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36節
萬年百姓跪哭道旁以示挽留,不愿如此的清官離任。 此事還在上京被傳為軼聞佳話,皇兄后來還因此嘉獎過周頤。 元承晚淡笑,眸色思量。 聽雪還欲要說些什么,卻聽外殿珠簾琤響,卻是駙馬歸來。 方才在朝中一狀掀出上京波瀾的裴時行周身從容,不曾沾染半點風波。 好似不知外頭因他起了怎樣的滔天巨浪。 駙馬入殿來見殿下,聽云聽雪只好默然告退。 主子夫婦二人獨處,聽云并不作旁想。 唯聽雪蹙眉鼓腮,滿面不忿。 她對裴時行極為排斥。 這裴氏子向來心機縝密,入府不過數月便得了殿下歡心。 如今竟連主殿的內室也能出入自如。 再憶及從前—— 彼時俱是她伴著殿下身旁,聽殿下憤慨叱罵裴時行。 今日卻地位顛倒,她才是要出門的那個。 她的殿下啊,聽雪哀嘆一聲,終究是男色誤人。 內殿中的長公主坐在妝臺前,自菱花銅鏡中望著一身朱紅官袍的裴時行步上前來。 他長身立在她身后,信手取了聽云適才擱在妝臺上的玉梳,腕骨清雋,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為她通發。 元承晚生來發質柔密,又兼素日養護得宜,此刻披瀉下來,散落滿肩滿背。 倒好似光澤潤亮的綢緞。 又或是山鬼神女,艷麗嫵媚,將滿頭青絲密密織成嬌嬈情網。 誘得世間男子陷落其中,無力自拔。 只因裴時行此刻眼中光芒輕柔,甚至隱有癡迷神色。 長公主出口問道:“前番誣陷你的奴仆,是受周頤指使?” 周頤罪名里頭有個構陷朝臣,旁人大約會以為是裴時行日前被大理寺搜查一事。 可元承晚知曉,話中真意,當是誣陷裴時行乃是宮宴下藥之人。 如此好似也說得通。 那么周頤之罪,便是知曉了自己寶愛的老來子墜馬夭亡的真相。 于是對裴時行懷恨在心,意圖栽贓。 她忽又想到什么,繼續道:“那隴上鹽鐵之事也與他有關?” 裴時行嘴角笑意閑閑,只垂眸賞玩著他手中的似水青絲。 好似能自其中得到莫大的樂趣。 “殿下覺得呢?” 他仍將心神放在她的發間,仿佛只是敷衍一答。 “不可能?!?/br> 元承晚輕蹙眉頭,一瞬推翻自己先前設想。 事在隴上,周旭最后一次出官是皇兄登基當年。 而后天正四年便因年邁被授下三品文官散職,居留京城。 時間對不上。 隴上的數目異樣乃是近來之事。 沒道理他們從前使的障眼法那般高深,其中陰私一直未被朝廷查明。 如今的賬冊卻被裴時行一眼看破。 只是—— 憶及當日與周頤的相見,長公主心頭忽又起了另一絲猶疑。 她對上鏡中裴時行的雙眼:“當真是周頤誣陷你的么?” 裴時行暗自詫異于她的敏銳,面上笑意別有興味:“哦?” “殿下心有猜疑?不妨同臣說說?!?/br> 元承晚斂眉沉默。 只覺一時也難以在腦中梳理出完整脈絡。 若內情當真是如表面這般,那么當日會面之時,周頤便早知周旭之死的真相。 甚至已經對裴時行出過手。 他的心境該是一個心懷血仇,腹揣陰謀的喪子老父。 這種人的眼神、抑或是同她相處時的態度,當是能夠如此溫和又從容嗎? 要知在旁人眼中,裴時行是她的駙馬,自己腹中懷的是裴時行的孩子。 這種近似于直覺的猜想十分無由。 若真叫她對著裴時行將這般理據說出口,長公主自己都覺天真逗趣。 可她并非天真之人。 她自三歲便被養在楊氏身邊,在宮闈口蜜腹劍的心機里浸yin日久。 及至后來,自己也學會巧笑做戲。 她終究是楊氏養大的人,可以如一面鏡子一般,在自己尚且年輕稚嫩的臉上映出他們的模樣。 少時的她曾以身斡旋于楊氏母子身旁為皇兄傳信。 兵變奪位那日,亦是她自楊氏手中搶過印信,親手捅殺她同身旁侍婦。 將假的兵符號令傳給二皇子。 時至今日,元承晚都記得熱血濺面是什么滋味。 血滴眼中,在滿目紅光里望著楊氏瀕死猶不敢置信的眼神是什么滋味。 那人臨死時,將蔻丹指爪死死摳在自己皮膚上又是什么滋味。 因了這段經歷,元承晚對這類隱秘圓滑的惡意有種敏銳的感知。 仿若毒蛇嘶吐紅信之時,彀中獵物會本能地感知到危險。 可周頤當日態度舉止,并未令她感到絲毫不安。 她抬眸望向裴時行,意欲令他作解。 可這男人正饒有興味地玩弄她的頭發,修長指節三兩下便擰出兩股辮子,正折到她頭上。 令這圓眸瓊鼻的小公主瞬間化身為一只眸色惶惶的兔子。 他甚至還在滿意地頷首。 長公主倏然生怒:“不許碰本宮的頭發?!?/br> “為何不許?” 裴時行眼中笑意隱隱,似想聽這小兔子親口說出他想聽的話。 “不許就是不許,而且,你太笨了?!?/br> 若是扯斷她的發可怎么是好。 長公主下頜一挑,話說的十分霸道。 “好,不許就是不許?!迸釙r行好脾氣地哄著她。 可他本性如此,偏要多補一句:“是呀,我笨死了,你一點兒也不笨?!?/br> 這話說的意有所指,令方才被他問住的長公主頃刻紅透了耳尖。 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 這一下便連紅耳朵都有了。 襯的她更似一只雪兔子了。 裴時行愈發滿意。 英國公府。 崔慎正伴著父親于公府后花園中漫步賞景。 英國公崔溫已是將至知天命的年紀,卻仍舊身骨清癯,儀表不凡。 同崔慎立在一處,倒比兒子還高出些許。 他生來便是沉默寡言的男子,也不愿受這個兒子的孝順: “你不必陪我,手頭有什么事去做便是?!?/br> 崔慎恭順點頭,放下一直虛扶住崔溫臂膀的雙手: “是,兒子便不打擾父親賞景了?!?/br> 英國公并未應聲。 崔慎埋下面孔行禮,在心頭暗自發笑。 他未料崔溫竟是連這點表面的父子情誼也不愿同他做戲。 當真是涼薄之人,也當真同那謝氏毒婦做得夫妻。 不過今日周頤被抄了家,他心情舒爽,此刻也并不在意崔溫的冷淡。