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紫禁城 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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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殿大火熄滅。 精巧的宮殿化作一片焦黑廢墟,殘破的梁柱和屋瓦,微微星火在馀燼中閃爍。 一道旋風把煙塵捲進空中,半邊天染成了灰黑色。 天快亮了。 算算時間,湖衣和許逵等人應已出城。 此刻朱玹終于知曉為何父王陣亡于土木堡后不出百日,他的母妃也隨之溘然長逝。 母妃死于心碎。 他的父王深愛著妻子。 起初母妃自蒙古草原來到京城,不耐京城的擁擠喧囂,總為思鄉而憂愁。父王毅然搬離京城,在鄰近三河縣一處前枕青山、腹地開闊的地點建造別院。新府落成,王府上下遷居,母妃依舊難以展顏,因為不喜冰冷的寢殿,父王二話不說,著人拆除配殿,改搭蒙古包,夜夜在蒙古包里陪著母妃觀看星月,最后她終為他的深情感動,淡了思鄉之苦。 母妃曾對他說:「總有一天,你也會遇到一個像草原月光的女子,她會讓你心心念念,不管走到那里,看到的都是她,想的也還是她?!?/br> 多年后,他果然遇見了令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母妃預見了開始,卻未曾預測結局。 未來如何,他猜不著,唯有護她這一段。 愿她一路平安,毫發無傷。 朱玹喚來副統領劉熙,交辦幾項要務之后,帶上幾名親衛前往齋宮。 出了清寧宮院,日出前的天色晦暗如許,地磚映出冰面似的光影。重重疊疊的紫禁城,僅有齋宮還亮著,燈火漂浮在潮濕的曙色里,一如朦朧迷離的橘月。 殿脊上,幾隻大烏鴉粗嘎鳴泣。 漫天亂紛紛的夜霧,凄凄切切、纏纏綿綿,似乎還在訴著什么、織著什么、還是想留住什么…… 不知不覺,齋宮已矗立眼前。 大明朝皇帝個個好大喜功,重視物欲。 紫禁城中,凡廟社、郊祀、壇場、宮殿、門闕、玉宇璇階,無一不是壯麗恢弘,金碧輝煌,唯獨祭祀的齋宮,為一樸實無華的木造建筑,基高三尺,木墻下不接地,狹小陰暗,狀似囚籠。齋戒時期,皇帝白天在齋宮的東室齋居,西壁上寫有「正心誠意」,門楣上則寫著「敬一」,夜晚則在西室齋宿。 宮門前,幾名身著大紅飛魚服,腰配繡春刀的錦衣衛千戶,提著燈籠在周圍巡察。 「為何是錦衣衛戍守齋宮,禁軍侍衛何在?」朱玹低聲問身后的親衛。 掌管隨駕護衛的武驤右衛答道:「回統領,昨晚陛下命令所有禁軍侍衛退至奉天門,只留錦衣衛值夜?!?/br> 朱玹暗忖:過去皇帝從不曾更換御前侍衛,莫非早已預知宮中有變? 晨光熹微,齋宮陰鬱如囚籠,窗櫺間透出幢幢鬼影。 朱玹步向齋宮,錦衣衛指揮使突然閃身出現,將他截阻在宮門外。 「天尚未明,睿靖王此時見駕,恐驚擾圣上齋戒?!怪笓]使道。 「太后宮院驟生變故,本王需即刻面呈皇上?!怪飓t神色凝重地說。 「容下官稟明圣上,還請王爺在此靜候?!?/br> 指揮使喚來三名錦衣衛百戶,低聲耳語數句,三人即立于門前,手按刀柄。 朱玹尋思。 