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又,重回起點
呯── 到今日武覺得自己還是聽到跑車關門那聲,如何乾脆將一切還原的剎那。 那怕此后一切如常,同樣破舊的公寓,同樣殘缺不全的傢俱,每天準時七時正起床,半小時內梳洗完畢﹑填好肚子出門,擠上那根本塞不下人卻要死命壓進去的車廂,像沙丁魚一樣隨車廂搖晃,又如魚貫水涌出流回公司。坐進辦公室內的的搭搭工作一天,十來個電話,廿多個會議等著他主理,百份文件處理,千樣事得他管束,忙忙碌碌間又和今田拉拉扯扯?? 一如既往,沒了拓治也死不去。 沒有了誰,人一樣可以好好活著。 沒有人會因為他的毒舌﹑惡劣的脾性而生氣,沒有人需要一點點感化他,也沒有人需要為了他而委屈自己。多好!因為這世界并沒有perfectmatch,哪怕你以為有人剛好和你一凹一凸,到最后也會發現不過是天大的誤會!最終你也把對方弄得支離破碎,迫得對方完全忍受不住而反擊?? 那一瞬間,你才發現在心里扎了根住了許久的人已躺在血泊中動彈不得,而自己也因而賠上了心和魂魄。 是的,他真的病。他愛上了一個人,竟然能害對方滿身是傷,而自己也不見得比他好過。哈!可從以前到現在他就只懂這樣去愛……或許,有些病是天生的,是從父母身上遺傳過來,扎根在每一滴血液﹑每一個細胞基因深處。 在玄關的鞋柜上放了一張喜帖,快五年了。眉頭依舊深鎖,久良,他掰開臉去,正欲離開,身后響起門鈴。 「誰?」 連回頭也懶,他盯著空洞的廳堂僵直站在門前,心卜通﹑卜通用力在跳。 「藤原先生?!估蠇D人的聲音響來,將心跳都捏碎。 「房東太太?!顾闪丝跉饫_門,木無表情問:「有什么事嗎?」 「還不是為了退租的事?!估蠇D人雙手撐在手杖上,滿是皺紋的臉堆起慈愛的笑容說:「再過兩星期,真的要請你搬走了?!?/br> 他歛眉垂下眼,地面因剝落了一片小階磚而留下一個小洞,啞聲問:「這里真的非賣不可嗎?」看他這模樣,老婦人一臉憐惜地說:「武??!房東太太知道這里對你來說很重要。但你看看,它都快成危樓了。而且……」她遲疑了會,還是狠下心腸說:「而且你mama也走了那么多年,再是回來比房東太太都要老,到時候還怎走得上這一層來?」他咬咬牙,無從反駁。 房東太太從小就看著他長大,現在連母親都要搬出來,都說到這份上…… 「我明白了,我已經收拾了一大半,放心吧!」他不太甘愿地應了聲。 她點點頭,拍拍他的肩,離開前,又說:「武,與其這樣等下去,不如請個私家偵探好好找一下吧!」見他抿唇不回應,她只好一顫一顫撐著手杖遠去。 大廳空蕩蕩,要收拾的他早就收拾好,剩下此處的都是送去二手店也被嫌棄的殘舊家居。事實今田早就來幫他把要搬走的東西打包好,一件件塞滿了他的房間,一盒盒圍著他的床堆起來,明明房子空洞得很,他卻覺得無地自處,步步退到墻角,與那個大背包、公文袋擠在一起。他慢慢蹲下來,輕拍去背包上的灰塵,姆指戀戀不捨似的蹭磨了一下,眉頭越鎖越緊,最終把自己的頭都埋在手臂當中。 門鈴又是不合時地響起來。 他呼了口氣,昂頭看了看剝落的天花,甩甩腦內的殘念,邊走邊說:「今田瑛士,你都幫我打包好了,還怕我不搬嗎……」可門一拉開,入眼簾的卻是個高大的身影,夕陽把那人的影子直直罩在他的身上,中長的濃密發絲整齊梳在后腦。 「嗨?!鼓侨瞬蛔匀坏厣ιΠl鬢,讓一直從發鬢一直留著大鬍子包住他尷尬的笑臉,不知所措輕喚了聲:「小武?!?/br> 才五年,同樣的情景又出現眼前,沒完沒了,就像是不斷從一個糖衣包裝的惡夢里醒來,又再跌進去一樣。 「被你說中了?!雇刂涡Φ每酀?,低頭搔了搔后腦「我的莉莉……不對,莉莉的親生爸爸回來了。