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52節
是崔恪。 元承晚抬目望去,這位素來嚴正不近人情的大理寺少卿此刻七情上面,傾身將妻子護住,卻連指尖都在顫。 素來整潔的衣冠亦變了模樣。 崔恪頭上玉冠傾斜,膝上衣料有一團灰跡,甚至磨破了一塊兒,顯出襤褸之態。 大約是來路太過匆忙,跌了一跤。 可他竟渾然不覺。 胸膛氣息起伏未定,就這么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辛盈袖死死摟在懷里。 他懷中的女子好不容易自他的懷抱里探出一只沾了灰泥的手,也一下下輕撫在他背上。 冠斜衣破的男子,懷中渾身水淋淋的女子。 這對夫妻此刻都是前所未有的狼狽姿態,可長公主遠遠旁觀。 卻覺這副畫面當真是說不出的美好。 可為何落到她身上便是萬分的不美好。 長公主目光尚且落在那對相擁的璧人身上,唇角亦不自覺彎出柔軟笑意。 卻忽聽得耳邊一聲冷笑。 “呵?!?/br> 身后的裴時行順她目光望去,正好望見崔恪,不由再次冷哼一聲。 元承晚循聲回頭。 正是一身朱玄禮服的裴時行吊著黑面立在她身后。 她是第一回 見他著這般正式的冠冕禮服。 郎君頭束金冠,華美衣袍更勾勒出一副肩寬腰細的好身材,蹀躞玉帶壓在墨色云紋衣料上,束出勁瘦腰肢。 腰間還配了玉劍作飾,讓人很是忍不住地想上去摸一把。 可惜也只好想想了。 令人賞心悅目的細腰郎君此刻將她整個人罩住,落下團團黑影,正垂眼冷睨她。 長公主方從生死里滾過一遍,連望著裴時行亦生出幾分依賴。 甚至忍不住懷念他堅實懷抱的溫度。 他好似當真是個不錯的男子,至少此刻望來還算順眼。 可在男人這般臉色下,長公主又難得顯出些心虛。 元承晚暗忖片刻,最終決定以一個甜軟的笑容回應他的冷哼。 目光再往下滑,卻驟然觸及他重環云紋袖服下的手,骨節分明的大掌提了一柄寒光凜凜的劍。 劍上尚有未干血跡。 面上笑意未隱的女子忽然變色。 裴時行見她神色,當真是又怒又心疼。 高大的男人嘆出一聲,扔了劍,上前一步,輕輕把她攬入懷中。 方才嚇人的黑影一瞬便化作溫柔又體貼的俊郎君。 “沒事了,貍貍莫怕,我來了?!?/br> 他方才在來路上斬殺過一名趁今夜亂局掠財,甚至預備毆殺道旁擔花老丈的賊子。 此刻身上血氣未消。 至今亦是怒意翻滾。 可當著眾人的面,他自然不會給元承晚作臉色,令她失了體面。 于是裴時行極盡呵護之態,柔聲輕哄道:“殿下今夜受驚,臣帶殿下回府?!?/br> 說罷便細致地攬腰扶臂,一步步攜她往道旁早已備好的鸞車走去。 可一旦脫離眾人視線,這霸道的郎君便又自鼻間冷哼一氣。 而后更為霸道地將她一把打橫抱起。 元承晚討好地摟住了他的脖子,瞥眼看去,裴時行仍是毫無反應。 她將嗓音掐的清甜:“裴時行?” 一片沉默,唯有夜間冷風過面。 心虛的小娘子顧不得尷尬,搖了搖一雙環住他脖頸的雪臂,將他纏的更緊:“裴時行?” “呵?!?/br> 不知是否因她摟他脖摟的太過緊了些,終于令他接連發出了今夜的第四聲冷笑。 “裴時行是誰啊,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無名小卒罷了。 “殿下不是一貫將他的話當作耳旁風么,喚他作甚?” 他果真在惱。 那便費些口舌來哄哄他。 “啊呀,這位郎君有所不知?!?/br> 柔順依偎在他臂彎間的女子狡黠地覷一眼男人面色,聲情并茂道: “裴時行是我家駙馬,雄姿勃發,英武迫人,本宮對他甚是看重。 “這位郎君可莫要亂講,平白傷了我家駙馬的心?!?/br> “元承晚?!?/br> 他果然是受不得夸,這才略略捧了兩句,便敢將她的名字宣之于口了。 長公主將玉面埋入他懷中,暗自撇了撇嘴。 片刻后,卻聽得他堅硬的胸膛微微震動:“對不住,貍貍,我不該對你發怒?!?/br> 長公主悄悄側過了面,復將臉頰貼在他硬實又寬闊的胸膛之上。 好像亦是安心滋味。 “我只是怕,你不知我今夜有多怕,我聽聞安康坊出了動亂,有百姓被踏死,然后聽到你又沒了音訊。我……” 裴時行忽然頓下,仿佛這口氣顫顫難吐,無法支撐他講完全部。 他哽了哽聲,繼續道: “貍貍,不要再有今夜之事了好不好。 “對我仁慈一些,日后再也不要,永生永世也不要再將我一個人陷入這般絕望可怖的境地了?!?/br> 她安靜地靠在他懷中,不知怎的,竟也在心底起了酸澀之意。 仿佛她當真對他犯下過什么罪孽,令他一人無助地獨活于世。 女子蔥根似的玉指死死摳住裴時行的衣領,骨節都露了白。 口中卻吐出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話: “裴時行,你的劍硌到我了?!?/br> 裴時行也不詫異她的回避之態。 聞言只頓下腳步,將她往上托了托,垂眸復問:“現在呢?” 現在無事了,她點了頭。 “這玉劍是御賜之物,不能扔?!?/br> 他似乎怕她誤會,復又沉聲解釋一句。 府中眾人皆知長公主今夜的驚險遭遇,一早便候在府門翹首等候。 及至駙馬將長公主自車內抱回殿中,聽云聽雨為她解下披風,見她背上大片干涸暗銹的血跡,一時駭的發不出聲。 聽雪更是忍不住自喉間泄出一絲哭音。 她連忙安慰眾人:“無事的,這并非是本宮的血?!?/br> 卻是一個年輕人的血。 這血自他身體里灑出的時候尚且溫熱,可如今卻隨著他的遺體,一道涼下去。 元承晚回過頭,望著僵立于一旁,似一個沉默影子一般的裴時行。 他死死咬了腮,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怒意和戾氣。 長公主輕輕將柔軟溫熱的手遞到他掌中,由那男人狠狠捏握住。 “裴時行,我沒事的?!?/br> 可這殿中竟無一人能回應她。 無論是聽雪還是裴時行,他們尚且需要些時間才能自差點失去親愛之人的恐懼里平復。 四位女官側身拭干淚痕,復又扶她入了浴池,更加盡心地服侍著元承晚梳洗。 不住地在她耳邊柔聲說著安慰之語。 約莫半個時辰之后,她們才自浴池里出來。 方自溫泉水中洗過一身凝脂的長公主芙蓉面被水氣蒸的粉紅,雙眸晶亮,倒好似瑤池之畔,一顆水靈靈的仙桃。 而后這顆小仙桃被裴時行強硬地摁坐在懷中。 男人指尖濯拭了燒燙的刀子酒,分別在她額間、鼻尖、唇角和后頸處一一點過。 甚至連足下xue位亦不放過。 這是時人習俗,若家中小兒受驚,便在盆中燒了酒,令這小兒自焰尖上跨過。 復又吹滅酒火,趁著滾熱之時將酒酺點到這幾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