還沒吃完呢! 非但如此,她還時常叫大家自己提,有什麼想吃的愛吃的,若店裡沒有,只要能想辦法弄出來的,你就等著瞧吧,要不了幾日,保管有!」 小柳捏著那張手帕,如同捧著一個易碎的夢。 郝師父從后面捏了捏他的頸子,沒做聲。 其實哭完之后,小柳就后悔了,他覺得自己是不是闖禍了? 當初娘分明說過的,要好好聽話。 可現在,他不聽話了。 可就在小柳想放棄時,第三天要登臺時,戲園子的管事忽然帶進來一個外人。 看清來人面容后,郝師父慌忙站起,帶頭行禮。 「給田老爺請安!」 「海,我就是看個戲,不興這套,起來吧!」胖乎乎的田大人很和氣地擺擺手。 他朝小柳招招手,打開食盒,露出裡面金燦燦的小圓餅來。 「嘗嘗,這是不是你說的又香又甜又燙的粑粑?」 顧不得燙,小柳抓起一隻來邊哭邊吃,「嗚嗚,我娘做的,沒,沒這麼好吃……」 「餐館裡已加了這道菜,日后跟其他新菜一樣,隔些日子就會出現,若饞了,只管去吃,可不許哭鼻子?!?/br> 對方笑了,又對郝師父道:「你們在這邊演十日吧?十日之后呢?」 郝師父不知他的用意,喃喃搖頭,「若沒有別的活兒,自然是要走的?!?/br> 沒人收留的京城,他們住不起。 田大人點點頭,「這麼著,我請你們去師家酒樓演,先定一個月,如何?」 巨大的餡餅兜頭砸過來,郝師父人都傻了,再開口,聲音都打顫。 「是,是內城那座三層大酒樓麼?」 師家好味的名頭他自然聽過,幾家自選餐廳在外城,就是尋常餐館的格局,根本拉不開場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