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幫(2)
這里什么都沒有。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無邊無際的漆黑,沒有光點的存在,甚至連自己的五指都見不著,耳旁有海浪拍打礁巖的沖刷聲,海鷗鳴啼間,兒童塑膠鞋底磨擦柏油路的沙沙聲,被放大了數十倍,模糊不清的笑語混雜著船隻出港時拉響的號角。 就在這時,有人喚她了,那是獨屬于少年的青澀與情懷。 "阿沫。" "阿沫......你還回來嗎?還回來看我嗎?" "我們還有一場約會,你欠了好久的。" 林沫吃力的扯開酸澀的嘴角,卻吐不出半個字,久遠的記憶一下子回到體內,這么多年以來的念想一下子侵入四肢百骸,彷彿要吞噬掉她。 和青梅竹馬的約定,早就不知道埋入了哪個角落,甚至連一個聯絡方式都沒留下,狠心的將對方留在原地,自己卻向著夢想直直往前衝。 說到底,她還怎么回去? 回到那個吃不飽又穿不暖的地方,認命地當個坐在廟里的神棍嗎?退休的老父親與年邁的外婆、還在半工半讀的弟弟......全靠她一個人養活,她還怎么拋下工作回去?身上的重擔從來沒有卸下過,她還有什么資格回去找他? ?......對不起,我暫時是回不去了。?她向著黑暗回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被她堅毅的忍了回去,?和我談戀愛不會有好結果的,你不是早知道嗎?? 對方沒再說話,林沫甚至開始覺得自己聽見的都是可笑的臆想。就在這時,另外一個女人溫和的聲線傳來,她連忙坐直身子,想聽的清晰些。 "......沫沫,你很乖,可你不能像我一樣,知道嗎?" 是母親,只有母親會這樣叫她,讓她當個什么都不用管的小孩,不用提早去接觸那些事物的陰暗面,也只有母親會用融入骨子里的愛意去擁抱她。 "你只要從了這個命,就是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雀,可你生來就該是翱翔于天的飛鳥......你得代替mama去闖蕩這個世界,好嗎?" "mama還沒有看過雪呢。" "還有,海邊沒有的花,mama都想看。" 林沫的淚珠無聲無息的順著臉頰滑落,把自己嚇了一跳。 "別理會祂們的呼喚......別理會......回避掉那些視線......" 母親的手很粗糙,卻暖和的令人忍不住產生依戀,林沫小的時候,不會自己綁頭發,每次學校有體育課時,總會把還在床上熟睡的母親喚醒,乖乖坐在紅色塑膠椅上,讓母親給自己編麻花辮,即便母親從不擅長這種活,辮子一高一矮的,林沫也會反駁那些笑話她的同學,說:這是流行,你們懂什么。 母親到死都沒從這迂腐的血統中逃出生天。 聲音急遽消失,林沫豎起耳朵,卻在下一秒被如雷的怒吼震懾。 "畫錯了!簡直是無可救藥!爛泥扶不上墻!劉雅芙這丫頭不受教就算了!你這蠢腦子是遺傳了她嗎?" "書都讀完了還是一副死樣子,我們劉家怎么這么不幸???連基本的訣都不會掐!廢物丫頭?。?/br> "看見鬼就只知道逃跑,將來惡鬼撲食的畫面是不是能給你嚇暈過去?教你的結界會使了沒有?別讓祂們有機可乘,我和你說過幾次了!滾回來?。?/br> 本能的抗拒,甦醒的畏懼都讓林沫渾身不自在,真就如母親所說,生在劉家便別想過得好,除非你心甘情愿戴上沉重的枷鎖,他們才會對你生出一股源自自己當初相同境遇的憐憫。 外婆是最典型的金絲雀,一年又一年過去,深淺不一的皺紋與疙瘩在她臉上駐留,卻沒洗去那最原始的尖銳,直豎的眉頭在印象里十分具有威嚴,每年每日打著為她好的名義卻從未過問她到底在抗拒什么,或許是她也曾經歷過這些磨練,才會對她這樣未受風霜的孩子產生羨慕之情。 誰不是自私的呢,加諸在直系親人身上的包袱,遠比當年所受過的壓力還大,這就是傳承,劉家最噁心的傳承,一代比一代悽慘,一代比一代狠心。 ?可我不一樣......我該擁有自由。? 因為有些人縱然是身披荊棘、刀山火海在前,也依然深信每一天都有曙光。 距離把重傷昏迷的林沫送上救護車,已經整整十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們好不容易趁著車子加油的時候混上來,梁彥辰就又面色鐵青的昏睡了過去,估計是暈車了。 金向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看著自己在戰斗中摔碎的電子手錶,上頭數字模模糊糊,只能隱約看到幾個橫槓,于是,他悶悶地移開視線,輕輕吁出一口長氣,說實話,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運送牲口用的大貨車上睡著了,顛簸的路面迫使他不甘不愿地直起身子,遠離身后那些不??