我的股票和物業都在小麗的名下……」他咬著上唇,忍住皺眉的衝動,拓治見氣沒反應只好繼續說:「哈!就像你說的?!?/br> 什么「看!早就說了!」﹑「你落得這田地是活該!」﹑「是誰之前為了那婊子跟我翻臉咧!」的話他不會說,正確來說,怎樣的話他亦不想再說! 留著門不關,他轉身走回屋內。拓治沒見過他這樣的反應,不安跟在異常安靜的他背后,正好望清楚屋內的改變,零碎的舊物如同垃圾棄在一旁,房內堆滿了一箱箱打包好的盒子?? 「你要搬走嗎?」拓治一臉愕然問道。 他依然沒回話,默然走回房。 「小武!」拓治不安喊了聲,追上去,正扯起他的手肘,他手里的公文袋跟著提起,另一手則提著沉重的背包,目光死死盯著地板不語「你還在生氣,對嗎?」 生氣……該生氣的人是他嗎?拓治找到一個女人,哪怕是為了騙他錢財﹑找個人養便宜兒女,也總算找到個女人愿意和他組織家庭,有一個人人稱讚可愛的娃娃﹑人人稱羨的老婆,他有資格為了這些而生氣嗎?該生氣的人是拓治。就在一開始拓治直接衝他氣罵就知道…… 該生氣的人從來不是他。 他深深吸了口氣,冷聲說:「放手?!?/br> 拓治不敢置疑,馬上放開手,他的手肘一沉,就連心也沉靜下去。他先把背包扔到他的腳邊,再解開公文袋,抽出一份房契,一把鑰匙,一本夾著提款卡的存摺。 「你這些年來多給我的利息,我都存起來,趁市道低迷買了個單位,一口氣付清,你只用給管理費?!拱堰@些都推進拓治的懷內,他依然沒看他一眼「不會沒錢,你剩下的利息都在那戶口存著,密碼都是我的生日,我明天一早會去改成你爸的生忌。這房子在我名下,銀行戶口也是,以后騙也好搶也罷,都沒人動得了它們。把它們拿好,今晚你就直接到新屋去,那邊一直空著,但打掃的事難不到你!」一口氣自說自話完了,他走到門邊,垂眼下趕客令道:「走吧!」 過去無論拓治被騙多少次,失敗多少次,他最多也只是酸他一把﹑罵他一頓,最后總會納他進這屋簷之下,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 「小武,我知道之前我講的太過份。我離開這門口就后悔了!我知道的!你讓我住進來,讓跌倒的我依靠,這都是你信任我的表現?!?/br> 他咬得唇也發白,眼眶紅得像小白兔一樣,卻依舊倔強不語。 「小武?!雇刂螔尾坏镁痛撕退麛嘟^來往,所以他才寄那請帖去。五年來等不到回音,一直也忐忑得很,卻又是找不到藉口回來。奇怪的是,這次雖然沒了莉莉,但一想到在遠方的公寓還有他在等著,他松了好大口氣,連挽留或爭回資產的打算也沒有,直接跑來!拓治拉起他的手,誠懇地說:「不會再有下次了,原諒我好嗎?」 「別!」他猛然收回自己的手,終是皺了眉頭,一閉眼淚珠就滑下來「別對我說這些話?!?/br> 勒住淚水以后,他張眼看向拓治,帶點憤怒,帶點哀傷。 「小武!」 他比了個手勢要拓治住嘴,滿眶淚珠一滴接一滴,不受控而落。 「你當初沒有說錯,你看得很清楚﹑很通透,現在你也有了后著,何必回來?這棟公寓要拆,你那些不愉快的回憶也會清除,讓我們都停在這里吧!」 「這里要拆,那你住哪兒?」 「你不用管我住哪里!」 「小武,就跟我一起住進那單位好嗎?我們兩個人就像以前一樣?!?/br> 「你可不可以別講得你以前過得很高興?我是這么惹你討厭,你不用勉強自己!這門口一直走出去,就像當初頭也不回地走?!?/br> 「我根本沒討厭你!」 拓治是怎也沒想到這五年間他一直胡思亂想!心一緊,從相識那天起,都未曾見過他哭,哪怕被打了,哪怕繼父死了,哪怕什么事都沒法崩潰這野貓的淚線,但如今他就在眼前咬牙流淚,拓治真想一拳揍死五年前口不擇言的自己! 