早在火勢撲滅以前,他就已派人前來齋宮通報皇帝,為何錦衣衛又要搬演這么一齣戲? 罷了。 宮中多少見不得光的陰謀算計,無止盡的計中計,他無可避免的成為其中的一分子,而今他身陷一場賭局,賭注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朱玹可想見會受到多少非議,但他想逝去的父母必能諒解,他們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換作他人――即使是少時和他并肩成長,一同嬉游的雍靖王,若聽見他的妄行,也不免罵他一句:反了,你! 一名錦衣衛千戶跨步而來。 「圣上宣召王爺入殿?!骨粝葘χ飓t行禮,再向朱玹的親衛發令,「其馀人等退至奉天門外等候?!?/br> 朱玹解下隨身佩劍,交給親兵衛士,「下去,通知所有禁軍,各歸職守?!?/br> § 太監領路在前,穿過狹窄而陰暗的走道,齋宮內昏暗無窗,四面都是陰冷的木墻,一道柱廊連通祠堂,堂中供奉著大明歷朝皇帝的御容,由右至左依次是:太祖、成祖、仁宗、宣宗、英宗,靖難后不知所蹤的建文帝和先帝復辟后暴卒的景帝則未在此列。 朱見深背對朱玹,佇立太祖御容前,從背后看不出他此刻神情。 「陛下?!怪飓t單膝跪地行禮。 「這里是齋宮,無須大禮,宮中出了何事?」朱見深淡然問道。 朱玹立起身來,「今夜子時,咸若宮院起火,大火迅速延燒,宮殿焚毀,太后則避往別宮,起火緣由乃是長安宮貴妃及御馬監太監汪直以黑火藥引火……」 「等等,」朱見深打岔,「都查清楚了,確是萬貴妃所為?」 「是,陛下,」朱玹正色說道:「黑火藥確是汪直所有,貴妃授意汪直縱火,也是臣親眼所見?!?/br> 朱見深在神案上重重捶了一拳,桌案為之震顫,搖曳火光照映先皇清俊的容顏。 朱玹心下明白,朱見深不愿處置萬貴妃,但在皇宮縱火是死罪,火勢還險些殃及太后宮殿,無論用什么理由貴妃都難以脫罪。 「那么,」一陣令人窒悶的沉默后,朱見深穩住了心緒,「咸若宮如何?」 「咸若宮殿付之一炬,宮人先遭綑縛,無法逃生,盡數死于火場……」 「咸若宮主位呢?」朱見深再度打岔。 「今日,萬貴妃數度謀害咸若宮皇妃,」朱玹斟酌用詞后,才謹慎回答,「傍晚時分,皇妃先是遭到脅持,囚禁于西緝事司,所幸她自行掙脫?!?/br> 朱見深頹然靜默,各種不同情緒在他的面上交錯,有焦急、痛心、也有悔恨。 「皇妃自西緝事司脫逃后,一路奔逃至保泰門,才遇上巡邏侍衛?!怪飓t續道。 「越過了大半個寧壽宮區,跑得可真遠,就和四個月前一樣??磥?,她還真是厭惡朕和這座皇宮??!」朱見深低頭苦笑,他必然是想起初見湖衣當晚,從那時起,他們三人命運都偏離了既定的道路,走向未知。 「陛下,」朱玹抬起頭,上前一步,「皇妃逃離后,萬貴妃以咸若宮眾人性命為要脅,縱火逼迫皇妃回宮,而后更下令宮監處死皇妃?!?/br> 朱見深聽得眉頭深鎖,低垂目光,最后幽幽而嘆,「皇叔是指責朕無能,連內宮都無法自主?」 「不,此非臣本意,后宮屢傳嬪妃暴卒,有傷天和,更違背陛下仁德之心?!?/br> 朱見深閉上雙眼,以嘶啞的聲音自問,「仁德之心啊……」 朱玹心知朱見深天性寬厚,即使臣下犯過,也不愿輕易處決。每有后宮嬪妃遇害,朱見深都會將自己禁閉在宗祠中痛哭數日,他是個心慈之人,只是錯生于帝王之家。 「皇妃現在何處?」