蜞プ黜懙匿h利刀具。 還記得當初這種貨車追擊案件讓他回警局后高燒不退了一個禮拜,原因還是光線不佳,空氣品質一言難盡,可惜,這次還多了個視覺污染。 ──滿車的鐵籠子,都裝著活生生的人。 ?梁彥辰,醒醒。?他用腳踹了下對面緊蹙著眉宇、睡得極其不安穩得傢伙,見對方完全沒有反應,以為出了甚么事,咬牙往對方的位置摸索過去,中途還被鐵籠子里伸出的細手臂絆了下,險些跌倒,好不容易磨蹭到這缺心眼兒的主身旁,趕忙執起那雙長年發冷的手,低聲道:?喂你、你沒事吧?? ?......?梁彥辰感受到動靜,猛地睜開雙眼,反手就扭住了金向禹的手臂,佈滿血絲的眸子很是駭人,金向禹沒料到對方突如其來的攻擊,還沒來的及掙脫,就聽到?碰?的一聲,自己竟然被撲倒在車底板上,?你想做甚么?瘋了嗎?? ?安靜。?梁彥辰氣虛的開口,整個人明顯疲憊不堪,將他壓到底下后,喘都喘不過氣來了,活像從動物園逃出來的大熊貓,黑眼圈高高掛著,肌膚蒼白的在黑暗里都能看清輪廓,?......別動,有人。? 說罷,貨斗的大鐵門被猛地一拉開,隨著刺耳的生銹摩擦聲,一個臉上帶疤的男人探出了頭來,嘴上叼著一根菸,發霉的襯衫穿在過胖的身軀上顯得有些不合身,?老大,這些真的夠嗎?田三那里消耗量也是特大了。? 花衫子闊步而來,瞥了眼鐵籠里的人,嘴角向下一沉,?不夠也得夠,他債沒還清的狀況下,我們還用得著給他臉?? ?那我們豈不是賠本了嗎?? ?賠啊,可賠壞了。那個殺千刀的死猴子,這次還好死不死碰上了兩個警察,這不擺明給我們下套嗎?下次的貨咱幫不運了,這里不可待見沒有信用的傢伙。? ?那這些人??刀疤臉皺眉。 ?扔去給上次訂貨的那家妓院,挑幾個好看的就好,價開高一點,不好看的轉給港口的織布廠......白費老子心血,好在那兩個警察沒給老子跟上來。? ?......那邱比特旅館咱是不是不能待了?? 花衫子甩了記白眼給他,擺擺手回道:?廢話,警察都找到這了還待個屁,讓小羅收拾收拾開家正直行當,反正她在柜檯也做那么多年了,不缺這點經驗,錢還是照常上繳。? 梁彥辰耳朵靈光,這些對話一字不差全聽進了腦子里,好在這些人還沒發現他們歪打正著的上了青龍幫的車。 ?老大,上去查查貨嗎?? ?你自己查,查完換臺車,分批送走,這種事別麻煩我。?花衫子不耐煩的轉頭就走,踩著拖鞋的模樣有幾分散漫,卻又不缺少威嚴,?年紀太小的扔去派出所,這種孩子送去工作遲早會死,機點陰德。? ?老大,您還挺有良心。?刀疤臉目瞪口呆的望著自家老大的背影。 花衫子沒有回頭,冷冷地懟了回去:?在損一句我撕了你嘴。? 刀疤臉咧嘴一笑,光溜溜的頭皮油亮,整個人無端的憨厚老實了幾分,一雙瞇起的小眼睛彎彎的,嘴里倒也識相的沒再說些什么,等花衫子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范圍內后,才轉身爬上窄小的貨斗。 梁彥辰沒有力氣起身查看狀況,只能艱難的從金向禹身上翻下來,慢慢挪到不遠處堆積起來的濕紙箱后面,目光遲鈍的瞥了眼還躺在地上發愣的刑偵大隊長,沒良心的彎起嘴角,似乎是在嘲弄對方難得的遲鈍。 刀疤臉前腳剛踏入,金向禹立馬回過了神,扯住梁彥辰的手臂,藉著這股力道,敏捷的向角落滾過去,幾乎不到兩秒就藏好了位置,完全是長久訓練的肌rou反應,絲毫沒有任何累贅的動作,著實讓體力荒廢許久的梁彥辰刮目相看。 刀疤臉在鐵籠之間穿梭了片刻,立刻有了基本的定奪,仰起脖子、趾高氣揚的大聲朗朗道: ?編號0923舉手。? ?編號5655舉手。? ?編號2656舉手。? ?編號4688舉手。? . . . . . . ?以上二十人,戴上牌子跟我來。? 語畢,彎下腰,將這些少男少女發黑的鎖打開,扔了幾個標註著編號的鐵牌子到他們中間,對他們因畏懼而青紫的面容絲毫不屑一顧,甚至踹了一旁遲遲不肯動的女孩一腳,大罵道:?給你臉了嗎!戴上!? ?嗚......嗚、嗚......我不要!我要找.....找mama!?女孩鼻青臉腫的模樣看來是沒少被這些人毒打,可縱使鞭痕與瘀青幾乎遮蓋了整張臉,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還是暴露了她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瓜子臉配桃花眼,在這樣的年紀肯定被很多人捧在手心,在怎么樣,也不至于淪落到現在被人當畜牲看待,?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嗚......