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房間前請先敲門
我是什么時候死的? 我步向房間的露臺,前方的欄桿只有半個人的高度。 他問,想試試飛翔是什么樣的感覺嗎? 飛?人活著的時候總是無法靠自己的力量飛行,鬼卻可以,這算是種補償嗎? *** 我在浴室里凝視著鏡中的自己,指尖不自覺地撫上那對黑眼圈。指尖下的鏡子忽然發出「喀」的一聲,鏡中映照右邊臉頰的位置冒出數條裂痕。 我打了個哆嗦,眼睛一下子不知該往哪兒擱。 雖然聽說過住尾房很容易會碰到「那個」,但沒想到真的會遇上…… 一陣輕笑聲傳入耳中。 我一個箭步衝出浴室,電視仍然開著,只是變靜音了,以為這樣我就會害怕嗎?我可以想像到——那誰抿著嘴唇笑得正樂。 有什么好笑的?好吧,我承認我是有點害怕,一開始我確實做錯了——我進來前沒敲門,可是我進酒店房間前一向都不敲門的。加入奇畫社后,才知道進房間前要敲門這條規矩。但忘了就是忘了,我也沒辦法??! 笑聲仍然持續著,這不是幻覺。事到如今……拿上東西就跑吧。 我快步走向床頭柜,想要拿起那墨綠色的本子和鋼筆。然而,一股無形的力量將筆記本撞開,鋼筆隨之被彈飛至地毯上。筆記從我面前掠過,直朝那隨風飄揚的碎花窗簾飛去。 那是露臺的方向,這里是十八樓,那道落地玻璃窗好像沒有關上……糟糕! 我立即跳上床鋪,飛身撲向本子。我伸出手攔住它,但它還是越過了我所觸及的高度,落在離我一米以外的地板上。我這奮力一跳,摔在地上,渾身都疼。 前方傳來冷笑聲,始作俑者明顯很享受這場鬧劇。夜里的風漸漸安靜下來,窗簾終于肯乖乖站好,筆記本的紙頁在空中顫抖著。 我的畫簿…… 我緩緩向后退,直至后背撞上床鋪,在地上摸索著的左手摸到了鋼筆。我盯著還在抖動的本子,右手探向腰間。 朋友給的護身符還在,沒事的。 我嘗試記起朋友教的各種傍身招數,將畫簿藏在身后,一把聲音忽然問: 「你是奇畫社的人?」 我眨了眨眼,握住鋼筆的手用力得幾乎把里面的墨囊折斷。 冷靜一點。我加入奇畫社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不看到對象,又怎么寫生,繪出「奇畫」? 「喂,我在問你呢?!孤曇舻闹魅碎_始有了形體,那是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孩,留著一頭黑色短碎發,眼睛偏小卻很有神采,眼眸閃現幾分狡黠,看上去像個中學生。 我一怔,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 他「啪」地合上本子,問:「是那個女人叫你來的?」 什么女人? 「罷了。怎樣也好?!顾俅畏_地上的筆記本,說:「我見過不少你們的人。他們凈會寫點鬼畫符,畫些四不像,虧他們還想以我為對象寫生。不過我看你這畫還畫得不錯,跟本尊挺像的。我就批準你畫我吧?!?/br> 「你見過這畫上的人?」 男孩點了點頭,回答:「就是整天到處游蕩的那個吧?新來的傢伙?!?/br> 到處游蕩?他是在游覽風景吧?他真的來這個城市了,我果然沒來錯。 「你在哪里見過他?」 男孩皺了皺眉,說:「你不是來給我寫生的嗎?」 「當然?!?/br> 本來想以他作為第一個寫生對象,沒想到居然遇到了其他鬼魂。 男孩隨意地坐了下來,那寬松的上衣和長褲看起來像他的居家服。若非他的身體帶著一種夢幻的透明感,還有褲管下那股虛無,我大概會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男孩。 他以修長的手指夾起筆記本的白紙,目光停留在下一頁的肖像上。 「奇畫社的人不是自詡只要為亡魂畫一幅畫,就可以讓他們的故事永遠流傳下去,使他們得到解脫嗎?你怎么光是畫這個傢伙也畫了好幾幅?」 他還在研究那本畫簿嗎? 「那是我的私人筆記……練習用的?!?/br> 他抬頭望向我,好一會兒才重新低下頭,把注意力放回畫上。 我努力地控制筆鋒,不讓它停留在同一個地方太久,免得過剩的墨水把辛苦勾勒的線條淹沒。 沒多久,他又以隨意的口吻問: 「為什么你會加入奇畫社?」 我不語。我沒義務向一隻素昧平生的鬼魂交代一切。 看我不作聲,他又說:「你看起來不像有陰陽眼?!?/br> 「我確實沒有陰陽眼。那你呢?你又為什么在這里?」 男孩輕嘆了口氣,就像在講述他人身世般說起往事。 「升上中學后,我爸每天都駕車接送我上學放學。