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久以前的事？若非因為那天是高一開學第一天的日子，她可能都要忘了吧。

    車子里盈滿玉蘭花濃郁的香氣，穿著深藍色法蘭絨西裝的男人理理領帶，透過后照鏡看了看后座的女兒，他微微皺起眉頭，嘆了一口氣。

    “小婕，不需要感到太有壓力，這段期間一樣要麻煩你照顧好世哲，每個月的生活費也同樣會匯入你的戶頭，有什么問題就打給我或你姑丈，你現在已經是高中生了，比起世哲，你成熟穩重的多，我很放心你?！?/br>
    車子又駛過一個彎，姜于婕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開口，她的喉嚨顯得有些乾?。骸捌鋵嵞裉觳挥锰氐貜纳虾Ｚs回來送我上學的，我自己可以搭火車，我現在也不是小孩子了?！?/br>
    她刻意咬重最后那句話，姜宏遠聞言忍不住又一次嘆息：“可是今天是你升上高中后的第一個開學日，這對你……對我來說，都意義重大，我一直都沒辦法陪伴在你們身邊，至少讓我為你---等我一下?！?/br>
    姜宏遠搖下車窗，外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捧著滿滿一籃的玉蘭花，他從口袋抓出零錢交給她，然后換得一小串溢著芬芳的玉蘭。

    “爸，您剛才都已經跟三個人買過了，就不必再跟其他人買了吧？后照鏡都掛不下了?！苯阪际栈啬曑嚧巴獾哪抗?，看著姜宏遠試圖將新的一串玉蘭花掛到鏡上。

    姜宏遠憔悴的臉龐流露出一絲的溫柔，他放下玉蘭花，淡淡地笑了：“因為她有需要啊，鮮花無法長存，他們年紀大了，還是如此英勇地為生活奮斗，我們有幸生活不虞匱乏，怎么能不幫助他們呢？

    “孩子啊，我告訴過你，這世上沒有比平等更加美好的愛，不論那是你的家人、朋友、戀人、同學、甚至是陌生人，你都必須要給予每個人同等份的溫柔，這樣才是最好的?！?/br>
    姜于婕還是沒有表情，她又將眼神投射到車窗外，可以看到石板高中房舍的屋頂漸漸近了：“……要給予每個人相同的溫柔，我知道的，畢竟您從以前就是這樣不停教育著我?！?/br>
    “我曉得你一直都做得很好?！?/br>
    姜宏遠沒有回頭，姜于婕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他對自己的信賴，父親是她心目中最溫柔的人，他永遠帶著笑容，永遠會去包容接納別人，不管對誰都是那么的溫厚和善……

    可是。

    “放心吧，不用再多久了，差不多再三年的時間，也就是等你大一的時候，我們基隆總公司的主管就要退休了，等那時應該我就能調任回來了，老闆也有暗示他屬意我接那個職位，到時候我們一家三口---你、世哲和我，就可以常常見面了?！?/br>
    他當時是這么告訴自己的，她也一直一直期盼著那天的到來，但到最后迎來的卻是---

    “真的很抱歉，小婕，但是我那個同事他才新婚不久，他的兒子如果沒有父親---”

    姜于婕木木然地打斷他的解釋：“所以，確定不回來了？”

    “對不起?！?/br>
    你把溫柔分給了所有人，卻獨獨遺忘了我，最痛苦的是，等我發覺時，我也已經成為了像你一樣，善良、溫柔卻傷害自己親近之人最深的那種人了。

    “---喂，矮子、矮子？姜于婕！”

    “嗯？怎么了阿？”

    姜于婕呈大字躺在柔軟的床墊上，她回過神，看到曹璟瑄從下舖探了個腦袋瓜出來瞧她。

    “你手機從剛才就響個不停，不接嗎？”

    “欸？”

    擱在枕邊的手機上頭列了長長一串未接來電，都是姜世哲打來的。

    我弟，她邊回撥邊用唇語告訴滿臉好奇的曹璟瑄，后者點點頭，做了個用拉鍊拉起嘴巴的安靜示意動作，表示自己不會打擾。

    只聽姜世哲語帶哀怨地道：“姊，你怎么都不接電話？傳訊息你也沒看，我都打了不知幾百通了?！?/br>
    “我剛才有點恍神，你打來有什么事？”

    “我想問你暑假你有要回來嗎？我都不知道多久沒見到你了，我的朋友們也很想見見你?！?/br>
    姜于婕腦袋頓時三條線：“七月有點難，我要重修和處理住宿問題，等八月左右我一定回去，然后，不、準、帶、你、朋、友，我說過幾次了，不要再把我的照片給他們看了，想想你的成績單吧，爸看到了會怎樣？”

