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 第287節
師雁行站起身來,對馮田行了一禮,“非常時行非常事,還望馮大人體諒?!?/br> 馮田板著臉道:“做都做了,還說得什么漂亮話?!?/br> 師雁行非常體諒他的這點怨氣,畢竟再怎么硬朗也是個老頭兒了,冷不丁被人“綁架”,沒嚇出個好歹來就不錯了。 生氣也應該。 稍后茶水上來,馮田才要說不吃,師雁行便親自打開壺蓋與他看,“是竹葉茶,只取了雪后竹葉晾干后炒制而成,清冽非常,并不逾制?!?/br> 馮田探頭看了,這才罷了。 眼見馮田不是那等愛拐彎抹角的,師雁行索性也不跟他?;?,各自倒了一杯茶,開門見山道:“大人似乎對我經商頗有微詞?!?/br> 馮田冷著臉道:“明知故問,大祿有文,官員不得經商!你雖非官身,到底跟那小子訂了親,也該避諱著?!?/br> “只是定親,尚未成親,”師雁行反駁道,“大人既如此公正嚴明,為何這會兒就急忙忙參奏?多少有些牽強附會?!?/br> 這年月,但凡訂了親,基本就是鐵板釘釘的事,在外就是一家了,故而一聽師雁行這近乎涇渭分明的劃線一說,馮田直接就愣了。 之前柴擒虎嚷嚷得世人皆知,任誰看都是早晚的事,他還真沒想過這么多。 “你想悔婚?” 若婚事果然不成,參奏柴擒虎與民爭利一事自然就名不正言不順。 與這類人打交道,最忌諱順著他們的思維走,一定要在一開始就掌握主動權,把節奏拉到自己這邊。 “大人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師雁行不買賬,似笑非笑看著馮田,重復了方才的話,“我與柴擒虎并未成親,大人便急忙參奏,是否有誣告之嫌?” “荒謬!”馮田也不是容易被帶節奏的,“你二人雖未成婚,可六禮已然過半,又時時在一處,外人早已視你等為一黨,你做買賣,難不成他們不賣柴擒虎的面子?” “大人!”師雁行驟然抬高聲音,還是死死抓著剛才的問題不放,“請回答我,依照大祿律法,人尚未有過便妄圖加以懲治,是否有誣告之嫌!” 第一個回合必須要掌握主動權! 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壓住馮田的氣焰,將他擺在一個“有污點”的位置上。只要成功讓他對自己的行為產生懷疑,后面的一切自然就有了縫隙。 馮田也沒遇到過這樣糾纏不休的,似乎只要自己不正面回答,她就不會進行下一步。 他看著師雁行,師雁行也看著他,眼神不躲不閃,沉靜而富有壓迫感。 若再尋常,但凡馮田這么看著別人,要不了多久,對方便要敗下陣來。 可今天,他遇到對手了。 隔壁的三兄弟都是一般姿態: 側身緊貼墻壁,耳朵恨不得塞到墻縫兒里去,妄圖聽清隔壁在說什么。 “大師兄,你聽得清嗎?” 田頃小聲問。 宋云鷺搖頭,又問因為坐著而更矮一截的柴擒虎,“小師弟?” 柴擒虎也是搖頭。 三人整齊地無聲嘆息,繼續聽。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眼見陷入僵局,師雁行決定再加一把火。 “馮大人身為御史,理應秉公執法,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這等道理難道不懂么?柴擒虎剛立功歸來,馮大人非但不思引為表率,反而在這個時候行顛倒黑白誣告之事,助長jian臣張黨氣焰,視朝廷法度為無物,此為不忠!將黎民悲苦拋之腦后,一味成全自己不畏強權的姿態,此為不義!” 她的語速飛快,那馮田還沒回過神來便被兜頭扣了不忠不義的帽子,登時又羞又氣又惱,“放肆!胡言亂語!” 他一張老臉微微扭曲,因為憤怒而有些可怖,但師雁行并不退縮。 她非但不退,反而離開桌子,從側面又進了一步,幾乎與馮田面對面,用絲毫不低于他的音量再次重復剛才的問題。 “那么馮大人,請你親口告訴我,你昨天的所作所為該作何解釋?身為御史執法不嚴,胡亂參奏有功之臣,是否有誣告之嫌!” 與人論戰,氣勢重要,身量也很重要。 這么多年過去,師雁行已經長得很高了,中氣十足,面對馮田也絲毫不懼。 兩人互不相讓,針鋒相對對視許久,馮田滿腦子都是她剛才擲地有聲的“不忠不義”,心思不知不覺亂了。 不忠不義? 荒謬! 我是忠臣! 可她說的好像也沒錯,他二人確實尚未成婚,我…… 馮田的視線開始游移,不自覺眨了下眼睛,再開口時,已不似最初那邊底氣十足了。 “這么多年來,老夫一心為國,從未有半點徇私……你二人雖未成婚,卻也早是夫妻一體,不過早晚而已……那張黨……” 一直繃著弦的師雁行終于可以在心里偷偷松口氣。 成了! 