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紫禁城 壽康花園
書迷正在閱讀:為了有你的未來、三眼巫女、花開滅之時、受害者的嘆息、這才不是我想要的哥哥、【西幻NP】祂的奴隸、青蔥歲月【母子】、在閨蜜家當保姆、百花巷、流浪
「湖衣姑娘,請借一步說話?」 湖衣回頭一瞧,是個陌生的太監。 公主家宴之后,她被送往司寢局,成為一名女史,每日和其他的女官一起學習宮中禮儀,或到內書房讀書。司寢局掌職天子燕寢與嬪妃進御之序,而今萬貴妃不許任何嬪妃接近皇上,司寢局如同虛設,還好身邊的太監宮女都對她十分友善。 她想過,若是表現得柔弱順從,使周圍的人都失去戒心,說不定哪天她能找著門路溜出皇宮,回到她日夜思念的父母身旁。 總之,現在得聽話。 湖衣點了點頭,逕自跟著那太監走去。 太監引領她走向皇宮東北隅的壽康花園,庭院本是先帝為太后頤養天年所建,但是太后住慣了清寧宮,不愿搬遷,所以目前無人居住,如同與世隔絕,黃石清泉,云霧茫茫。 「往這走,青石蹬道走到底,」太監為湖衣指路,「有人在前方等你?!?/br> 「誰……誰在等我?」 她還來不及細問,太監便轉身離去。 湖衣依言,沿著蹬道拾級而上,兩旁古柏蔭天,幽簾清寂,無人修剪的枝枒恣意攀緣,散落一地的枯葉隨風起舞,顯得分外蕭索,只有石階的最高處,隱隱透出一抹藏青色的影子。 她加快步伐,一直走到蹬道盡頭,才慢慢凝住腳步。 身著麒麟紋朝服的睿靖王當風而立,若有所思地眺向遠方。 睿靖王聽聞湖衣的腳步,側過身來。 終于單獨見著他了。 那日謹身殿,他默然離去。 而后,每日午間她跟著女史去書房學習宮規和禮儀以前,總會經過他率領禁軍巡邏的御道。 兩人擦身而過,四目交接的瞬間,她總是羞澀低下頭,而他面上總是波瀾不興,彷彿沒看到她,只有一回,在她低下頭以前,眼中捕捉到他牽動一絲唇角,似是笑了。 她暗自祈求:若能有機會和他獨處,她定要傾訴對他當日在迎禧門前相救的感激之情。那些話語曾在她心中千回百轉,現在卻一句也想不起來。 「姑娘近來可好?」睿靖王先開口。 「我……」她記不得任何得體的話,甚至記不得自己是誰。 「怎么?宮里有人為難你么?」睿靖王皺起眉。 宮里?是,她在宮里。 「王爺萬安?!购鹿?,行了萬福金安禮。 「這里沒外人,不必拘禮?!诡>竿醯灰恍?。 他的笑容溫溫的,像是冬日陽光。 可是他很少笑。湖衣憶著。 「宮中人心詭譎,處處危機,姑娘務必堤防?!诡>竿跽缘?。 「我還過得去,」湖衣幽幽答道:「只是思念家人?!?/br> 「思念父母乃人之常情,」睿靖王仰視天際,「使人骨rou離散,實有違天和?!?/br> 「既然如此,陛下為何不聽勸諫,一意孤行?」湖衣衝口說道。 睿靖王凝目看了她半晌,輕嘆:「陛下聽不進諫言,遇事猜疑,實因在幼年時期,曾被軟禁,飽受欺凌所致?!?/br> 「在『土木之變』后嗎?」 睿靖王劍眉輕揚,似乎對她熟知過往而略感訝異,但他隨即點了點頭。 土木之變殷鑑不遠,她幼時即聽父親說過。 先帝正統十四年,蒙古大汗也先率軍進犯西北邊界,軍情告急。先皇朱祁鎮在太監王振的慫恿下,決定御駕親征。 諭令一出,群臣譁然。吏部尚書王直率文武百官在奉天門前叩諫,反對出征。兵部尚書鄺野上書勸英宗暫緩出兵,宜先探查敵情、籌備軍餉、運送糧秣,待萬事齊備后,大軍再發。但英宗皇帝對大臣的進諫一概不予理會。 數日后,大軍出征。 隨駕兵馬皆為當朝精銳,然先皇卻將兵符交由太監王振執掌。