    她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句警告姜世哲，姜世哲寒毛直豎，乾笑著保證絕對不會，匆匆忙忙地掛斷了電話。

    “感覺你弟很可愛耶?！辈墉Z瑄不請自來地爬上姜于婕的床舖，在她身旁蹭了個位置趴下。

    姜于婕隨手把手機塞回枕頭下：“他可愛？我從小到大都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想把他塞進垃圾桶丟掉了?！?/br>
    “哈哈，好像每個有兄弟姊妹的人都是這么說的，我是獨生女，只有一個表弟，還不太常來往，所以不太清楚?！辈墉Z瑄打了個大呵欠，伸伸懶腰，“話說，你今天怎么也整天都在宿舍，沒跟你女朋友出去玩？”

    “學姊她今天要去逛街?！?/br>
    “跟她系上的朋友？”

    姜于婕點點頭，她記得嚴子喬是說要跟黃善美、翁黛淑一起出門。

    “真好啊，我最近幾次聯誼把宜蘭能去的地方都走遍了，現在悶的要命?！辈墉Z瑄百般無聊地撫摸昨天新做好的指甲彩繪，“欸，我們要不要去小曼的寢室找她??？”

    姜于婕從上舖看了一眼寢室，張蕾不在十之八九是去跟男友鬼混了，而重度電玩宅女趙婉茹則去排隊搶購特價中的泰維婭圣劍3，所以整間寢室就只有她們兩人。

    “小曼她現在不在寢室吧？她要重修社會專題，到九點才結束，她要補的科目還蠻多的?！?/br>
    “對吼，那我們兩人一起去外面吃飯吧，去吃瑩美街的吃到飽吧，好久沒吃了，來犒賞一下自己?！辈墉Z瑄提議。

    姜于婕倒是沒什么意見，換上衣服，提著錢包跟曹璟瑄出了門。

    結果一到店里，她就立刻后悔了。

    “今天又不是什么情人節或圣誕節，這么多人到底是哪來的？”

    自助區前擠滿了人群，無數支夾子奮力地想要從眾多隻手中脫穎而出，試圖搶先夾取怎么看數量都不足以分配給所有人的食材。

    姜于婕費力九牛二虎之力，勉強搶到了幾塊羊rou、一包王子麵和三片魚板，她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告訴曹璟瑄：“我晚點再來裝好了，現在這樣也拿不到什么?！?/br>
    “矮子，這你就不懂了?！辈墉Z瑄俐落地從旁邊大媽的手中搶過一個豆皮，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現在不搶等一下就沒了，用餐時間規定只有兩小時，不早多盛一點，這錢就虧了?！?/br>
    說完，她又鑽進人海中了，姜于婕無奈，只能端著盤子先行回到位置，她們的餐桌位于走道的旁邊，人來人往的吵吵鬧鬧，她有些煩躁地想把頭發挽起，卻在包包里遍尋不著發圈。

    “你回來啦，你有沒有帶---”

    身邊的椅子被拉開，有個綁著馬尾的身影坐了下來，姜于婕下意識地以為是曹璟瑄回來了，沒想到當她轉過頭，看到的卻是一個她有點眼熟，印象卻不是很好的女人。

    那個在家庭餐廳里，總是梳著包包頭的女服務生，正用一對睜得比銅板還要大的眼睛緊盯著她。

    “請問你有什么事---”

    “我叫做鄭燕妮，你還記得我吧？我是在近山大學后門附近餐廳工作的員工?！迸俗灶欁缘卮驍嘟阪嫉脑?，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是之前跟一個漂亮女生牽手去我們餐廳吃飯的人?！?/br>
    “呃，那個---”

    “她是你女朋友嗎？”

    姜于婕惱怒地瞪著對方，這個鄭燕妮似乎有不聽別人說話的頃向，她到底為什么要給這個只有幾面之緣的女人質問??？

    看她臉色不好，鄭燕妮終于有點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和無禮，她呵呵地乾笑兩聲：“抱歉啊，我還蠻常被別人說不會看眼色的，因為其實我認識不少的蕾絲，但是都是tp居多，很少看見ppl，所以我就有點興奮和好奇，一不小心就一直死盯著著你們看了……”

    原來是個狂熱的腐女啊，姜于婕心道。

    “而且，你們兩個之間的互動超級有愛的?！编嵮嗄蓦y掩興奮之色，“摸頭、牽手，甚至是陽光薯餅兒童餐，處處充滿了甜蜜的感覺，畫面真的很美?！?/br>
    “呃，謝謝你?！?/br>
    鄭燕妮笑得咧出一口黃牙：“雖然你后來也有跟另一群女生來店里用餐，其中一個圓眼睛、中長發、戴著貝雷帽的女生跟你也有些親密的互動，但是感覺起來就是不一樣?！?/br>
    是去嚴子喬家做巧克力那晚的事吧，然后圓眼睛的女孩應該就是那時感冒，靠在她肩上休息的陸曼，姜于婕努力地回想。