拓治伸手一一拭去他的淚珠,再三重申說:「我是瞎了眼,我是腦殘才會說出那樣的話!小武別氣﹑別氣壞自己,罵我好了﹑打我好了,像平日這樣就好了!我們都會像以前一樣好好的!」幾乎痛心得想把那小子抱緊入懷內。 「我們都沒有好過!」他使力推開拓治,力度之大使他反彈撞上墻「你怎么會覺得我們以前相處得好好的?你還記得那天我怎樣說你的不是,我怎樣把你喜歡的人說得一文不值,我怎樣抵毀你滿心期待的孩子,你要我再講一次給你聽嗎?當時你的臉都板起來,你大好心情都被我弄得糟透!你甚至……」 「我白癡!我沒把你的善心勸說聽進去……」 「善心!你認識我多少年了!善心?」他莫名其妙笑起來,手擋在眼前,笑得肩都抖起來「我沒有!就算那不是小麗,就算那是正當人家,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家閨秀……我都不會祝福你?!?/br> 拓治頓了頓,心停了一拍。 「我不會?!顾畔率?,淚光泛泛,生生壓下來情緒說:「你娶了個好女人,我不會高興;你生了個胖兒子,我不會高興;你美滿家庭兒孫滿堂,我也不會高興!」 拓治的臉色越發蒼白,就沒想到原來真正惹人厭的竟是自己。 「憑什么你可以找個女人幸福下去?被你壓在身下的是我!讓你爽到翻天的是我!留在你身邊不離不棄的是我!最后在他身邊的卻還是另一個女人?我不會甘心。我不會甘心!」 猛然,拓治慢慢明白自己對小麗怎么總是性致乏乏,也明白自己怎么偶爾會做關于武的春夢,甚至覺得那春夢的畫面清晰得就像回憶一樣,因為那真是個回憶! 「得不到你我不甘心,得到你我也不懂去愛。我惟一會的就是破壞,把你撕得四分五裂,把你弄得體無完膚!你說得對,我有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所有的歇斯底里又被壓過去「但我已經懂得怎么把這病醫好。你和我都可以解脫,只要……只要我們再無關係。你走吧?!?/br> 他用手背拭去掉落不斷的淚水,倔強得惹人心憐。拓治好像從話語間嚐到一點點喜悅「小武,你是說你想要的是我?一直也是?」輕輕拉起他沒長多少rou的手,拓治這才發現才五年他的體重竟跌破過去的紀錄。以他現在的力氣絕對比不過拓治,但他執意把手抽回,哪怕拓治使力也不放棄。 「我不要了?!?/br> 一是怕傷著他,二是聽見他講的話而失落,拓治終于松開了手??匆娝恢圹E抖了抖,緊咬得下唇發白,拓治抬手想撫平他的難受﹑他的眼淚,過去﹑現在無論是其他人或他所帶來的傷害,他都想一一為他抹走,但他就似驚弓之鳥,后退了兩步。 大概是看穿了拓治不會走,他拿起自己少得可憐的隨身物品,拓治及時輕勾著他的手臂,既乾又澀喚了聲:「小武……」他眼底閃過絲動搖,可馬上低聲下氣說:「我只想抱著尊嚴好好過活?!雇刂螐奈绰犨^他如此低落。 他拽回自己的手,逃跑似的奪門而出。拓治再無挽留,望著他瘦弱的身子,拓治無法想像自己對他做成多大傷害。 最后那道紅霞和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走廊。 拓治站在門邊動也不動,過去種種與剛才的境象﹑他每一個表情﹑他每一句話,終于解了心頭那份sao癢,把所有陰霾一一掃去。拓治掛起甜蜜的笑容,彷彿他一直也在,他依然無條件接納自己,可脹紅的臉上不斷劃過淚水。 最后一戶人家踏著樓梯離開的聲音也消止了,在空無一人的危樓,一個高大如熊﹑生意失敗似的男人掩著眼響起了又哭又笑的長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