王振毫無調兵遣將之能,更沒有敵前偵查和后勤補給,大軍行至半途,糧草不濟,前遣部隊遭遇突襲,軍心大亂。王振在此時下令班師,全軍掉頭返還京城。王師一路南撤,最后在距離居庸關四十里的土木堡中伏,五十萬大軍全數戰死,英宗皇帝被俘。 「先帝被俘之后,由皇弟郕王攝政監國。一年后郕王自立為帝,年號景泰,先是廢黜太子,又改尊先皇為太上皇。陛下當時身為太子,先是遭到軟禁,然后被迫退位,直到景泰帝駕崩,先帝復辟,才復立為太子……」 睿靖王頓了頓,接下來要說的話已接近禁忌邊緣。 「陛下原本生性仁厚,在一夕間眾叛親離,從儲君成為階下囚,經歷如此磨難,使他變得厭惡政事,對周遭臣子也多有疑懼。這場戰役改變了我們所有人的命運?!?/br> 「王爺,那您呢?土木之役也改變了您嗎?」這么問實屬唐突,但她就想知道更多關于他的事。 一絲轉瞬即逝的熟悉感在朱玹的心頭閃過,他試著尋找這感覺的來處,然后,他望進她湖光般澄亮的眼睛。 「是,」朱玹沉聲答道,「那場戰役也改變了我?!?/br> 他的父王隨御駕出征,最后戰死沙場。 他的母妃在接獲丈夫死訊后,茶飯不進,不出數日,抑鬱而終。 當年他十五歲。 在失親的悲痛中襲爵,一個月后,蒙古瓦剌部族長驅直入,兵臨北京城下。他在兵荒馬亂中被迫接下兵符,帶領原由父王統御的神機營。儘管在名將于謙的號令下,明軍贏了北京守衛戰,成功守住國門,但是接下來數年,朱玹卻必須眼睜睜地看著先皇與攝政王兄弟明爭暗斗,手足相殘。 時至今日,皇族依然人心浮動,惶惶不安。 「即便有所改變,」湖衣打斷了他的思緒,堅定地望著他,「王爺絕不會做出有違天理,教百姓骨rou分離之事?!?/br> 「說到此,」朱玹自懷中取出一枚五色錦囊,「我差人到金陵,送了口訊給沉大人。宮中規定不得私傳書信,所以你父親托了些手信給你?!?/br> 湖衣伸手想將錦囊接過來,手臂卻像是不聽使喚,兀自顫抖。 他堅定地握住了她的腕,將錦囊輕放在她手中。 湖衣笨拙地打開錦囊。 父親知道她在皇宮了,兩老是否安好?母親可曾為思念女兒而哭泣? 囊中有一頁白紙和一條絲絹。 紙是父親案上的松鶴堂宣紙,父親總用它書寫公文,見紙如同見著父親日以繼夜伏案疾書的身影。 湖衣將宣紙掀開。 白紙無字。 父親期望她潔白如紙,要她維護自己的貞潔。 「信使告知沉大人,說你身在京城,一切安好,請他們切勿憂慮?!顾穆曇舫练€,自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湖衣深吸了一口氣,又抽起錦囊中的絲絹,精緻的作工一望便知出自織造局,那是冰月隨身的手絹,顏色是淺淺的碧藍,映著一抹灰,染工們叫它雨過天青色。 雨過天青。 冰月要她暫時忍受離別之苦,靜待天青的那一天。 真會有那一天嗎? 湖衣雙膝一軟,幾乎要跌跪在地,朱玹連忙伸臂將她攬住。 他與她四目交接,莫可名狀的衝擊,來得猝不及防。 她倚在他懷中,他感覺到她溫暖的氣息,在他的胸前摩娑,當她抬起頭,他看見她溫柔如水的目光,眼睫上還掛著雨滴般的細小淚珠,她必然是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來。 朱玹心口一窒,那是不捨,不捨她孤伶伶地陷在這深宮,還猶自昂著頭倔強。 他想支撐她起身,卻又不想放開她,他得要用盡全身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為她吻掉淚珠的衝動。 「我……」她還想說些什么,發覺自己被他擁在懷中,雙頰霎時脹紅了。 