朱見深問。 「此刻想必已經出城?!怪飓t不疾不緩地回道。 一抹寒霜瞬間掠過朱見深雙眼,隨即消失。 「恕臣逾越,為顧全皇妃性命,臣已派親兵護送皇妃離宮,」朱玹頓了半晌,才又續道:「皇妃尚未正式冊封,目前身分僅是一名女史,不如以宮女屆齡的名義將她放還,以杜絕貴妃加害之念?!?/br> 嬪妃擅自離宮是死罪,朱玹擅自放人也是重罪。朱玹說得淡然,因他相信以朱見深的仁善,斷不會追究湖衣之罪。 「放還也未嘗不可,只是……」朱見深語氣一轉,臉上突然浮現令人猜不透的神情,「如此一來,不就正好成全了你們嗎?」 朱玹愕然,一時沒能會意。 朱見深變臉怒道:「當日湖衣從樹林走回行宮,身上裹著你的紫貂裘,那是先皇御賜之物,世上僅此一件。你們二人在南苑干下什么茍且之事,你心知肚明!」 朱玹心中一凜,原來早就有人在暗地窺視他們。 「你和大臣如此厭惡汪直,不正是因為他將你們背地里干下的丑事,全給攤在了桌面上,???皇叔!」 朱見深憤火難消,盛怒之下,一伸手掀翻了神案,香燭供品狼藉一地。 「臣有罪?!怪飓t垂目跪地。 「你們兩人,一個是朕的皇叔,一個是朕的皇妃,竟然聯合起來欺瞞于朕?!怪煲娚畀妴≈?,是冷澈心肺的絕望。 「一切罪行,皆臣所為,與皇妃無涉?!怪飓t答道。 朱見深抬起頭,緩步到先皇御容前,畫中的英宗皇帝正當少年,神采俊逸,五官清秀,與朱見深十分相似。據傳當年英宗被俘之時,連敵營眾人都為他雍容的氣度心折,而不愿折辱于他。 朱見深凝視先皇,口中喃喃唸道:「父皇,兒臣該如何是好,是要滅了他們,還是成全他們?」 「所有罪衍,由臣一人承擔,唯望陛下恩赦皇妃?!怪飓t低首。 皇帝對他猜忌已久,依今日的陣仗,必然無法全身而退,倘若他扛下所有罪責,或許可以保全湖衣。 朱見深仍兀自凝望著諸圣御容,半晌之后才回過身來。 「你真愿意承擔一切罪名?」 「是?!怪飓t篤定。 「甚至是清寧宮院縱火之責?」朱見深試探。 「是?!怪飓t昂首回道。 太后宮院失火,不能輕輕放過,定要有人承擔罪責,皇帝既不愿懲處貴妃,罪名只得落到朱玹身上。 「來人!」朱見深喊道。 一群錦衣衛奔入祠堂,便將朱玹團團圍住。 朱玹冷眼相覷,他沒打算抵抗,放不下的,不過是一個在深夜里奔跑的背影。 「傳朕口喻,睿靖王朱玹身任禁軍統領,未竭力固守宮禁,以致清寧宮遭遇祝融,咸若宮付之一炬,宮役與咸若宮之主――待封貴妃俱……葬身火窟。朱玹不知謹懍,有虧職守,實咎無可辭。惟念誼屬懿親,特予加恩。革去所有軍職,收還兵權……」朱見深換了一口氣,續道:「著即押送大理寺,鞭責一百,禁閉百日思過?!?/br> 「陛下圣明?!怪飓t下拜。 朱見深走近他,以唯有兩人聽見的聲調低語。 「朕見過她望著你的眼神,深得像是要將你烙進心里,即使做了朕的妃子,她也從不曾那樣瞧過朕……」朱見深別過頭,「朕知道,有些事強求不來,可就偏生想看看,如果使了足夠勁兒,能不能使磐石動搖……」 朱玹低頭不語。 皇帝顧念血親之情,即使心生怨忿,也只是鞭責和革去軍職而已,終未對他與湖衣痛下殺手。 他們三人從初見那天起,就像是魔怔了一般,拚了命去掙自己求不來的東西,理不清究竟是誰負了誰? 歷經生死離別,彼此消磨摧折后,終究迎來了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