    “我對那兩個人有不同的舉動是正常的吧？”姜于婕把少的可憐的食材全倒進鍋里，“畢竟是女朋友與朋友間的差異呀，我總不可能對著朋友又牽又親的吧？”

    鄭燕妮用力地搖搖頭：“不是舉動的問題，是感覺，你跟兩人之間相處的氛圍明顯有所不同?！?/br>
    “感覺不同？那是什么意---”

    “你跟貝雷帽女相處時，雖然你對她很好，但很明顯感覺得出來，你對她沒有朋友以上的感情，可是對點兒童餐的女生就不一樣了，你很體貼她，很在意她，對她的好、對她的溫柔，都是如此的特別?！?/br>
    “……”

    鄭燕妮堅定而認真的注視著她：“對于你的女朋友，你是真的很喜歡她呢?！?/br>
    不對，怎么可能，姜于婕內心感到好笑，她，喜歡嚴子喬？大概沒有甚么是比這句話更荒唐的了，眼前這個無禮的女服務生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她說的話也不具任何意義及參考價值，不過是片面的評斷罷了。

    但是---

    “這是誰??？你朋友？”

    曹璟瑄捧著滿滿堆積成山的戰利品回來，她疑惑地望著坐在自己位置上的鄭燕妮，后者連忙起身讓出椅子：“sorry，我只是來聊幾句天而已，我要回去我朋友那兒了?！?/br>
    鄭燕妮離開后，曹璟瑄坐了下來，把五、六隻比拇指還要粗的蝦子丟進沸騰的火鍋里，興高采烈地說：“我運氣超好的，本來剩下的蝦子已經被前一個高中生搶走了，但正好廚師出來補貨，我便成了第一個拿到---你怎么了？”

    她注意到了姜于婕的異樣，有些擔心地看著對方。

    “沒什么啦?！?/br>
    “唉，你的臉色糟糕透了?！辈墉Z瑄嘆氣，“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你，我們吃飯吧?！?/br>
    她閉口不問，繼續手邊的動作，姜于婕不安地攪動雙手，內心惶然。

    就像她剛才所想的，鄭燕妮說的話她根本就不需要在意，什么叫‘她很喜歡嚴子喬’，她從來不曾喜歡過任何人，理所當然也不會對學姊抱持著朋友以外的感情，她們就只是‘有情侶名義的朋友’。

    但是，為什么她卻如此的惶恐，彷彿有種她拼命壓抑、害怕面對的情感正準備從心底的深處竄出，逃離自己的掌控。

    “……我并沒有喜歡她，也永遠不會喜歡上她?！?/br>
    像是安撫自己般，姜于婕喃喃低語。

    曹璟瑄無聲地看了她一眼。

    這頓飯，大概是兩人來吃這種無限暢飲餐廳最虧本的一次，姜于婕魂不守舍，除了在與鄭燕妮交談過程中煮爛的王子麵外，幾乎沒吃甚么；曹璟瑄受到她的影響，也難以下嚥，漫不經心地撥著蝦子，早不復方才來時的雀躍。

    “你只吃這么一點東西會飽嗎？要不要再多吃些？”

    在柜檯結帳時，姜于婕轉頭詢問正翻找著錢包的曹璟瑄。

    曹璟瑄把錢交給店員，拉著她走出餐廳：“沒關係，總不能朋友心情低落，我還自顧自地大吃大喝吧？”

    “我有表現得這么明顯嗎？”姜于婕有點不好意思。

    “別小看我，我可是很擅長觀察別人的情緒波動的?！辈墉Z瑄用力地拍拍自己的胸膛，“既然已經察覺到你的不對勁，像我這樣細心、善解人意、美若天仙的人，怎么可能放著你難過而不管呢？”

    “哈哈，前面幾句我還能認同，美若天仙什么的就去掉吧?！苯阪贾啦墉Z瑄有心要逗她笑，心里暖暖的，“我只是有些弄不清自己的想法而已?！?/br>
    一陣涼風吹來，吹動她的發絲，她的指尖早已被她自己掐得通紅。

    曹璟瑄凝視街道的遠方，沒有看她；“不管你煩惱的事是什么，請遵循自己心之所向，不要欺騙自己，不要在未來的以后，回首時，只留下遺憾?！?/br>
    “追尋內心的想法，不要欺騙自己嗎……”

    看著她思索，曹璟瑄拍拍她的肩，給了她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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