她微微掙扎了一下,他驚覺不妥,連忙將她放開。 「王爺,我能有得見父母的一天嗎?」她淚眼問。 良久,良久,他才說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可能?!?/br> 她欲言又止,喉頭哽咽著,只能怔怔地看著他,最后像是用盡了所有氣力,拼湊出幾個字,「多謝王爺?!?/br> 「回去吧!」他的手掌輕輕落在她的肩上,「北方天寒,務必珍重?!?/br> 湖衣點了點頭,朝他盈盈一拜,隨即沿原路而去。 朱玹望向她離去的背影,直到身影消失才別開視線,心下有些悵然。 是她。 原以為他在意的,是皇帝無視律例,強徵民女。 到現在才知,他在意的,始終是她。 她的勇氣,她的靈秀聰慧,還有她直言無諱時,閃閃發光的眼睛。 他無法放下她。 朱玹打了個哆嗦,彷彿胸口受到重捶。 他少年失怙,在步步危機的政治漩渦中,咬著牙逼迫自己強大,但是堅硬的甲冑也有縫隙,不知不覺中,她卸去他的盔甲,露出軟肋。 是皇上堅持要留下她。 他不能再為了她,與皇上爭執。 否則就是背棄他對先皇的承諾。 先皇彌留之際召他進宮,那時英宗不過三十七歲,朱玹二十二歲,先皇病后的虛弱老態使人震驚。 英宗皇帝歷經土木堡之變、戰敗被俘、獲釋后被攝政王幽禁、趁攝政王病弱時在南宮復辟、爾后毒殺自己親兄弟重登帝位,短短七年時間,種種變故使他衰敗如秋后枯葉。 「五弟,還在朕身邊的兄弟,就只剩下你了,」先皇倚在病榻上,揮揮乾枯的手召喚朱玹靠近,「我們大明朝啊,父親殺兒子,岳父殺女婿、姪兒殺叔父、兄殺弟、弟殺兄,兄弟手足兵刃相見,搞得血流成河,國窮民困……」 英宗勉力抬起一隻手,抓緊朱玹的手臂,「你知道嗎?死去的成國公、英國公、你父親睿王,日日到我夢里索命,指責朕是毀壞祖宗基業的昏君……」 「陛下龍體抱恙,才會莫名傷懷,臣弟這就去傳太醫進來?!怪飓t含淚跪在英宗病榻之側。 「不……不……聽我說完,五弟,骨rou相殘之事,絕不可再有,你最年輕,朕現在立你為首輔,以后宗室之間,若有紛爭,你得告誡他們,說朕……朕在晚年是如何被兄弟的冤魂纏身,夜不安枕?!褂⒆谡f著,竟然流下淚來。 「陛下?!顾q記當年他們一同赴圍,皇兄一身戎裝,在馬背上意氣風發的英姿。 「還有我那不成材的兒子,他被幽禁以后,忍氣吞聲,吃了不少苦頭,導致個性怯懦畏縮,看來也不是明君的料。朕把他交給你,你替我好好鞭策他,別讓他步上他父皇禍國殃民的后塵?!?/br> 「臣本當盡力輔佐太子,太子生性仁厚,將來必為仁君,皇上切勿憂慮?!怪飓t握緊了英宗的手,淚流不止。 三日后,先皇駕崩。 先皇臨終的遺言在他腦中回盪。 他不能違背承諾。 大明朝從立朝以來,最大的威脅不在北方邊境,而在蕭墻之下。建文年間,燕王朱棣起兵「靖難」,名為清君側,實為篡奪侄兒的皇位,大軍直入京城,建文帝倉荒出逃,而后下落不明,燕王自立為帝,改元永樂。宣德年間,樂安王朱高煦興兵造反,同樣是叔父欲篡姪兒宣宗的皇位,最終朱高煦兵敗被烹。而先皇在奪門之變中,也是毒死了攝政王,才得以復辟。 一次次家變,均使宗室不安,將太祖、成祖、仁宗、宣宗所奠下的盛世基業,消耗殆盡,以致如今國庫空虛,民生不濟。 當今皇上登基后,起初對他這個託孤大臣敬畏有加,爾后卻因為寵信宦官,和他嫌隙漸生。 他怎能為了一個女子,徒增紛擾。 即使放不下,也得放。 朱玹別過頭,不再往后宮看去,他決心明日出城練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