那天他心情不好,喝了酒,結果車子失控……媽嫁給我爸是為了錢,爸的生意虧大本了,媽就開始跟他鬧離婚。那陣子爸總是動輒就發脾氣……」他說話時,始終維持著閱讀筆記的姿勢,讓我繼續畫。 頭的部分總算完成了。我默默地描繪著那雙憂愁的眼睛,不敢對上他的目光。他向我坦白了他的過去,大概是期望我也會交代自己的事吧。 我卻連一個字也吝嗇。 握住筆桿的手緩緩向下移,沉默把處于同一空間的我和他隔得老遠。他看他的,我畫我的,互不相干。我以為他會耐不住沉默,不時說上兩句,不料直至我完成整幅畫,他也沒再說話。 「搞定了?!刮覍⒆髌忿D向他,說道。 他上前,仔細端詳一番,才評價了一句「還過得去」。 我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在畫的背面寫上日期。 「你叫什么?」 他瞥了我一眼,道:「先報上你的名字?!?/br> 「馮韻儀?!?/br> 「方然?!?/br> 我在日期的上方記下他的名字,心想著終于大功告成之際,方然突然冒出一句:「你知道奇畫社拿到成員的寫生后會怎樣做嗎?」 我聳聳肩表示不清楚,方然凝視著我,看樣子是非得讓我猜一回。 「裱起來?」 「才怪。他們會把畫賣給驅魔師或靈媒,這樣他們就能隨時找到下手的目標,不順眼的就干掉?!?/br> 不會吧? 「你不相信我的話?」方然朝呆在原地的我走近一步。 我一愣。我可沒聽過鬼魂會讀心術。這房間是奇畫社的人替我訂的,酒店地處偏僻,打了六折我才勉強夠付幾晚的租金。我還得在這個城市逗留一段時間,如果要繼續待在這個房間里,就要跟這隻鬼打交道,看來只有順著他了。 「那我就把你的畫藏起來。只要我不提起,沒有人會知道我見過你﹑畫過你?!?/br> 方然明顯一愣,良久才問:「為什么?」 我嘆了口氣,說:「因為你和他一樣,都是醉酒駕駛的受害者?!?/br> 「就是你一直在畫的那個人?」方然指著地上筆記本中的人像?!改信笥??」 「他叫蕭睦,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他從小就認識,一起玩耍﹑一起長大……」一旦想起昔日的時光,心臟就會有一種被揪住的感覺。 方然瞇起了眼睛,說:「你在找他,希望他能回到你身邊?!?/br> 「他發生意外時,我不在香港,結果連他最后一面也沒見到。他以前說過,他很喜歡這個城市,卻從未有機會到訪。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br> 方然「哼」了一聲。 「你和她都一樣,說到底只想追尋已死之人。什么寫生,根本只是個藉口?!?/br> 「透過寫生,將回憶保存在心里,有錯嗎?」 「光是回憶就夠了?」 「什么意思?」 「你沒想過也許他在等你嗎?」 說畢,方然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如果真的如你所言,為什么我看不到他?」 奇畫社讓我們跟鬼魂打交道,為他們寫生,前提是他們愿意現身。 「是人是鬼,誰分得清?你只是沒發覺而已?!?/br> 我對上方然的視線,內心的不安正在發酵。 「你根本就是隻鬼?!拐f著,他對我吹了口氣。 我倒抽一口氣,全身的血液于瞬間凍結。 「如果你是人,你覺得我會在這里陪你耗上這么久,而不是附到你身上出去玩嗎?而且,你不覺得身體很輕?」 被他這么一說,一切都變得模糊。我是從什么時候起變成這樣的?是在來這個城市的路上,還是更早以前——加入奇畫社的時候? 我是什么時候死的? 「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跟我來?!?/br> 他領著我步出露臺,我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露臺的欄桿就在我面前。 雙手放在欄桿上,我正想跨出那一步,一嘗飛翔的滋味,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我面前響起。 那是屬于我一直學不會的打響指的聲音。一瞬間,我看見誰在我眼前打響指。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被露臺和地面的距離嚇得退后一大步。我聽到男孩說了句「該死的」,轉身一看,已不見他的蹤影。 只有蕭睦會這樣近距離地對我打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