嘔!? 刀疤臉被她氣極了,扯住那頭長長的黑發,往上一提后,猛地用膝蓋踹了下那毫無防備的腹部,破口大罵:?叫什么叫!想把條子吸引過來嗎!? 女從從小到大沒挨過那么重的打,突然的這一腳幾乎要讓她把肺給咳出來了,只覺得腥味在嘴里蔓延,胃酸涌上喉頭,一個沒忍住,吐在了刀疤臉的腳邊,污穢物噴濺上那雙一看就價值不斐的虎紋皮鞋,還沒來的及退開,又被對方一把掐住了纖細的脖頸,從地上拉起來。 ?咳......咳咳......?黏稠的唾液從唇邊留下,打溼了那披散的鬢發,只見她唇色發白的哭了起來,雙手無助地在刀疤臉的手背上猛抓,以為僅憑著這樣的微薄之力就能逃過一劫,?對......對不起!對不起!放過我......? 金向禹指尖打著顫,整個人背部線條繃緊,好像隨時會衝上前去把對方頭顱打碎,梁彥辰知道若是現在暴露就完了,連忙從后邊摁住他的肩膀,皺著眉搖搖頭,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小兔崽子,挺倔啊,再倔??!剛剛的氣勢呢?媽的,敢吐在老子鞋上,不要命了是吧?? 女孩已經失去了力氣,整個人像破布娃娃那般在空中搖晃,好看的大眼睛失去了聚焦,漸漸模糊了起來,梁彥辰見狀,知道不能再等了,便松開制止金向禹的手。 ?......?金向禹沒了牽制,正欲起身,瞥到了來人后頓在原地 ?喔??花衫子突然出現在外頭,背對著光線,整個人都被貨車的陰影籠罩,一雙鋒利的視線令人不寒而慄,刀疤臉被嚇了一大跳,方才的氣焰全滅,趕忙松了手,女孩像斷了線的木偶般跌坐在地上,虛弱的喘著氣,?我才剛回來,你膽子大了?? ?老、老大!沒有!我我我......?刀疤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連磕頭,冷汗從太陽xue滑過,落到了地上,?我錯了、錯了!? 花衫子冷眼瞧著在地上的刀疤臉,一腳踏入車內,掃視著那些不知所措的人,在梁彥辰躲藏的紙箱上坐了下來,嘆了口氣后,沉聲道:?我沒罵你,好好說話。? ?她吐在我鞋子上......? ?然后呢?你就想掐死她?男子漢大丈夫,至于嗎??花衫子點了根菸。 ?不、不至于。?刀疤臉說話巍巍顫顫的,?老大我真的錯了。? ?......她是商品,可在商品之前她是個人。? 梁彥辰豎起了耳朵,整個人僵硬的一動也不敢動,沒辦法,這傢伙只要一回頭就能發現他們,屆時別說混入青龍幫內部了,橫死街頭都不是問題。 ?我們青龍幫是地下商人,不做正直交易,這在道上是人盡皆知的,你也知道,要養活幫里上上下下幾百家口子,得付出的不僅僅是錢財,還是心力。?他吁出一口菸,食指在絡腮鬍上摩娑了片刻,繼續說道:?我從接下幫主之位開始,就說過人沒有貴賤之分,幫里的人都是我的弟兄,他們可以是水泥工人,可以是小偷,可以是乞丐,只要進了我的幫,那公理就存于心間,他們做甚么我都不阻止,唯獨壞了我訂下的規矩,就只有"死"路一條。? 女孩漸漸順暢了呼吸,還以為花衫子是好人,哭著慢慢爬到他腳邊,卻被花衫子的眼神嚇退了,畏畏縮縮的躲了回去。 他收回視線,站了起來,?可你連第一條都做不到。? 刀疤臉為了活下去甚至不要了尊嚴,趴在地上,頭都磕紅了也不見停下,只是一昧的哀求,?不......不是的!我真的知道錯了!? ?你連老鼠都稱不上,說你是老鼠都侮辱了我的弟兄。? 花衫子把菸扔到腳下,在他面前碾熄,菸灰沾在他的鞋底,車內縈繞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刀疤臉見狀,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了他的褲腿,歇斯底里的哭嚎了起來:?老大!我家里還有癱瘓的奶奶!兒子還在上小學!我離了您我就養不活他們了!您那么好心收留我,能不能網開一面!就一次!我下次不會再犯了!離開這里后沒有人會給我工作的!他們都看我長得丑、丑就沒有錢......? ?滾,青龍幫不歡迎仗勢欺人的懦夫。? 說罷,花衫子有條不紊的掏出手機來,邊下車邊撥,只聽見對面傳來一聲爽朗地?喂??隨后是一陣大喇叭似的豪邁笑聲,?老大?這么難得打給我?? ?是時候該從故北城回來了,朱槿。? 對面的人明顯沉默了兩秒,隨后茫然地回了聲:?哦。? ?這次人koujiao易你來負責。? 一直聽著的梁彥辰突然渾身打了個冷顫,金向禹關切的瞥了他一眼,為什么一聽到那個女人的名字就畏懼了呢?他得找個機會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