在連續不斷的重復攻勢下,馮田漸漸忘記了堅持自己的立場,已經開始順著她的問題想了! 但這還不夠。 馮田多年來的名聲做不得假,但凡給他一絲喘息的機會,隨時都能反敗為勝。 雖然這么做可能有些殘酷,但如果不在今天徹底按死馮田,以后倒霉的就是自家。 師雁行再次主動出擊,“馮大人,你之所以選在昨天,不就是覺得若錯過時機,柴擒虎有功在身,您再行彈劾之事便阻力巨大,難以成事么? 為達目的,您明知張黨有罪,卻還在此時出聲,我不管你是否有苦衷,但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相助張黨已成事實,令陛下為難已成事實,你對得起陛下多年的信任,對得起在此事中死去的欽差嗎? 請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現在,立刻,馬上回答我,身為御史執法不嚴,任意扭曲律法條文,胡亂參奏有功之臣,是否有誣告之嫌! 是,還是不是!” 直臣固然可貴,但得分什么時候、什么事直。 別說什么狗屁的好心辦壞事,都是扯淡,結果才是最重要的。只要結果壞了,那就是壞事,就是壞心! 這馮田儼然已經鉆了牛角尖,就為了一件尚未發生的莫須有,便不顧大局任意胡為,險些令所有人的努力功虧一簣,別說師雁行自己,就連慶貞帝也未必容得下! 師雁行自認不是什么良善之輩,為了達成目的并不介意鉆空子,但自問這么多年來,沒做過一點兒傷天害理的事! 別人滴水之恩,她涌泉相報,可若誰想毀了她的事業,那對方也別想活! 事關前途命運,師雁行不再有所保留,步步緊逼,聲音也越來越高,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死死盯著馮田。 而馮田本就有所動搖,此時為她的氣勢所攝,竟不能抵擋,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額頭見汗,仿佛已經無法獨立思考,滿腦袋都是一個念頭: 我不忠不義……不,我不是! 也不知退了幾步,他的膝彎突然碰到靠墻一只凳子,竟不自覺蹲坐下去,兩眼發直,喃喃道:“我……我確實太過cao切……” 只有幾個字,卻重若千鈞,艱難地從他唇縫中擠了出來。 此言一出,師雁行全身驟然一松,成了! 終究是沒有正面承認他的失職、違法。 可有了這一句,又跟承認了有什么分別? 而馮田卻好似終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先是一愣,繼而整個人從脊骨開始迅速垮塌下去。 我身為御史,知法犯法,行誣告之實,還有什么臉面彈劾他人? 隔壁的柴擒虎等人也聽清了后半程兩人聲音漸漸拔高的交鋒,俱都心跳如擂鼓,卻又不敢出聲,生怕錯過了一字一句。 此時聽見一切戛然而止,都禁不住瞠目結舌,有種既荒唐又恐懼的顫栗感。 這,竟真成了? 第184章 論戰(二) 如果不是這次馮田執意要戳自己的肺管子, 師雁行本不會下這么狠的手。 都給老頭兒整自閉了。 平心而論,馮田算個很不錯的官,尤其在地方任職期間,為老百姓辦了不少實事, 有大功德。 若是來了一趟師家好味人就廢了, 且不說師雁行自己心里過意不去, 恐怕慶貞帝那邊也交代不了。 依照眼下柴擒虎的功勞和圣寵,慶貞帝默許他可以帶走馮田出出氣, 但絕不會允許把老頭兒弄“死”。 這就好比曾經張心等人的處境, 皇帝愛你重你,可你得把握好度。 做好了, 是重臣寵臣;做不好了, 那就是叛賊逆賊。 師雁行親自替馮田倒了熱茶, 開始上甜棗。 “其實我何嘗不明白您的意思。為官者,本就擁有權力, 若再貪得無厭想要經商,賺錢可就太容易了, 誰敢不買賬?一旦過了界,那些正經做買賣的被擠兌, 自然就沒了活路?!?/br> 馮田掀起眼簾瞅了她一眼,沒做聲。 知道有什么用? 你不還是做了? 方才一番激烈的論戰, 消耗的不光是體力, 還有心氣兒。 現在的馮田跟剛進門時的倔強老頭兒已然判若兩人。 “可還是那句話,我和柴大人尚未犯錯就被您彈劾,未免也忒冤枉?!睅熝阈惺钦嫘挠X得惱火。 確實, 官員家屬經商本就敏感, 稍不留神就容易過界, 馮田緊張有情可原。 但問題是,現在不還沒過界嘛! 這就好比你好端端走在街上,突然一個衙役跳出來,二話不說往你脖子上套枷鎖。 “好小子,我看你是個違法亂紀的好苗子……” 無憑無據,這誰受得了? 馮田看出她心中所想,慢吞吞抱著茶杯啜了口,一張皺巴巴的老臉在氤氳的水汽中若隱若現。 “早晚會有那么一天?!?/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